第二回故人之子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当下郭靖抱了杨过,与柯镇恶、黄蓉、郭芙三人携同双雕,回到客店。黄蓉写下药方,店小二去药店配药,只是她用的药都是偏门,嘉兴虽是通都大邑,一时却也配不齐全。郭靖见杨过始终昏不醒,甚是忧虑。黄蓉知道丈夫自杨康死后,常自耿耿于怀,今斗然遇上他的子嗣,自是喜无限,偏是他又中了剧毒,不知生死,说道:“咱们自己出去采药。”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自己,却见她神之间亦甚郑重,心下更是惴惴不安,于是嘱咐郭芙不得随便走,夫俩出去找寻药草。

杨过昏昏沉沉的睡著,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镇恶进来看了他几次,自是束手无策,他毒蒺藜的毒与冰魄银针全然不同,两者的解药自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著她睡觉。

杨过昏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在他口推拿,慢慢醒转,睁开眼来,但见黑影闪动,甚么东西从窗中窜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著桌子走到窗口张望,只见屋檐上倒立著一人,头下脚上,正是间要他叫爸爸的那个怪人,身子摇摇摆摆,似乎随时都能摔下屋头。

杨过惊喜集,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么不叫爸爸?”杨过叫了声:“爸爸!”心中却道:“你是我儿子,老子变大为小,叫你爸爸便了。”那怪人很是喜,道:“你上来。”杨过爬上窗槛,跃上屋顶。可是他中毒后身子虚弱,力道不够,手指没攀到屋檐,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声惊呼:“啊!”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将他轻轻放在屋顶,倒转来站直了身子,正要说话,听得西边房里有人呼的一声吹灭烛火,知道已有人发见自己踪迹,当下抱著杨过疾奔而去。待得柯镇恶跃上屋时,四下里早已无声无息。

那怪人抱著杨过奔到镇外的荒地,将他放下,说道:“你用我教你的法儿,再把毒气些儿出来。”杨过依言而行,约莫一盏茶时分,手指上滴出几点黑血,臆间登觉大为舒畅。那怪人道:“你这孩儿甚是聪明,一教便会,比我当年亲生的儿子还要伶俐。唉!孩儿啊!”想到亡故的儿子,眼中不润,抚摸杨过的头,微微叹息。

杨过自幼没有父亲,母亲也在他十一岁那年染病身亡。穆念慈临死之时,说他父亲死在嘉兴铁庙里,要他将她遗体火化了,去葬在嘉兴铁庙外。杨过遵奉母亲遗命办理,从此落嘉兴,住在这破窑之中,偷摸狗的混子。穆念慈虽曾传过他一些武功的入门功夫,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世时杨过又尚幼小,实是没能教得了多少。这几年来,杨过到处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与他素不相识,居然对他这等好法,眼见他对自己真情,心中极是动,纵身一跃,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从两三岁起就盼望有个怜他、保护他的父亲。有时睡梦之中,突然有了个慈的英雄父亲,但一觉醒来,这父亲却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场。此刻多年心愿忽而得偿,于这两声“爸爸”之中,腔孺慕之意尽情发了出来,再也不想在心中讨还便宜了。

杨过固然大为动,那怪人心中却只有比他更是喜。两人初遇之时,杨过被认他为父,心中实是一百个不愿意,此时两人心灵通,当真是亲若父子,但觉对方若有危难,自己就是为他死了也所甘愿。那怪人大叫大笑,说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儿子,再叫一声爸爸。”杨过依言叫了两声,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儿子,来,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传给你。”说著蹲低身子,口中咕咕咕的叫了三声,双手推出,但听轰的一声巨响,面前半堵土墙应手而倒,只得灰泥弥漫,尘土飞扬。杨过只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头,惊喜集,问道:“那是甚么功夫,我学得会吗?”怪人道:“这叫做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学得会。”杨过道:“我学会之后,再没人欺侮我了么?”那怪人双眉上扬,叫道:“谁敢欺侮我儿子,我他的筋,剥他的皮。”这个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欧锋了。

他自于华山论剑之役被黄蓉用计疯,十馀年来走遍了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是谁?”凡是景物依稀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这几个月来他一直耽在嘉兴,便是由此。近年来他逆练九真经,内力大有进境,脑子也已清醒得多,虽然仍是疯疯癫癫,许多旧事却已逐步一一记起,只是自己到底是谁,却始终想不起来。

当下欧锋将修习蛤蟆功的入门心法传授了杨过,他这蛤蟆功是天下武学中的绝顶功夫,变化微,奥妙无穷,内功的修习更是艰难无比,练得稍有不对,不免身受重伤,甚或吐血身亡,以致当年连亲生儿子欧克亦未传授。此时他心情动,加之神智糊,不分轻重,竟毫不顾忌的教了这新收的义子。

杨过武功没有柢,虽将入门口诀牢牢记住了,却又怎能领会得其中意思?偏生他聪明伶俐,于不明白处自出心裁的强作解入。欧锋教了半天,听他瞎歪扯,说得牛头不对马嘴,恼将起来,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见他面貌俊美,甚是可,尤胜当年欧克少年之时,这掌便打不下去了,叹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儿我再教你。”杨过自被郭芙说他手脏,对她一家都生了厌憎之心,说道:“我跟著你,不回去啦。”欧锋只是对自己的事才想不明白,于其馀世事却并不胡涂,说道:“我的脑子有些不大对头,只怕带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爷儿俩再厮守一起,永不分离,好不好?”杨过自丧母之后,一生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等亲切言语,上前拉住了他手,哽咽道:“那你早些来接我。”欧锋点头道:“我暗中跟著你,不论你到那里,我都知道。要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断成七八十截。”当下抱起杨过,将他送回客店。

柯镇恶曾来找过杨过,在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寻了一遍,也是不见,甚是焦急;二次来寻时,杨过已经回来,正要问他刚才到了那里,忽听屋顶上风声飒然,有人纵越而过。他知是有两个武功极强之人在屋面经过,忙将郭芙抱来,放在上杨过的身边,持铁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是敌,去而复回,果然风声自远而近,倏忽间到了屋顶。一人道:“你瞧那是谁?”另一人道:“奇怪,奇怪,当真是他?”原来是郭靖、黄蓉夫妇。

柯镇恶这才放心,开门让二人进来。黄蓉道:“大师父,这里没事么?”柯镇恶道:“没事。”黄蓉向郭靖道:“难道咱们竟看错了人?”郭靖摇头道:“不会,九成是他。”柯镇恶道:“谁啊?”黄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说。但郭靖对恩师不敢相瞒,便道:“欧锋。”柯镇恶生平恨极此人,一听到他名字便不脸上变,低声道:“欧锋?他还没死?”郭靖道:“适才我们采药回来,见到屋边人影一幌,身法又快又又怪,当即追去,却已不见了纵影。瞧来很像欧锋。”柯镇恶知他向来稳重笃实,言不轻发,他说是欧锋,就决不能是旁人。

郭靖挂念杨过,拿了烛台,走到边察看,但见他脸红润,呼调匀,睡得正沉,不大喜,叫道:“蓉儿,他好啦!”杨过其实是假睡,闭了眼偷听三人说话。他隐约听到义父名叫“欧锋”而这三人显然对他极是忌惮,不由得暗暗喜。

黄蓉过来一看,大奇怪,先前明明见他手臂上毒气上廷,过了这几个时辰,只有更加瘀黑肿,那知毒气反而消退,实是奇怪之极。她与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药始终没能采齐,当下将采到的几味药捣烂了,挤汁给他服下。

郭靖夫妇与柯镇恶携了两小离嘉兴向东南行,决定先回桃花岛,治好杨过的伤再说。这晚投了客店,柯镇恶与杨过住一房,郭靖夫妇与女儿住一房。

郭靖夫妇睡到中夜,忽听屋顶上喀的一声响,接著隔壁房中柯镇恶大声呼喝,破窗跃出。郭靖与黄蓉急忙跃起,纵到窗边,只见屋顶上柯镇恶正空手和人恶斗,对手身高手长,赫然便是欧锋。郭靖大惊,只怕欧锋一招之间便伤了大师父命,正跃上相助,却见柯镇恶纵声大叫,从屋顶摔了下来。郭靖飞身抢上,就在柯镇恶的脑袋将要碰到地面之时,轻轻拉住他后领向上提起,然后再轻轻放下,问道:“大师父,没受伤吗?”柯镇恶道:“死不了。快去截下欧锋。”郭靖道:“是。”跃上屋顶。

这时屋顶上黄蓉双掌飞舞,已与这十馀年不见的老对头斗得甚是烈。她这些年来武功大进,内力强劲,出掌更是变化奥妙,十馀招中,欧锋竟丝毫占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欧先生,别来无恙啊。”欧锋道:“你说甚么?你叫我甚么?”脸上一片茫然,当下对黄蓉来招只守不攻,心中隐约觉得“欧”二字似与自己有极密切关系。郭靖待要再说,黄蓉已看出欧锋疯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欧锋一怔,道:“我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黄蓉道:“不错,你的名字叫作冯郑褚卫、蒋沈韩杨。”她说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欧锋心中本来胡涂,给她一口气背了几十个姓氏,更是摸不著头脑,问道:“你是谁?我是谁?”忽听身后一人大喝:“你是杀害我五个好兄弟的老毒物。”呼声未毕,铁杖已至,正是柯镇恶。他适才被欧锋掌力下,未曾受伤,到房中取了铁杖上来再斗。郭靖大叫:“师父小心!”柯镇恶铁杖砸出,和欧锋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却听呼的一声响,铁杖反出去,柯镇恶把持不住,铁杖撒手,跟著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师父虽然摔下,并不碍事,但欧锋若乘势追击,后著可凌厉之极,当下叫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划了个圆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这一招他夕勤练不辍,初学时便已非同小可,加上这十馀年苦功,实己到炉火纯青之境,初推出去时看似轻描淡写,但一遇阻力,能在刹时之间连加一十三道后劲,一道强似一道,重重叠叠,直是无坚不摧、无强不破。这是他从九真经中悟出来的妙境,纵是洪七公当年,单以这招而论,也无如此奥的造诣。

锋刚将柯镇恶震下屋顶,但觉一股微风扑面而来,风势虽然不劲,然已得自己呼不畅,知道不妙,急忙身子蹲下,双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三掌相,两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涛汹涌般的向前猛扑。欧锋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幌一幌,似乎随时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是加强,他反击之力也相应而增。

二人不手已十馀年,这次江南重逢,都要试一试对方进境如何。昔华山论剑,郭靖殊非欧锋敌手,但别来勇猛进,武功大臻圆,欧锋虽逆练真经,也自有心得,但一正一反,终究是正胜于反,到此次手,郭靖已能与他并驾齐驱,难分上下。黄蓉要丈夫独力取胜,只在旁掠阵,并不上前夹击。

南方的屋顶与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须抵挡冬冰雪积,屋顶坚实异常,但自淮水而南,屋顶瓦片叠盖,便以轻巧灵便为主。郭靖与欧锋各以掌力相抵,力贯‮腿双‬,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脚下格格作响,突然喀喇喇一声巨响,几条椽子同时断折,屋顶穿了个大孔,两人一齐落下。

黄蓉大惊,忙从中跃落,只见二人仍是双掌相抵,脚下踏著几条椽子,这些椽子却在一个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睡梦方酣,岂知祸从天降,登时‮腿双‬骨折,痛极大号。郭靖不忍伤害无辜,不敢足上用力,欧锋却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来势均力敌,但因郭靖足底势虚,掌上无所借力,渐趋下风。他以单掌抵敌人双掌,然全身之力已集于右掌,左掌虽然空著,可也已无力可使。黄蓉见丈夫身子微向后仰,虽只半寸几分的退却,却显然已落败势,当下叫道:“喂,张三李四,胡涂王八,看招。”轻飘飘的一掌往欧锋肩头拍去。

这一掌出招虽轻,然而是落英神剑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敌人身上,劲力直透内脏,纵是欧锋这等一名家,也须受伤不可。欧锋听她又以古怪姓名称呼自己,一征之下,斗然见她招到,双掌力推,将郭靖的掌力开半尺,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一把抓住了黄蓉肩头,五指如钓,要硬生生扯她一块下来。

这一抓发出,三人同时大吃一惊。欧锋但觉指尖剧痛,原来已抓中了她身上软猬甲的尖刺,忙不迭的松手。就在此时,郭靖掌力又到,欧锋回掌相抵,危急中各出全力,砰的一声,两人同时急退,但见尘沙飞扬,墙倒屋倾。原来二人这一下全使上了刚掌,黑暗中瞧不清对方身形,降龙十八掌与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对方肩头。两人破墙而出,半边屋顶塌了下来。黄蓉肩头受了这一抓,虽未受伤,却也已吓得花容失,百忙中在屋顶将塌未塌之际斜身飞出。只见欧锋与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动,显然都已受了内伤。

黄蓉不及攻敌,当即站在丈夫身旁守护。但见二人闭目运气,哇哇两声,不约而同的都出一口鲜血。欧锋叫道:“降龙十八掌,嘿,好家伙,好家伙!”一阵狂笑,扬长便走,瞬息间去得无影无踪。

此时客店中早已呼爷喊娘,成一团。黄蓉知道此处不可再居,从柯镇恶手里抱过女儿,道:“师父,你抱著靖哥哥,咱们走罢!”柯镇恶将郭靖抗在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北行去。走了一阵,黄蓉忽然想起杨过,不知这孩子逃到了那里,但挂念丈夫身受重伤,心想旁的事只好慢慢再说。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被欧锋的掌力住了气,说不出说来。他在柯镇恶肩头调匀呼,运气通脉,约莫走出七八里地,各脉俱通,说道:“大师父,不碍事了。”柯镇恶将他放下,问道:“还好么?”郭靖摇摇头道:“蛤蟆功当真了得!”只见女儿伏在母亲肩头沉沉睡,心中一怔,问道:“过儿呢?”柯镇恶一时想不起过儿是谁,愕然难答。黄蓉道:“你放心,先找个地方休息,我回头去找他。”此时天将明,道旁树木房屋已朦胧可辨。郭靖道:“我的伤不碍事,咱们一起去找。”黄蓉皱眉道:“这孩子机伶得很,不用为他挂怀。”正说到此处,忽见道旁白墙后伸出个小小脑袋一探,随即缩了回去。黄蓉抢过去一把抓住,正是杨过。他笑嘻嘻的叫了声“阿姨”说道:“你们才来么?我在这儿等了好久啦。”黄蓉心中好些疑团难解,随口答应一声,道:“好,跟我们走罢!”杨过笑了笑,跟随在后。郭芙睁开眼来,问道:“你到那里去啦?”杨过道:“我去捉蟋蟀对打,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甚么好玩?”杨过道:“哼,谁说不好玩?一个大蟋蟀跟一只老蟋蟀对打,老蟋蟀输了,又来了两只小蟋蟀帮著,三只打一个。大蟋蟀跳来跳去,这边弹一脚,那边咬一口,嘿嘿,那可厉害了…”说到这里,却住口不说了。郭芙怔怔的听著,问道:“后来怎样?”杨过道:“你说不好玩,问我干么?”郭芙碰了个钉子,很是生气,转过了头不睬他。

黄蓉听他言语中明明是帮著欧锋,在讥刺自己夫妇与柯镇恶,便道:“你跟阿姨说,到底是谁打赢了?”杨过笑笑,轻描淡写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们都来了,蟋蟀儿全逃走啦。”黄蓉心想:“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微觉有气。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