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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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面无表情,凉帽下脸苍白。她俯身捡起石头上的巾,撑开,擞了擞,然后用它擦了擦脸。不等我走近,她就转身往养猪场大门走去,边走,她边回头问:「你怎么来了?你呢?」碎花衬衣已经透,粉红的文背带清晰可见。藏青的西也是泥痕遍布,左腿脚似沾着更多泥泞。

我张张嘴巴似乎想吐些什么出来,最终却什么也没有。

陆永平在走廊下坐着。看我进来,他忙起身,脸堆笑:「小林来了啊,你做啥好吃的?」我自然不理他,自顾自地扎好自行车。我发现母亲的车已经移到了石榴树旁。母亲拿着巾进了中间的卧室。门好像坏了,只能轻掩着。陆永平从车把上取下保温饭盒,打开闻了闻,夸张地叫道:「好香哦!开饭啦!」说着向厨房走去,又猛然转身:「还有啤酒啊!太周到啦!」他的大肚皮已经收进了衣服里。

厨房里不知道有没有厨具,即便有大概也没法用,我冲厨房喊了句:「吃饭了小舅。」陆永平吃上饭了,母亲才出来:「你小舅有事先回了。」她摘了凉帽,马尾扎得整整齐齐,俏脸白里透红,脚上穿着一双白旧网球鞋。从我身边经过时,她扇出一缕清风,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我坐在地上,勉强用手指撑着碗底,左手却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母亲就呆在厨房里,也没出来。我偷偷瞟了眼,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母亲说:「你的脸怎么了?」是在和我说话吗?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今天的卤面不知怎么搞的,让人难以下咽。我强忍着想多吃两口,却到喉头一阵翻涌,大口呕吐起来。饭碗也「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林林你怎么了?」母亲奔了出来。我却再也抬不起头,青天白的,只觉冷得要命。陆永平好像也围了过来。模模糊糊地,母亲似乎抱住我哭出声来。我烧了两天三夜。整个人云里雾里,时而如坠冰窟,时而似临炎炉。各种人事都跑到我的梦里来,陆永平、母亲,爷爷、,邴婕、王伟超,甚至还有父亲——我以为自己忘了这个人。从小到大我都没害过这么大的病。据说,当时骨头都了出来,了二十来针,至今我左手掌上留着一道狭长的疤。而我记得的是,当医生检查完伤口,又瞅了瞅我脸,虽有些讶异,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瞩,要多注意休息,失血过多,近期少做剧烈运作。

至于是怎么伤的,母亲从没问过。倒是问过几次,我瞎扯一通就蒙混过关。虽然每次说法都不尽相同,但似乎毫不怀疑。没几天就是期末考试,11门课,足足煎熬了3天。这期间世界杯结束了,冠军不是巴西,更不是意大利,而是东道主法国。谁也没料到小丑齐达内的秃头能大败外星人罗纳尔多。

养猪场一别,许久未见陆永平,直至七月中旬发布成绩的那天下午。由于成绩不太理想,或者说很糟——有史以来第一次跌出班级前十名,我一路闷头骑车。

在大街口一闪而过时貌似看到了陆永平,他还冲我招了招手。冲完凉出来,空气里飘着股烟味,陆永平已经在凉亭里坐着了。这大热天的,他穿着衬衫西,像赶着给谁送葬,一面烟,一面汗。

「手好点了吧?」他笑着问。

当时伤口刚拆线,什么都没法干,洗个澡都得小心翼翼。我单手擦着头,撇撇嘴,没理他。

陆永平就凑过来,小声说:「小林啊,姨夫对不住你。」我没答话,转身就往自己房间走。他突然说:「你爸的案子就要开庭了。」我停下来,想暴揍他一顿,却最终还是忍住。

陆永平又说:「二十几号。」我刚在上坐下,陆永平就跟了进来。我皱皱眉:「还有事儿?」陆永平笑了笑,给我递来一烟,又说:「哦,伤员。」我真想一拳打死他。

他四下看了看,叹了口气:「人啊,都是忘恩负义。」

「你什么意思?」我楞了一下,转身在枕头下面摸索一阵后,出了几张小金鱼,「给,还你。」

「还啥?」他半张个嘴,角淌着愚蠢的口水,「你哪来的钱?」我置若罔闻,说:「我家欠你的那些,我也会还你。」

「你晓得有多少钱?还……」好半天陆永平才缓过神来,摇了摇头,「行吧,」他坐到我身边,挪了挪股,「你这软的啊。」我说:「没事儿就滚吧。」他啧啧两声,笑着说:「你啊,跟你妈一副脾气。」完了又拍拍我肩膀:「外甥啊,姨夫真想给你说几句心里话。」我冷哼一声,闪开肩膀。

他又凑近:「那天你看见了吧小林?」我刷地怒火涌动,左掌心又跳起来,不由攥紧了右手。

他继续道:「不要怪姨夫,姨夫是正常人,像你妈这样的,呃,谁不喜?」我攥紧拳头向后躺倒,没有说话。

「你也喜对不对?」陆永平低声音:「说实话,小林,有没有梦到过你妈?」我腾地坐起来,他飞快地往后一闪。这货还麻利。

他得意地笑了笑:「青期嘛,谁没有过?别看姨夫大老,也不是傻子。」我重又躺到上。

陆永平继续说:「你妈这样的,标准的大众梦中情人。更别说小孩,哪受得了?」我盯着天花板,想到底下应该有拖把

他却在我身旁坐下,支支吾吾半晌,最后说:「有个事儿告诉你,可别说。

小宏峰,呵呵,就搞过你姨了。」唉我,这货脑子有病吧。

「想听不?」陆永平猥琐地嘿嘿两声,伸手拍拍我肩膀:「走,姨夫请客,吃火锅。」神使鬼差地,我一下从上坐了起来,没再吭声。

街口就有家面馆,兼卖狗火锅,开在自家民房里。狗不消说,当然来路不正。陆永平是名副其实的大嘴吃遍四方,不等我们坐下,老板赶忙过来招呼。

陆永平让我吃什么随便点,我就要了瓶啤酒。陆永平叹了口气,点了几个凉菜,叫了两碗面,又问我吃不吃火锅。我说吃,为啥不吃。老板娘在一旁赔笑,说:「林林啊,你可真是摊上了个好姨夫。」这会儿得有十点多了,店里很冷清,就靠门口有两人在喝酒。老板去后房煮面,老板娘上了几盘凉菜后就站在一旁和陆永平聊天。不记得说起了什么,陆永平抬手在老板娘股上拍了几下。后者娇笑着躲到一边,说:「你个老狐狸,这么不正经,孩子可看着呢。」老板娘长得很一般,长脸大嘴,但她举手投足间那种神情让我一下硬了起来。老板娘走开后,陆永平叹了口气,讲起了陆宏峰跟大姨如何如何。故事的真实不得而知,荒诞不经又无聊至极。我听得索然无味。

其实我也本不饿,面挑了几筷子,狗火锅一下没动。

陆永平气得直摇头,也自觉没趣,之后招呼老板、老板娘一块过来吃。这顿饭当然没有现钱,照旧,记在陆永平账上。哪怕他兜里揣着三百块钱。

从饭店出来,陆永平把我搂到一边,说:「小林,给你商量个事儿。」我不置可否。他凑到我耳边说:「你觉得你妈怎么样?」我不明白他什幺意思。陆永平补充道:「身材,你觉得你妈身材怎么样?」那时我正噌噌长身体的时候,得有一米六七,矮胖的陆永平也就一米六五。他佝偻着背,小眼在路灯下闪闪发光:「!太了!万里,不,几十万,几百万里挑一。」我推开他,说:「你到底想说什么?」陆永平重新靠近我,小声说:「你想不想搞你妈?」我一脚踹出去,这货「嗷」的一下捂住大肚腩,噌噌后退几步,「噗」的倒地。就像演电影一样,这场景我再悉不过。

开庭那天我也去了,在平市中级人民法院。观众席上人还不少。父亲顶着青发茬,挂着个山羊胡,貌似瘦了点,整个人惨白惨白的。他看见我们就红了眼圈。神使鬼差地,我竟也眼眶一热,忍了半晌,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一见着父亲就开始鬼哭狼嚎,被法官训诫了几次,差点逐出法庭。爷爷只顾低头抹泪。母亲却板着脸,没说一句话。

同案犯史某、程某、郑某也一并受审。史某、程某被指控集资诈骗罪,郑某和父亲一样,被指控非法收公众存款。据说,主犯史某是个老油条,早在80年代就因诈骗罪蹲了十来年,出来没多久就开始干老本行。这次在全国3省市均有涉案,总金额达五百多万元。当然,对于坐在观众席上的我而言,这些毫无意义。

案子并没有当庭宣判。回到家,母亲对爷爷说可能还会有罚金。爷爷问能有多少。母亲说不知道,得有个几万吧。一家人又陷入沉默。

对我的考试成绩母亲显然不,她甚至懒得问我考了多少分,只是说马上初三了,田径队什么的就别想了。说这话时她正给我上药,依旧葱白的小手掌心遍布红芽,灯光下的桃花眼眸明亮温润。我鼻子,没有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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