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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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常客吧?这个‘万国通宝’!她岂能放过这块肥

”潘藩说:“她呀,我还真没带她来过…什么‘万国通宝’,现在谁能‘万国’亨通?山外青山天外天!北京这地方,如今是楼外有楼、池外有池啊!

卢仙娣她恐怕本就不知道莎茜和这儿的party…我想莎茜对她这种人也不会兴趣…莎茜说过,她的沙龙只向创造者开放,她能开花结果的树木,而不喜寄生在树木身上、靠树木血生活的木耳!

哈…”他便问:“那么,来这儿的‘树木’你大半都认识啦?”潘藩说:“认识不少…有民间画家,他们的画一般并不出现在公开的展览会、画廊或拍卖会上,而是通过这种沙龙,寻找知音和收藏者,也就是给予他们资助的人…莎茜除了自己偶尔收藏一些,也介绍给其他外国人一些…还有一些仍在搞手抄本的诗人,他们大都自称‘后朦胧诗人’,偶尔也在有人赞助的情况下,用跟出版社‘合作出书’的方式,印一点诗集出来,卖是卖不出几本的,他们主要是拿来送人…还有就是搞作曲的、美声唱法的歌唱者,搞器乐演奏的,跳舞的——跳芭蕾和跳平脚舞的都有…演话剧的,演电影的…对了,祝羽亮来过这儿…像你这样的写小说的,也有;不过我遇上的都很年轻,他们谈吐间一般都本不会提到你这种人,他们公开发表作品不多,可是给人的印象却很高产…对了,这个沙龙有个自然形成的特点,就是不谈政治…”他说:“莫谈国事…”潘藩很不以他的口气为然:“…并没有人出来止,我也从没听莎茜这么要求过…是来这儿的人确实对政治不兴趣…也许他们的创作里难免有某些政治因素渗入,但我相信那也都是潜意识里的产物…不是故意的!

”他说:“隔壁的那画儿…不就是‘政治波普’的画风吗?‘玩世现实主义’也可以分析出政治隐喻来吧?”潘藩说:“我认识那两个画家,我觉得他们对现实政治并不兴趣…他们本不懂政治!

当然,你去分析它,那是另一回事了…”他说:“这真是个怪地方…”潘藩便说:“…走,转一转,我给你介绍几个有趣的人…”他便随潘藩往外走,到了走廊里,这才发现还有大一间屋是专门的健身房,里面排列着不下七、八种的健身器材,敞着门,显然是“对外开放”的;但跟着就发现那边有两扇门是紧闭的,那里面想必是这宅子的“非开放区”了…这时人们陆续往那边的视听间里走去,他们便也随往…

那个视听间令他叹为观止。整套最高档的视听器材;光是放音设备就有很多种,有前置音箱、后置音箱、悬置音箱、超重低音音箱、回环立体声音箱…那放像的屏幕极大,他都估计不出那尺寸来…

人们开始纷纷落座在室中的转角沙发椅上…

这时女主人走过来特意招呼他,他说:“你这儿真!”女主人笑得很泼洒,说:“…你那篇小说有意思!不过结尾我不喜

”他这才想起所为何来。潘藩替他说:“…他想借那本杂志看看…”女主人对他说:“你可以去钢琴边找…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送给你…”潘藩便陪他回到那个大客厅,三角钢琴边有个放乐谱和杂志的带万向轮的不锈钢什物架…潘藩很快找出了那本杂志…那是一本英国出版的《enlovnter》杂志,他曾听人说起过,该杂志专门译载非英语的文学作品…原来所译的是他五年前写的一个短篇小说…细看期数,是头年出版的,那时我国尚未加入世界版权组织…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因为该杂志该期介绍了十多个非英语作家,他的那篇被放在了头条,后面的作者简介也还客观准确…奇怪的是这样一本旧杂志怎么会被莎茜找出来翻看,并扔在了这里?

那边视听间传出来巴黎歌剧院隆重上演新排《俄迪浦斯王》的序曲,声音浑厚雄奇…这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

他直起,朝窗外望去。马路上一边是相衔的汽车白前灯,一边是相追的红汽车尾灯,红白两条光影逆向扯动着;座座高楼的灯光窗影犹如凝固的焰火,其间有霓虹灯在闪烁扫描,有灯将整栋建筑物赫然凸现…

他心中掠过这样的念头:这座大都会,在这同一时空中,还存在着林奇,存在着“老豹”存在着纪保安和他的以及父亲,存在着王师傅…这些不同的存在,现在又都在做什么、想什么呢?

他痴痴地倚窗凝望。万丈红尘,泱泱众生;明,相;谁主浮沉?期盼无涯…

84城里平房小院的那间书房没法使用了。天气越来越冷,他不愿费事生火炉,但不费事的电取暖器又并不能使整个屋子升温。于是他决定回到城郊的单元楼里去。

他本想把已写好的一些手稿带过去,可是临到出门时又决然放弃。整个夏、秋他可谓一事无成。他所写的那个开头,似乎积蓄着好强劲的动势,仿佛往下一泻,便可望形成一座壮观的瀑布;然而他那瀑布竟终没有形成…为什么?因为他总是刚刚写到这里,心灵便忽然受到那里的刺,于是他的情思便不得不因生存的具体困境而转移…

没有办法。这由他固有的气质使然。

固有的?为什么说是固有的?

难道说,是一种宿命?从父亲的子与母亲的卵子相结合,从胚胎细胞的第一次分裂开始,也就是说,从遗传基因的呈现开始,个体生命的某些特,不仅是生理上的,而且是人的东西,便开始定向发展?

个体生命的早期心发展,固然不能视为一种宿命,但是每个人童年生活环境及所被动遭逢的烙塑,又岂是能自我选择、主动逭逃的?

这样,当每一个体生命以成的身躯和定型的格气质、心理结构、思维定势、情取向…走入社会时,他的人是不是已然不可改变?

对于每一个体生命而言,最大的问题是他不能单独存在,他必得与另外的人,一起存在于这个世界。但自我与他人,永远构成着一对矛盾。宗教,社会革命,都是因为要试图解决这一矛盾,而出现的。宗教往往强调为他人牺牲自己,大体而言是试图用来弥合人际冲突。革命则往往强调对人的改造,希望最后每一个体生命虽形态可以多样,但就人而言则能达于一个统一的标准,当然是极其美好的标准;为此革命不惜使用强制手段。但令人惆怅的是,至今还没有一个宗教能使全人类共同信仰。也尚未有一个哪怕是在许多方面获得相当成绩的革命,能以宣告它对人的改造已取得了完全的成功…

想到这里,他有一种悲怆。为全人类。为多种值得尊重的宗教情怀。为多次以崇高的理想召唤过无数志士的社会革命……他什么手稿也没从那个平房小屋里带出来。他走出胡同,来到街上。他沉浸在大而无当的思绪里,忘记了招手叫出租车;他就那么在人行道上朝前走去。寒风吹过来,他拉紧呢绒法兰西帽的帽檐,竖起羽绒服的领子,把手到衣兜里,一边朝前走,一边继续他那大而无当,然而却贯通于他腔热血的那个思绪…

是的,他需要重新开笔。他必须孜孜以求,来探索这个大而…(是无当?)…的问题吗?

…他承认,不用去解剖比如说韩菊、司马山、印德钧、金殿臣、老霍…即以他自己为例,在某种大的生存环境里,在某些个体生命不可抗拒的事态情势中,甚至在带威慑、强制力下,那已然成型的人组合,或许,不,不是或许,而是几乎一定会:有的因素得以抑制、冷藏、淡化、分解;有的因素则得以释放、活跃、浓酽、升华…这便是得到改造了吗?个体生命便融入到群体中不再有轩轾了吗?

但为什么,一旦那外在的环境发生变化,一旦个体生命有可能与外在因素抗争,特别是在威慑、强制力消失后,那个体生命的人组合,便往往复归原貌呢?

,究竟是可改造的,还是到头来并不能重塑的呢?

…他对所写出的东西,不能意。怎么只写出了状态,而不能深入到那内里?什么是内里?心理活动?不仅写出人物的逻辑思维,还写出人物的形象思维;又不仅写出人物的理,还写出他那非理的意识动;这便算写出了心灵?

然而心灵依然并不等于人;比如说《石头记》里的林黛玉,她的心灵不消说是美的,然而,她的人呢?

需要研究的还有,《石头记》往往并不是依赖直接的心理描写,更缺乏直指灵魂的微解剖,它就主要依靠生存状态的描摹,甚至仅是白描,怎么竟也能使我们为人的揭橥与拷问而战栗呢?

如何才能运用方块字的诸种奇妙组合,使现代中国人在阅读中,能为自己和他人的人而产生出哪怕些微的颤抖呢?

一股强劲的冷风扑了过来,钻进他衣衫鞋帽的每一微小空隙;这也使他联想到那涌动在每一个体生命深处(究竟在哪儿?)的人,具有与这冷风同样的无孔不入的执拗与锋利…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撞,穷追其源,最后的底牌,恐怕还是人的搏击!

…他到马路边,招手叫停了一辆出租车……他回到他那郊区的住所。他的邮箱爆。他把抱的邮件抱上楼,用钥匙打开他家的单元门…他发现还有一封信是从门到他家的……他坐到沙发上…他首先看那封从门进来的信;信没有封口;是用电脑打出来的,内容很简单:“芳邻:我家将于近开始重新装修,届时将不可避免会发出种种噪音,这会给您的生活带来一定的干扰,先此深致歉意!当然我家会尽量…”他没有看完便撒了手,那张信纸飘落到了地面……怎么又要装修?在他记忆里,这家人已然装修过…至少两回了;偶尔进去过,已似星级宾馆的景象…怎么还要“更上一层楼”?非要达于“总统套房”水平才心意足吗?

…猛地有冲击钻钻孔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坐在那儿,任全身在噪音中酥暖和过来……他想,我将重新开笔!我将再次从…从什么地方写起?

我曾写到过什么?在那未曾带过来的手稿上?

…这时,那家人停止了使用冲击钻;然而又开始锤击起什么地方来…他听到一种遥远而又紧迫、悉而又陌生的连续声响——砰!砰砰!砰砰砰砰!1996年2月8写完于安定门绿叶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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