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内忧外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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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伯通抬头见杆顶无旗，不一怔，他只道金轮法王必在四周伏下高手拦截，便可乘机打个落花水，大畅心怀，万料不到王旗竟然不升，放眼四顾，但见千营万帐，重重叠叠，却到那里找去？

赵志敬上前去，正要招呼，转念一想:“此时即行上前告知，他见好不深。要先让他遍寻不获，无可奈何，沮丧万状，那时我再说出王旗所在，他才会大大的承我之情。”于是隐身一座营帐之后，注视周伯通动静。只见他纵身而起，扑上旗杆，一手在旗捍上一撑，又已跃上数尺，双手互连撑，迅即攀上旗杆之顶。赵志敬暗暗骇异:“周师叔祖此时就算未及百龄，也己九十，虽是修道之士，总也不免筋骨衰迈，步履为艰，但他身手如此矫捷，尤胜少年，真乃武林异事。”周伯通跃上旗杆，游目四顾，只见旌旗招展，不下数千百面，却就是没那面王旗。他恼起上来，大声叫道:“金轮法王，你把王旗藏到那里去了？”这一声叫喊中气充沛，在旷野间远远传了出去，连左首丛山之中也隐隐有回声传来。法王早已向忽必烈禀明此事，通传全军，因此军中虽然听到他呼喝，竟是寂静无声。

周伯通又叫:“法王，你再不回答，我可要骂了。”隔了半晌，仍是无人理睬。周伯通骂道:“臭金轮，狗法王，你这算甚么英雄好汉？这是缩在乌里不敢出头啊！”突然东边有人叫道:“老顽童，王旗在这里，有本事便来盗去。”周伯通扑下旗杆，急奔过去，喝问:“在那里？”但那人一声叫喊之后，不再出声。周伯通望着无数营帐，竟不知从何处下手才好。

猛听得西首远远有人杀猪地大叫:“王旗在这里啊，王旗在这里啊！”周伯通一溜烟般奔去。那人叫声不绝，但声音越来越低，周伯通只奔了一半路程，叫声便断断续续，声若游丝，终于止歇，实不知叫声发自从那一座营帐。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臭法王，你跟我捉藏吗？待我一把火烧了蒙古兵的大营，瞧你出不出来？”赵志敬心想:“他倘若当真放火烧营，那可不妙。”忙纵身而出，低声道:“周师叔祖，放不得火。”周伯通道:“啊，小道士，是你！干么放不得火？”赵志敬信口胡言:“他们要故意引你放火啊。这些营帐中放了地雷炸药，你一点火，乒乒乓乓，把你炸得尸骨无存。”周伯通吓了一跳，骂道:“这诡计倒也歹毒。”赵志敬见他信了，心下大喜，又道:“徒孙探知他们的诡计，生怕师叔祖不察，心里急得不得了，因此守在这里。”周伯通道:“嗯，你倒好心。要不是你跟我说，老顽童岂不便炸死在这儿了？”赵志敬低声道:“徒孙还冒了大险，探得了王旗的所在，师叔祖随我来就是。”不料周伯通摇头道:“说不得，千万说不得！我若找不到，认输便是。”打赌盗旗，于他是件好玩之极的游戏，如由赵志敬指引，纵然成功，也已索然无味，这种赌赛务须光明磊落，鬼鬼祟祟实乃大忌。

赵志敬碰了个钉子，心中大急，突然想起:“他号称老顽童，脾气自然与众不同，只能他上钩。”便道:“师叔祖，既是如此，我可要去盗旗了，瞧是你先得手，还是我先得手。”说著展开轻身功夫，向左首群山中奔去，奔出数丈，回头果见周伯通跟在后面。他迳自奔入第三座小山，自言自语:“他们说藏在两株大榆树之间的山中，那里又有两株大榆树了？”故意东张西望的找寻，却不走近法王所说的山。忽听得周伯通一声呼:“我先找到了！”向那两株大榆树之间钻了进去。

赵志敬微微一笑，心想:“他盗得王旗，我这指引之功仍是少不了，何况我阻他放火，他还道真的于他有救命之恩。这比之法王的安排尤胜一筹。”心下得意，拔足走向去。

猛听得周伯通一声大叫，声音极是惨厉，接著听他叫道:“毒蛇！毒蛇！”赵志敬大吃一惊，已经踏进了口的右足急忙缩回，大声问道:“师叔祖！里有毒蛇么？”周伯通道:“不是蛇…不是蛇…”声音却已大为微弱。

这一著大出赵志敬意料之外，忙在地下拾了枯柴，取火摺点燃了向里照去，只见周伯通躺在地下，左手抓著一块布旗，不住挥舞招展，似是挡架甚么怪物。赵志敬惊问:“师叔祖，怎么啦？”周伯通道:“我给…给毒物…毒物…咬中了…”说到这里，左手渐渐垂下，已无力挥动旗帜。

赵志敬见他进受伤，不过是顿刻之间，心想以他的武功，便是伤中要害，也不致立时不支，那是甚么毒物，竟然如此厉害？又见周伯通手中所执布旗只是一面寻常军旗，实非王旗，更是心寒:“原来那法王叫我骗他进，却在里伏下毒物害他命。”这时只求自己逃命要紧，那里还顾得周伯通死活，也不敢察看他伤势如何、是何毒物，将火把反手一抛，转身便逃。

火把没落到地，突在半途停住，却是有人伸手接住，只听那人说道:“连尊长竟也不顾了吗？”声音清柔，如击玉罄，白衣姗姗，正是小龙女的身形，火把照出一团亮光，映得她玉颜娇丽，脸上却无喜怒之。这一下吓得赵志敬脚也软了，张口结舌，那里还说得出话来？万料不到她竟在自己身后如此之近，心想逃，便是不能举步。

其实小龙女远远监视，赵志敬一举一动全没离开她目光。他引周伯通上山，小龙女便跟在其后。周伯通自然知道，但并不理会，赵志敬却是茫然未觉。

当下小龙女举起火把，向周伯通身上照去，只见他脸上隐隐现出绿气。她从怀中取出金丝手套戴上，提起他手臂一看，不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三只酒杯口大小的蜘蛛，分别咬住了周伯通左手三手指。

蜘蛛模样甚是怪异，全身条纹红绿相间，鲜到了极处，令人一见便觉惊心动魄。她知任何毒物颜越是鲜丽，毒便越厉害。三只蜘蛛牢牢咬住周伯通的手指，她拾起一枯枝去挑，连挑几下均没挑，当即右手一扬，三枚玉蜂针出，登时将三只蜘蛛刺死。她发针的劲力用得恰到好处，刺死蜘蛛，却没伤到周伯通皮。

原来这种蜘蛛叫作“彩雪蛛”产于西藏雪山之顶，乃天下三绝毒之一。金轮法王携之东来，有意与中原的使毒名家一较高下。那他到襄行刺郭靖，没想到使毒，并未携带彩雪蛛。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银针后回到大营，恨怒之馀，便取出藏放彩雪蛛的金盒放在身边，只盼再与李莫愁相遇，便请她一尝西藏毒物的滋味。也是机缘巧合，既与周伯通打赌盗旗，又遇上了这个一心想当掌教的赵志敬，便在山中放了一面布旗，旗中裹上三只毒蜘蛛。这彩雪蛛一遇血之躯，立即扑上咬啮，非鲜血，决不放，毒猛烈，无药可治，便法王自己也解救不了。他不肯贴身携带，便怕万一有甚疏虞，为祸非浅。

小龙女这玉蜂针上染有终南山上玉蜂针尾的剧毒，毒虽不及彩雪蛛险恶，却也著实厉害，尖针入体，彩雪蛛身上自然而然的便产出了抗毒的质素。毒蛛捕食诸般剧毒虫豸，全凭身有这等抗毒体，才不致中毒。毒蛛的抗毒体从口中出，注入周伯通血中，只得几下，已自毙命跌落。幸而小龙女急于救人，又见毒蛛模样难看，不敢相近，便发暗器，歪打正著，恰好解救了这天下无药可解的剧毒。

小龙女见三只彩雪蛛茸茸的死在地下，红绿斑斓，仍是不心中发；又见周伯通僵卧不动，显已毙命。她对周伯通实是好生，常想当若不是他将杨过引入绝情谷，自己便己与公孙止成婚，事后念及，往往全身冷汗淋漓，胆战心悸。不料他竟丧命于此，心下甚是伤。突然之间，只见周伯通左手舞了几下，低声道:“甚么东西咬我，这么…这么厉害？”想要撑持起身，但上身只仰起尺许，复又跌倒。

小龙女见他未死，心中大喜，举火把四下察看，不再见有蜘蛛纵迹，这才放心，问道:“你没死么？”周伯通笑道:“好像还没有死透，死了一大半，活了一小半…哈哈…”他想纵声大笑，但立时手脚搐，笑不下去。

却听得外一人纵声长笑，声音刚猛，轰耳聋，跟著说道:“老顽童，你王旗盗到了么？今的打赌是你胜了呢，还是我胜了？”说话的正是金轮法王。

小龙女左手在火把上捏，火把登时熄灭，她戴有金丝手套，兵刃烈火，皆不能伤。周伯通低声道:“这场玩耍老顽童输定了，只怕命也输了给你。臭法王，你这毒蜘蛛是甚么家伙，这等歹毒？”这几句话悄声细语，有气没力，但法王隆隆的笑声竟自掩它不下。法王暗自骇然:“他给我的彩雪蛛咬了，居然还不死，这几句话内力深厚，非我所及。幸好中我之计，去了一个强敌。他此刻虽还不死，总之也挨不到一时三刻了。”周伯通又道:“赵志敬小道士，你骗我来上了这个大当，吃里扒外，太不成话。你快去跟丘处机说，叫他杀了你罢！”赵志敬站在外，躲在法王身后，只听得骨悚然，暗想:“这事我岂能去跟丘师伯说？”法王笑道:“这个赵道士很好啊。咱们王爷要启禀大汗，封他作全真教掌教真人呢。”暗想:“周伯通之死，这赵道士不了干系，从此终身受我挟制。此人才识平庸，也不想想周伯通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人物，辈份虽尊，丘处机等岂能把他的言语当真？怎能凭老顽童几句话就让你当全真教掌教？”周伯通大怒，呸的一声。他体内毒虽已消去大半，但彩雪蛛的剧毒绝非人所能抗，一丝一忽的微量即足以屠灭多人。周伯通真气略松，又晕了过去。

小龙女道:“金轮法王，你打不过人家，便用这种毒物害人，像不像一派宗主？快拿解药出来救治周老爷子！”法王隔望见周伯通晕去，只道他毒发而毙，大是得意，暗想凭你这小小女子怎奈何得我？想起赵志敬间言语相，说自己曾败在她的手下，决意亲手将她擒住，显显威风，当即冲向山，左掌一扬，右手探出，向小龙女抓去，说道:“解药来了，好好拿著。”小龙女右手挥处，玎玲玲一阵轻响，金铃软索飞出，疾往他“期门”点去。

法王心想:“今我若再擒你不到，岂不教那姓赵的道士笑话。”幌身避开金铃，探手入怀，已是双轮在手，相互撞击，当的一声巨响，震人耳鼓。小龙女一点不中，兜转软索，倏地点他后心“大椎”这一下变招极快极狠。法王跃起数尺，赞道:“如你这等功夫，女中罕见！”两人夹相斗，瞬息间拆了十馀招。法王倘若恃力抢攻，小龙女原是难以抵挡，但他数前攻进山，足底为冰魄银针刺伤，险些送了命，小龙女武功与李莫愁全是一路，而招数巧妙尤在李莫愁之上，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那肯重蹈覆辙？何况中尚有毒蛛，若给咬上了，非立时送命不可，是以虽然焦躁，却不冒险强攻。黑夜之中，但听得铅轮橐橐，银轮铮铮，夹著金铃玲玲之声，宛似敲击乐器。

赵志敬远远站著，听著两人的兵刃声响，心中怦怦跳，想起师叔祖之死虽非自己有意加害，总是卸不了罪责，这等弑尊逆长之事，于武林任何门派均是罪不容诛，倘若法王果能将小龙女杀了，自是大妙，但若竟是小龙女获胜，又或给她身逃走，消息自然传出，那便如何是好？他一步步的后退，手持剑柄，身子不住发颤，听著双轮与金铃之声越来越密，不由得汗浃背，透道袍。

法王武功虽然远胜小龙女，但轮短索长，不入山，终究难以取胜，转眼间已拆到六七十招，兀自制不住对方。小龙女见周伯通躯在地下一动不动，多半是没命的了，想要设法救助，却那里缓得出手来？二人在黑暗中相斗，她目光锐，比法王多占了便宜，眼见法王挥轮向右斜砸，右方出空隙，当即回转金铃软索，点向他右胁，同时左手扬动，十馀玉蜂针向他上中下三盘了过去。

这一下相距既近，玉蜂针出时又是无声无息，法王待得发觉，玉蜂针距身已不逾尺，也亏他武功委实非同小可，危急中翻转银轮，卷住了金铃软索，同时双足力撑，呼的一响，身子拔起丈馀，十馀枚玉蜂针尽数在脚底飞过。仓卒间使力过巨，身子拔高，双臂上扬，银铅双轮连著金铃软索一齐手飞上半空。轮声呜呜，铃声玎玎，直响上天空十馀丈处。星光下但见一团灰光，一团银光，夹著一条长索飞而上。

小龙女不待他落地，又是一把玉蜂针出。法王身在半空，武功再强，也是无法闪避，此时相距虽远，情势却更凶险。

但法王跃起之时，早料到敌人必会跟著进击，双手抓住口衣襟向外力分，嗤的一响，长袍撕为两片，恰好玉蜂针于此时到，他舞动两片破衣，数十枚细针尽数刺入衣中。他哈哈一笑，双足著地，抛去破衣，伸手接住了空中落下的双轮。这两次险，都是仗著绝顶武功加以聪明机变，于千钧一发之际逃得命，却也因此夺得了小龙女的兵刃。

他脚一落地，立即抢到口，笑道:“龙姑娘，你还不投降？”他生怕小龙女在中设伏，不敢便此走进。小龙女却不知他有所顾忌，自己兵刃既失，玉蜂针也已十去其九，只得手心里扣著一把仅馀的金针，躲在口一旁，默不作声。

法王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当下心生一计，双轮在右手，左手拾起两片破衣，突然双轮著地掷出，一前一后，抛进了山之内数尺，身子一幌，双足已踏在轮上，以防地下有毒针，跟著破衣飞舞，挥成一道布障挡在身前。他两片破衣上钉了数十枚玉蜂针，已成为一件厉害兵刃，笑道:“别人有狼牙，龙姑娘，你试试我狼牙布的厉害。”一言甫毕，突然手上一紧，半截长袍竟已被小龙女抓住。她戴著金丝手套，莫说狼牙布，便当真是狼牙也敢赤手夹夺。

法王这一下出其不意，急忙运劲回夺，就这么微微一顿之间，小龙女手金针已而出。法王暗叫不好，情急智生，随手抓起躺在地下的周伯通在身前一挡，跟著一招“倒踩七星步”急窜出。饶是他一生数经大敌，但这一次生死系于一线，也不吓得手都是冷汗，远远站在外息。

那二十馀枚玉蜂针尽数钉在周伯通身上。小龙女微微叹息，心想你身死之后，尸身还要受罪，不料忽听得周伯通叫道:“好痛，好痛，甚么东西又来咬我？”小龙女又惊又喜，问道:“周伯通，你还没死么？”她不懂礼法，出口便是呼名道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