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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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他去了趟洗手间。方便完,他走拢洗手池,专在洗手间为客人服务的那个人,没等他俯身,已为他开启了水龙,待他洗完,又及时递上了一块带香味的小巾…他只到洗手间里的大理石镶砌调雅谐,镀铬的部件全都闪着银光,而鼻息里不仅没有秽气,倒氤氲着淡淡的芳香…服务员穿着暗紫镶黑边的西装,雪白的衬领下似乎还有黑的领结。他的目光没有扫描到那服务员的脸上,但能意识到那是个头发已然花白的老头…一瞥中,他看到镶嵌洗手池的大理石台面一角,放着一个花红的石竹与白的天星,还有鲜绿的蕨叶,显示出这个场所的星级…花边是一个磁盘,盘内放着一组消过毒、叠成卷状的小巾,并且磁盘边又另有一个小碟,里面有几张钞票,有一张立着的似乎还是美元。啊“引子”他懂,在美国见识过,那是服务员在无声地引导你,请你好自为之,扔进小费…不过这里的服务确是一的,比如,服务员不是用手递你巾,而是用一个亮闪闪的不锈钢夹,还小声说出一句“先生您请…”总之一切都“中规中矩”——脑海里又不飘过杨致培伤的面容,耳边仿佛又有他的话音,却又使用着自己心头浮出的语码:“…为什么要去中这个规,中这个矩?这不是西方的规矩吗?这不是强势文化的入侵吗?

”又迸出了卢仙娣的声气:“…赛义德…后殖民主义…”倒仿佛“后殖民主义”的理论,是她跟美国那位巴勒斯坦裔的理论家联合创建出来似的。卢仙娣就有这个本事,国门未出,却总得西方之先,在好几个相衔的圈子里,充当着引领新的旗手角…意识动到这里时,他已在烘干机下面烘过了手,并已走出了洗手间的门。

一出洗手间,他就忽然遇上一双眼睛,好悉!眼里堆笑意,却绝无讨好之嫌,很自然,很坦诚…那双眼睛又很善意颇诙谐地眨了眨…

“啊!”他叫了出来:“印德钧,怎么是你!”确实是多年不见的印德钧。如果不是先看到那双眼睛,他也许不会认出。储留在他印象中的印德钧,永远是一身或灰或蓝或黑的中山装,并且经常是戴着一顶干部帽,现在的印德钧却也是一身的休闲服,并且那件夹克衫望上去也还不俗…应该还不到退休的时候,头发却几乎全白了,好在白虽白,倒还丰茂…

“刚才,在里头我就认出你了,你好像在想心事,本没注意到我…,我就说,出来等你,看你眼睛是不是真长到脑瓜顶上去了!

他把印德钧拉到咖啡座。

“几年不见了?”

“不是几年,是十几年了!”印德钧纠正他:“怕有十二、三年了吧?”

“可不是…自从调离以后,我再没回去过…”

“为什么?就忙成了那样?

当年的事,怕都忘光了吧?”

“那怎么能都忘?想忘也忘不了…昨天晚上梦里头还蹿出了当年的事…砰砰砰,钉窗户…老霍胳膊上的肌一紧一紧的,嘴,两片嘴,就这么着,呐,全往前使劲地伸着…所谓‘吃的力气’,就是这样吧?

怎么,你倒忘了?印主任,没有你的批准,老霍能那么干吗?把宿舍变成监狱…真可怕!”

“啊,这件事…你梦见它干什么?”

“不是我故意要梦见…梦是很奇怪的事,它总是不期而至,并且又总是非常生动!”

“生动?”

“你的梦不生动吗?一定都是非常生动的!只是你没能有意识地享受它的生动罢了!”

“我做完梦就忘。”

“就像好多小说一样,看完就忘了…”

“梦像小说?”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是啊,梦…其实是最好的小说,它只保留最重要的,删去所有多余的,有时除了一个细节,它连周围所有的环境背景都省略了…并且,梦,它写实的时候,非常地写实,可是它往往又非常地‘现代派’,非常地‘魔幻’,非常地‘拼贴’,也就是非常地‘后现代’…梦决不可能‘主题先行’,也不可能人为地缩短或抻长,它真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恰到好处,并且它也不必有头有尾,可以飘然而至,戛然而止…然而梦又恰恰都是有内涵的,没有无缘无故的梦,是不是?问题只在于,你怎么样去解读!”他抬眼一看,对面的一双眼睛里虽然笑意宛然,却又分明不能与他的这些议论共鸣。

服务小姐过来…他问印德钧想喝点什么,印德钧拿起立在桌上花瓶边的饮品“特别推荐卡”显然被那上面标定的价目震住了,犹豫着…他便建议:“来杯咖啡?”印德钧摇摇头:“咖啡洋酒,我都不行…要么,就来一杯可乐吧!”他笑了:“软饮料…一般是女士才喝那个的…既然你想喝软的,那么,建议你来一客鲜榨白兰瓜汁吧!”服务小姐离去,他这才想起来问:“你今天来这儿是——?”印德钧叹道:“头一回啊…实对你说,进这样的大饭店,整个儿是头一遭…你当然是常客啦!”

“也还谈不上常客…不过是有时来这儿,会会朋友…比你们纯工薪族,我现在的消费水平也许强不少,可是比起那些个大款,特别是公款消费的,我这就是‘小巫’里的‘小巫’了…毕竟我在这儿基本上都是自己埋单啊!

那,你今天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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