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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死人。」她皱皱眉,扬手打我。

可父亲并不这么看,他说:「烦啥烦,那怕啥。」则是火上浇油:「不学好,可得教训教训他!」都这时辰了,她老人家还没歇息去,真是让人大吃一惊。

然而等我在沙发上坐下,刚才的惊讶立马烟消云散——平海台在重播那个《文化來鸿》,此刻端坐在荧屏上的可不就是母亲?看得那叫一个聚会神,都没舍得瞟我一眼。父亲就着啤酒在磕一小碟花生米。他倒是瞅了我好几眼,甚至有邀我同磕的意思。可惜张张嘴就没了下文。母亲嘛,进厨房泡茶,尽管我连连说用不着。

就这么仰脸闭目听了一会儿,突然说:「这女主持,哎,和平,这不是那谁嘛?」我下意识地漏了点光。映入眼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致女人,很瘦,很白——鱼肚白。周身却又浮着一抹光,像夏天巨大的白云层翻滚而过时底部溢出的那抹铅灰。她戴着个大耳环,过于夺目。老实说,从造型上看,跟沙师弟失足时期佩戴的那款倒是十分相似。奇怪的是那个上午我一点也没注意到这个人。可惜父亲并没有及时作出反应,一时只有咀嚼花生米的声音。在我犹豫着要不要补充发问时,他老总算开口了——在此之前先顺了口啤酒:「李雪梅啊。」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然而没有。也没了言语。

于是我问:「李雪梅谁啊?」又是花生米。我打赌父亲瞟了我一眼,好像这才发现他儿子竟然会说话,真是打天上掉下个宝贝。他说:「李雪梅啊,你忘了,以前新闻联播啥的都是她主播,陈建生老婆,前电视台一把手,现在——」听这么一说,我眼前似乎真的浮现出一幅男女端坐镜头前只有嘴上下翻动的画面。这让我睁开了眼。母亲端了一碗茶出来。

「现在嘛——」父亲以四十五度角仰望着天花板:「好像退了,在妇联还是在哪儿?政协?是不是在政协?」他面向母亲。

后者小心翼翼地把茶放下,拍拍我肩膀说当心烫,尔后捋捋头发:「我哪儿知道,应该是吧。」

「看来市里边儿真是对评剧,啊,传统文化,上了心哩,这李雪梅都请出山了。」父亲翘起二郎腿,点上一颗烟。他甚至把烟盒往我这边推了推。

母亲不地砸下嘴,双手牢牢地搭在我肩上——这就是昨晚的母亲。始终站在我身后,纹丝不动。

白面书生跳出来时,沉默半晌的撇过脸来:「还不是秀琴认识的人多。」

「狗,牛秀琴算个啊,」父亲猛口烟,差点打沙发上蹦起来:「她就是个芝麻粒儿,哪来那么大能耐?」说完他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最后才转向了。后者却不瞧他,正襟危坐,嘴里也不知咕哝些啥。一时陈建军的声音变得分外古怪,像是在对着稿子念悼词。法令纹的每次动都让人备受煎熬。

关于牛秀琴,我希望母亲能说点什么,但她只是捶捶我,说:「喝茶。」倒是探过身来,在我大腿上来了一巴掌,嘴翁动的同时眼却瞟着父亲:「那啥理疗仪就是你秀琴老姨送的,这电视里可都放过,名牌!」她老什么意思我搞不懂,我只知道是时候让紧绷多时的膀胱放松下了。

打卫生间出来,陈建军还没搞完。神使鬼差地,一句话就从我嘴里冒了出来:「老重德是谁?」仿佛耳朵出了问题,客厅里的仨人没有任何反应。等我再度落座,父亲才说:「老重德嘛,县公安局的,后来区改设市,他是个副局长吧。」我喝口茶,说哦。

他老反倒意犹未尽:「他也就沾了抗美援朝的光,那时是个机手。听你爷爷说,老重德天生带着股二劲儿,机没油他就撒泡接着打,啧啧,这就成了典型。

妈个的,那么多能人就个二逑成了典型!」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顺着父亲叹了口气。

母亲拍拍我,说她先睡,「明儿个还有重要演出」。我点点头。她又叮嘱我记着把茶喝完。我说行。

「行行行,」她也叹口气,幽幽地,「你是长大了,妈也看不住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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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商业街到小礼庄几乎要穿过半个平海。小舅妈却不在家。事实上没一个人在家。整个院子空空,虞美人开得越发娇。我只好大汗淋漓地窜进了小饭店。三三两两的食客惊讶地抬起了他们或大快朵颐或小心翼翼的脑袋。我喊了声小舅,他便从厨房探出个头。「呦!」他说,完了挥挥长勺,「热?」这不废话么。我打冰箱里了瓶碳酸饮料。

「热就对了,快三十度呢今儿个。」干完手里的化合物之前,我不打算再搭理他。小舅却晃出来,问我吃点啥。

我问小舅妈呢。他说:「回娘家了!」是的,他是这么说的。于是我当下就出了一道效果可观的可口可乐之泉。当然,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小舅妈并非要咨询离婚事宜,而是想知道现在购买农村宅基地靠谱不。理论上当然不靠谱,至于司法实践上,我说我得研究研究。是的——研究研究——我是这么说的。我已做好准备接一切冷嘲热讽。但小舅说:「你可得好好研究研究,小舅的下半辈子就在你手里头喽。」吃完凉粉,应小舅之托,我还要往鱼塘送饭。敢情这才是诓我到小礼庄来的真正目的。父亲的刀削,姥爷的海带汤,其他若干人等花里胡哨的各种面,以及几瓶啤酒和香烟——害我跑了两三趟。

曾几何时,钓鱼也变成了时髦的怪癖,何况是在人工塘里。据父亲说,搞垂钓塘关键在于把握好难度,让客人体会到某种微妙而幸福的成就。他说的对,这会儿姥爷就徜徉在这种成就中销魂蚀骨,难以自拔。直至我奉上午餐,他才丢开自制鱼竿,允许我暂时代为掌控。他老在钓虾。他老指指水桶,说晚上留下来吃饭。他老玩上瘾了。

梧桐很老很高很大。有树荫,不太热,但也算不上凉快。于是我问姥爷咋不去看戏。他愣了下,然后直摇头,说唱了一辈子,离是离不开了,但也不能跟太近,何况是自已闺女呢。「晕眼啊。」他呼噜一声后,从海碗里抬起头来。我无话可说,只好点了颗烟。很快姥爷就夺回了控权,难为他老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狼虎咽。我掂瓶啤酒,决定像个返乡农民工那样到自家田间地头转悠转悠。

父亲坐在渔屋前的老榆树下。同我一样,他也在喝一瓶啤酒。一旁的红漆木桌上,几乎陈列着前电气化时代的所有娱乐方式:扑克、象棋、《水浒传》和一本暴着女大腿的铜版健康杂志。该杂志会虚构出一些卑微的人名,然后以怜悯而情的口吻尽可能地详述他们在生活上遭遇的种种困难。这之后它会提出解决之道,往往是些生活小常识,籍此你的人生会来重大转机。据我所知,它曾帮助很多青少年成功地实现了手,这其中就包括我。羞愧的说,此时此刻,我脑海里没来由地就跳出零零年夏夜父亲的哭泣,还有母亲的叹息。

所以一看见它,我就尴尬的笑了。父亲也笑,问我六号走不。我说看看。他又邀请我钓鱼。我说没意思。「啥有意思?!」他拍拍桌子,嘴翁动着,却没了声音。我不知作何反应。好在眼前的脑袋一番摇摆后又仰了起来——父亲以一种故作幽默的口吻说:「给你布置个任务,咋样?」

「咋样」两个字并没有说出来,但他就是这么个意思。

「好啊。」我说。

「喂猪去。」他丢出一串钥匙。

我捡起,刚走两步,父亲就哈哈大笑起来。是的,货真价实的哈哈大笑,白背心下的肚皮都在飞速颤抖。

「你还真去啊!」他说。「喂得过来么你!」他又说。父亲拍着大腿,眼泪都了出来。于是他擦掉眼泪,说:「猪——还是我去喂,你——到山墙下揪点银杏叶,你都唠叨两天了。」经再三确认,我总算在西侧山墙外找到了那几株父亲「悉心栽培以便药用」的银杏树。拇指,孱弱得像个甲亢病人。在小心翼翼地摘掉其一半叶子后,我终于狠狠心来了个风卷残云。于是它们索淹没在墙越发凶猛的藤蔓间,消失了一般。出于某种愧疚,我冲着银杏树撒了一泡。我觉得这将有助于它们茁壮成长,再不济也好快些容光焕发。提上衩,我环顾四野,神使鬼差地,就沿着小路走到了尽头。拐过墙角的同时,我系上了手中的塑料袋。理所当然,那泡屎还在,只是与两天前相比它变得愈加干硬。在物理学上,这是个十分有趣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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