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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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灵玑道人的来历,我倒是知道一点儿。十年前我和我二师兄向玄龙到五台山去。为一样小事和山上道观里的道人起了争执。观中的观主自己说俗家是大同神拳卞氏亲支,要借七家的面子来劝我们退让。向师兄当时本要我走,别和道人吵闹,可是看边观主说什么神拳卞氏,向师兄的脾气是服理不服势,反而冷突一声,对那观主说:“本来这是小事。我和我师弟也无意倚势凌人。可是你明是三清弟子,却偏要连你的俗家祖宗三代都搬出来,你是什么想头儿?别说神拳卞氏现在人才凋零,就是五十年前卞家龙凤双幡名天下的时候,也不倒泰山万竹山庄,你既然要夸你的卞氏神拳,我这万竹山庄的弟子就得领教领教。”

“向师兄这么一来,那观主自然更受不了。两下眼看就要动手,可是这时候忽然观里又出来两个道士,都是五十上下,他们把观主拦住,又问明事由儿,告诉我们说他们愿意设法了事,不要争斗。”

“本来我们和那观里的道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因为家师听说五台后山出了一条赤练蛇,命我们去设法除掉它。家师给了我们一束紫叶金针,预备着避蛇毒。我们在这道观歇歇腿儿,顺便打听一下赤练蛇的事,哪知道那个出来答话的道人听我们说要找赤练蛇,就连连冷笑,出语轻视;我先忍不住和他口角起来,他一不小心,把桌上茶碗打翻,一碗浓茶就全泼到我放在地面上的布囊上。紫叶金针不能见茶,我赶忙打开布囊看,果然紫叶金针全变了颜,明是失效了。我们这才大吵起来,后来惊动了他们的观主。

“这时候两个道人听我们说明缘由,就笑说,这紫叶金针他们这儿就有,愿意赔我们一束;可是说起赤练蛇,他们却十分恳切向我们说道:泰山夏老要为人间除害,当然是侠骨佛心,不过大概事前不清楚这赤练蛇的年岁。赤练蛇一过十二岁便能飞翔,再过十二年头上独角长出,这时紫叶金针和另几种药草都还可以制它,但到了三十六岁,这些药草便都不能再抵御它口中毒气,必须千年鹤涎配上几种异种药草,再加制练才能得到邂它毒气的丹药。可是赤练蛇如长到一甲子,便连丹药也将无用。现在五台后峰出现的赤练蛇估量年岁已经过了四十,紫叶金针决制不住它。

“那两个道人如此说了,又告诉我们说他们师兄弟两人本就是带了紫叶金针来除蛇的,那如临时金针无效,害得他们同行的一个弟子中了蛇毒,十分危急,劝我千万不可枉自犯险,还是回山禀明家师另作打算为是。

“我们先还半信半疑,后来他引我们到后面看了中毒的人,又告诉我们说,我们若是不信,可以用他们赔给我们的紫叶金针试试。那蛇每到中夜子时,便飞出来食人兽脑子,他让我们把紫叶金针绑在一只狗的头上,将狗栓到后山小涧旁边,自己藏在山壁上一个小里看。那个石就是他们上次找好的藏身之地,内有许多石头,人进去了可以自己封住门。”

“我们照他们说的试了,果然晚上赤练蛇出来,一看见那条狗,使飞扑过来,活生生的狗被它咬开脑盖掉了脑子。我和向师兄先还打算趁势除掉它。那知道蛇在下面隔着十几丈,那股腥气就让人闻着头晕,我们鼻子里也着紫叶金针,还是没用。幸好那蛇吃光了狗脑子就走了。我们第二天便去找狗尸首,那些盖在狗头上的紫叶金针竟然被那蛇咬得七零八碎。我们才知道这两个道人的话不假。”冯卧龙一气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那两个道人就是灵璇道人和灵玑道人。我们后来问家师,才明白他们原是兄弟两个,出了家就成了师兄弟。家师说他们在三十岁以前闯江湖很有名头,三十几岁上两个人都归隐了。但是他们的详细来历家师也没说起过。不过,无论如何,他们决不是昆仑派。这回不知怎的会替徐霜眉来下书。吴二庄主可问过他和徐霜眉是什么渊源吗?”吴璞摇头道:“这个道人连他自己的道号都不肯说,那会说到别的话?照冯四爷这样一讲,他们原不是昆仑派,那又为什么肯替人送信来?这真怪了。”当冯卧龙叙这一段相事时,大家都只是静听。这时陶田才开口道:“三十年前江湖上有沈璇沈玑弟兄。大概就是他们两个后来出了家,便改名为灵璇灵玑了。只不知道泰山侠隐何以未说破这一层。”那火雷王孙天夷却摇头冷笑道:“沈璇沈玑本来是大同卞家别传,我替年曾和沈璇会过一次。只是他们藏头尾,也不肯说是卞家弟子。后来不知道怎的他们销声匿迹了,却原来又当了道士。这次要是他们和昆仑的弟子联了手,我倒正好再会会他们。”铁木和尚合掌道:“阿弥陀佛。大同卞家夫妇当年以龙凤双幡纵横江湖。后来他们夫妇去世,卞卫两家的子女竟然都没人能继承余绪,近年听说卞家孙辈都不在大同住,简直是快绝了。究竟怎会得这样凄惨,可是谁也不知道。这沈家弟兄俩换上道装,应该不再惹江湖是非才是,却为什么来淌这次浑水?我和尚真是闹糊涂。”李扬凝神片刻,缓缓说道:“吴二哥还是去把柬帖拿来,给大家看了。我记得柬帖上好像说他们三个人来,是不是?”吴璞微微点头道:“是那样写的,不过到时徐霜盾如果多拉些人来,也难说她不合武林规矩,她只消打一句招呼,点明有朋友来凑热闹,我们也没活可说。”李扬却摇头道:“我总觉得那灵玑道人多半不会出场帮他们,倘若不然,他何必连姓名都不说。不愿说姓名,就是不真正出面的意思,对不对?”吴璞未答,却记起兄长本要自己送走来人后入内谈谈,于是接着李扬先前的话说道:“我还是先把徐霜盾的信拿来给大家看看吧。”吴璞离离座入内,这里众人仍是纷纷议论。但这次大家都和上次想法有异。上次他见方氏姊弟的功夫,又加上裴柳二人口大言,大家气壮得多。现在自己这一面有三人受伤,人家那一面却添了一个徐霜眉,尤其这次事前下书约定期,明明甚有把握,未免觉得有些主客易势的味道。

外面众人议论不止,吴氏兄弟在水阁密室却在体受人间奇异苦趣。

那夺命金环吴璞先前听见兄长说他是十八年前伤毒复发,不是寻常的病,早就心头发冷。原来十八年前吴璧吴璞随南海岛主方继祖到中土来,被明廷追捕,大内高手多人将南海岛主与吴璧吴璞围住,三人死战身,可是吴璧竟被人打了一断魂针。这断魂针非钢非铁,是鱼骨所造,平时不用,针放在针筒中用毒浸着,一入人身,见了血便自行裂碎,随血攻心,端的恶毒无比。吴璧中了此针,几乎命丧当场,幸而及时找着神手华陀侯老,由他运用回天妙术,将碎鱼骨用药力往伤口,出大半,又另服了解毒圣药,经过多,才起死回生。可是侯仲永当时计算骨重,知道尚有一段碎骨未及出,而伤口又已长好,虽悦有药力暂时镇住,这一点碎鱼骨在血中一时不能为害,但是如不用药预先将毒骨往四肢,则后难免后患。当时神手华陀给了吴璧四瓶药汁,告诉吴璧说:“你现在伤已收口,但我计算血中碎鱼骨尚有少许未及出来。你要将这四瓶药汁在百内分四次涂在左右手足掌心中,再过了百,不论碎骨原先潜藏何处,必被药力到四肢上。这些许碎鱼骨,虽然有毒,但只要不使它随血攻心,便不能为患。可是如果你不用药汁依我所说将未净碎骨往四肢,那说不定余毒入心,虽然一时无事,后发作起来便有命之忧。

吴璧当时本就未十分在意:“加上侯仲永虽然治好了吴璧的伤,可是和吴璞一夕高谈,种下祸,不久便闹得南海岛主与二吴反目,南海岛主身死之,吴璧吴璞突临大变,心神极,仓皇中不知何时竟然将那四瓶药汁中未用的两瓶遗失。吴璧兄弟接着又遇见南海岛主夫人寻仇,在西子湖边再铸大错,两人从此遁迹边荒,吴璧尤其心灰意冷,几乎自裁,那想得起这血中余毒。

直到一年后,吴璧遇见种手华陀,他问起此事,才知道他并未依言使用那钱骨药汁,连忙又给吴璧诊脉灸,竟探测出那点未净的毒骨,已侵入内脏。神手华陀嗟叹不已,坦然向吴璧说,毒入内脏,无法拔除,幸而吴璧练武功多年,气血甚旺,而且原先服用的解毒灵药,余力尚在,所以这点余毒一时不会发作,可是十八年后,大大可虑,那时候发作起来,便十分难治了。

吴璧当时笑道:“我现在已是中年,再过十八年也该到了时限,那时便是死了也不算短命,任它去吧。”光荏苒,人事桑田,想不到这次吴璧在忧伤愤怒迫之际,突然头晕目眩,卧不起,开头他自己虽觉得一向未生过这类病,还以为是为风寒所袭,只是自叹体衰,那知一连几,竟自心头烦恶,身上不时麻痹,才觉得异样。自己看看十指,竟看出指甲微微变黑,猛然想起这正是神手华陀所说毒发时征候,自己顿觉不久于人世了。

吴璧一连几天避不见面,也不知道吴璧已察觉他旧毒复发,今拿徐霜盾的信进去,方听吴璧出口风,顿觉如高楼失足。

这时他走向水阁密室,一路想着兄长病危,仇人将到,十分怆然。那知走进密室一看,吴璧倒安然坐在上,面带微笑。

吴璧见吴璞进来,便和声唤道:“老二,你怎么去了这半天?那送信的人可走了吗?”吴璞平生心硬如铁,这时不知怎的望着病中的兄长,竟一阵阵心酸,便低声答道:“送信的已经走了。我照大哥的话告诉他,让他们依时来碧云庄。”吴璧微了一下,伸手拍拍榻沿道:“老二,你过来。”吴璞默然坐下,挨近了着吴璧神,只见他额上,片片乌紫,两眼微红,衬上白须白发,直是一个憔悴垂危的老人,那像当纵横江湖的武林名手。

吴璧看吴璞面凄哀,转微笑道:“老二,你难过什么?是怕我死吗?我早说过,人生早晚有一死,何况我罪孽如山,早死早了。我自己一点也不难过。”吴璧脸上的笑容和似乎平静的语声,都使人立刻想到绝望,想到破灭。吴璞在平时听他一说这类话头,多半不以为然,这时却不觉泪珠眶,他极力忍住,勉强笑道:“大哥旧伤复发,也不一定没法子治,何必这样说。过几天咱们再设法找找神手华陀,谅他总有法子。”吴璧摇摇头微吁道:“你怎么还说这些?老二,我们兄弟都活到了今天这种年纪了,又撞上这种遭遇,我们还这些虚文俗套作什么。我想给你说几句真心话。”吴璧停了一停,吴璞脸上勉强挣出来的笑容也不知不觉退掉了。吴璧接着道:“我的病不要说了。两位幼主的事我可得给你说明白。上次他们姊弟来了,你那一番布置,虽然使我伤心,可是我事后想着,也未尝不明白你的想头。我自己愿意早死早了,可是对你,几十年来,我只想要你活得高兴,活得好,那会想到要你去死!”吴璧又是一阵嗽,吴璞连忙伸手给他按背心道,无意中一偏头,才记起适才自己进来的时候,这密室里的小童已不在这儿。”吴璧息略止,随手握着吴璞手腕,微微垂下眼皮道:“你总该记得,从咱们十多岁从师起,在学艺的时候,在江湖上,我时时都只担心着你。我从小在家里,爹爹就说我不中用,不会照管弟弟妹妹,所以我后来心总想着要把你照料得好好儿的。可是我到底不中用,唉!我真是不中用。”吴璧声音慢慢低下去,就像是哺哺自语,吴璞只觉得大哥的手掌发热,自己的心却像要沉下去,不由身上一颤。吴璧似乎被他这一颤惊了一下,突然睁开了眼睛,望定了吴璞,又凄然一笑道:“我今天怎么说话颠颠倒倒,你别烦。”吴璞只叫了声“大哥!”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吴璧又道:“咱们弟兄在江湖上这些年,虽然也经过不少事,可是真正错的也就是对岛主夫妇这一段罪过。我现在是打定主意在两位幼主面前拿这条命抵还我的罪,只是我这伤毒发了,不知道能不能等得及他们来。老二,你今天不要哄我,快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怎样打算?”说到这里看吴璞嘴皮一动却没有声音,便又惨然摇头道:“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也挡不了你。你只说给我就行。你要是听我的话,咱们就一起在这儿候着他们,要不然,你就远走高飞,让我自己等他们来。不过你要是走了,千万可不能再找他们生事…”吴璞不等吴璧再说下去,便含着泪用力摇头道:“大哥不要这样说,咱们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吴璧默然望着吴璞,并未作声。吴璞又道:“我上次瞒了大哥行事,是我不好。可是我也决不是只为了我自己…”吴璧截住他的话头道:“那我也明白。”吴璞接着道:“现在事已如此,大哥要我一同在岛主遗像一功自尽,我也愿意。不过我现在不能瞒你,你知道庄上的朋友上次让他们姊弟伤了三位,现在还有几位在这儿,看光景这些朋友都想和他们姊弟斗斗,咱们该怎么说呢?”吴璞长叹一声,又苦笑道:“其实这些朋友多半也只是争点江湖上的面子,逞意气,那里准是为我们姓吴的卖命。这些咱们都明白。不过有人受了伤,有人要住斗他们,咱们怎么样拦他们呢?”夺命金环吴璞这时倒说的是真话,碧云庄上局面已经得骑虎难下,他心思太,真觉得不知如何方好。倒是吴璧本来心悔恨,自愿承当罪孽。加上这几天来自己知道旧毒发作,难保旦夕,愈发万念俱灰,因此心思倒清明得多,当下点点头沉思片刻,开口道:“老二,你若真是没有别的想头,这些朋友们我倒有个办法对付。你不是说裴敬亭和柳复都是受了内伤吗?你现在就出去对几位没受伤的朋友说,这儿既然不久就有人来寻仇,受伤的人可不能留下来,只好托他们把几个受伤的人分头送走了。我想他们也决不能说受伤的人该留在这儿赔上几条命,至多他们要问问我们怎样对付来人,你随便用话支吾过去,反正不说破我们的想法,他们就不致于一定不肯离碧云庄了。”吴璞听着,口里虽然唯唯答应,心里却盘算着这事怕不能如此容易。吴璧看他迟疑,又道:“你若是不便说,就请他们到这儿来,让我来说也行。”吴璞想了想才答道:“那也可以。”吴璧说了这半天活,又有些发晕,便自己卧倒。吴璞怀着腹心事悄然将榻前小几上那封柬帖拿了,自己到前面来。

众人看了徐霜眉的柬帖,虽觉得看她口气似乎不像会约外人来,但对人家情形毫无所知,便不由得忖测起来。李扬看吴璞对他施了个眼,暗暗会意,歇了一会儿,便悄然走出大厅,果然吴璞随后跟来,远远向李扬一招手,便向园中走去。

两人到了园中各拣一个石凳坐下,吴璞才将吴璧要请孙陶等人送受伤的几位出庄一节告知李扬,问他觉得如何。

李扬皱眉半晌,才答道:“这件事可得从两面说。先得看咱们自己是什么打算,再看这些朋友肯不肯这么办。比如说,这些人都走了以后,四月初一那天我们到底打算怎样?吴大哥的想法,是不用说了,你又是怎样想呢?”吴璞颓然搔首半晌方叹道:“不瞒你说,大哥一味劝我一同自尽,这事我心里可想不顺,可是他病到垂危,我真不忍心和他再争,我现在也没准主意。不过我又想着这些朋友虽然各有各的艺业,可是,看裴柳两位的情形,我对你说句心腹话,我真不敢指望他们能制住方家姊弟,何说现在又多了个徐霜眉。这个女子听说是赤子最得意的门徒,不消讲,比方家那两个一定高得多;四月初一倘若要真是动手,我真担心白白多害几位朋友,你说是不是?”李扬默然不语,吴璞又道:“我原来就想着,除非武当有人来,不然就难说制胜。经了上回那一夜闹下来,我更看明白了。孙天夷跟我们情不够,未必到时候真出死力,别人多半占不了上风。尤其三个受伤的,万一我们临时照护不到,遭了他们毒手,那岂不叫我死活都多受江湖嘲笑。我想来想走,也觉依了大哥的办法还好一点,不要得自己的事一样无补,反而多害上几位朋友。”李扬虽和吴璞气味相投,情最深,可是这时听他口气与往常大异,也拿不定他的心意,究竟是怎样,便顺着他的话答道:“二哥这些话也有理;可是,就算我们不想拖累这些朋友,他们在现在这个当口儿上,怕也未必能走吧。你不愿意让江湖上说你拖累朋友;他们也未必肯让自己背个临事缩头的名儿。他们约期见面的信不送来还不同一些,现在你想这些朋友能走吗?”吴璞伸手在石凳上重重一拍,苦笑道:“我就是想着这一点儿没妥当办法。大哥可说朋友们要是不应允,就请大家到水阁的病榻前面让他自己说。其实那也未必有用。”李扬暗忖这明明是吴璧的主意,吴璞现在无论是什么心意,实在也难处,不如让吴璧和大家去说,倒许好一点儿。于是他便笑道:“吴大哥愿意自己和大家商量,我看倒也不错。让他把他的意思说明白,不是比你夹在中间为难强?”吴璞此时也实在没有一定主意,听李杨如此主张,便去约众人到水阁和吴璧面谈,却未先说明是什么事。众人只道吴璧病重,本应该去探病;前几天他们弟兄反目,众人不便探问,现在既然邀大家去,自无不去之理。于是大家午餐后便同到水阁。

吴璧倚坐榻上,面灰中透红,十分难看。他着小童取来几张竹凳,让众人坐了,才提起神向大家说道:“这几天我旧病复发,几乎下不了这张。听老二说裴大侠柳大侠和泰山陈七爷都为了我们庄上的事,受了重伤,实在叫我吴璧愧恨无地。这次来寻我们弟兄的人是谁,各位朋友大概都已经知道,我也不再多说了。我请大家来,只为一件事…”说到这里,他不住又是一阵;小童忙端了一杯水过来,吴璧摇摇头,慢慢了一口气,又道:“我们弟兄自作之孽,虽然说事情曲直各有看法,可是在我这垂死的人想着,只觉得自己身是罪业,不论落着什么收场,我们甘愿。我自己问心不安的倒是各位受伤的朋友。”座中冯卧龙忽道:“吴大庄主怎的作这些客套?这些朋友虽说门户不同,既来到这里,大家自然都得算上。倘若你们作主人的老是这么想,岂不反而让我们这些朋友难受?难道江湖上拔刀相助的当口儿上,受了伤还会怨人不成?”吴璧摇头道:“我正是因为这些好朋友们都是不惜为了我们弟兄犯险,才觉得不安。冯四爷说得对,是能出头帮忙的断断不会计较到自己的利害。可是在我们兄弟就不能不问问自己是不是对得住朋友了。”吴璧望了望吴璞,惨然笑了一笑道:“昆仑徐霜眉下书的事,我想老二已经给大家说过。现在我有一点想法,千万请大家俯允。”众人知道:“吴庄主有话请说。”吴璧道:“这些天碧云庄士的情形,大家是都看见了。到了四月初一那天,找我们的人一来,不准是什么情形。大家朋友们盛情高谊,那也不用我提的了。可是,现在摆着好几位受伤的人,到时要一起来,我们弟兄是自作自受,固然没话说;把在场的各位都拖进来,便够让我不安;再让这些已经受伤的人犯险,在江湖道义上可是说不过去。别说我本不想和来人拼斗,就算是江湖上赴会较技的事儿,受伤的也不能不想办法安顿,是不是?”吴璧本来口才不行,又加上连疲惫不堪,说了这一大串,意思还是不大明白。铁木和尚忍不住合掌道:“阿弥陀佛,吴大庄主,你倒是怎么个想法?受伤的人该安置,可是你宴怎样安置他们?难道要送他们走开吗?”吴璧点头道:“我正是这么想。几位受伤的朋友非得在四月初一以前送到别处不行…。”陶口道:“这事在我看,可是难办。吴庄主也许还没明白。那受伤的裴柳两位朋友,都是内伤,本来就震动不得。而且现在既然有人和咱们作对,难保不在外面布下人看着这儿的动静;受伤的人就算送出去,谁能保不反而落到人家手里。再说,这儿是深山峻岭的苗区,要把人送出去养伤,周围几百里怕也找不着合适地方。你说怎样安置法?”吴璧摇头道:“陶老高见固然不错,不过我也都想过。受伤的人虽然不能搬动,可是听说冯四爷已经讨来了神手华陀的续命丹。照说服了续命丹,不论什么重伤,一时总能稳住。

倘若裴柳二位先服丹药再走,料想不妨事。”冯卧龙口道:“那续命丹我已经送给他们两位了。”吴璧点点头,又觉得头晕目眩,正想撑着再说,文武判李扬却忽然微笑道:“吴大哥的意思我已经猜着一些。你莫不是想请这里的几位朋友将受伤的人送出庄去,以便避开四月初一那天的事吗?”吴璧苦笑道:“我正是这样想。朋友们为我们弟兄受累已经受够了。现在救这几位要紧,我想受伤的人有各位护着退出苗山,走远些。我们兄弟不再拖累朋友,就少了一桩内愧的事。至于四月初一那天,我们对自己的事自有了断;各位好友就不用担心了。”大家略怔了一下不约而同说道:“这那儿成?我们顶到这儿忽然走了,岂不是有头无尾;原先我们不走,等到现在主人病倒了一个,对头多了帮手,我们倒临危撒手身,往后在江湖上那还有脸见人?这可万万使不得。”吴璧又说了几句。大家仍是不肯。末后孙天夷看大家争执不已,便又笑道:“主人自是好意。不过我说一句持平的话。受伤的人是该送走,不过非得有人送不行,我们这儿现在也就只剩下这几个人,若是去送他们,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那就变成了强敌来侵的时候大家避走,那也不成活。依我看,我们也不必固执;反正受伤的也是朋友,庄上也是朋友,全得顾到。现在要紧的是庄上得有人对付四月初一的事儿。要是有了人,我第一个就愿意送受伤的柳兄上点苍去。咱们不是争虚面子的时候,受伤的人本来也得快治。不过现在我们走一个少一个,徐霜眉他们究竟要来多少,我们还不知道。就算我们全在这儿,临到事情来了,我们这些人接不接得下来还难说,要再走人,可更不妥当。所以依我说,除非现在你们另有了高人帮忙,我们就可以出身子送人出庄治伤;要不然,我们一个也走不开。否则还不如我们原来就不上手呢。”说罢,他哈哈大笑。

吴璧一心原只想让大家散了,留着自己弟兄和方氏姊弟了清旧事,从头儿就不是江湖上斗强争胜的想法。这时让孙天夷一说,真觉得无言可对。长叹一声道:“孙公高见,自然入情入理;可是要这样大家一道儿下水,岂不使我们兄弟成了不义之徒。”孙天夷笑道:“你要是觉得我的话还合情理,那还说什么?反正一句话就够。你们这儿没别人顶住,我们就不能走。这不明白?”大家也都说火雷王的话对,非得庄上添了人才能说到送人出庄的事。

吴璞始终不开口,这时吴璧也默默无语。李扬正想把话题引开,忽然隐隐听见几声钟响,不觉脸一变。

原来照旧例这水阁是别人不能进入的地方,万一庄上有了急事,庄主在水阁里,便由值事的弟子击钟报信?这钟就设在莲池附近,水阁上倒听得十分清楚。这些天庄上事情虽多,鸣钟报信还是第一次。吴璞连忙起身向吴璧道:“雷杰鸣钟,不知道有了什么事,我先去看看。”说了转身就走,李扬匆匆随去,招呼大家暂候。

大家看吴璧未让大家走,又觉得对头一面既然下书约期相见,这时不会寻来,料着鸣钟是别的事,便也不急着出去看。

大家闲谈了几句,外间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李扬匆匆抢先进来说道:“武当卧云道长派他的大弟子白鹤俞一清来了。”大家呀的一声,纷纷离座;吴璧也面一动,那边通密道的门里吴璞已陪着一个道人走来。

道人神态飘逸;佩着一柄长剑,剑柄上丝穗与道布履都是杏黄,愈显清雅出尘;一进门来,他便举目向室中一扫,稽首道:“那位是吴大庄主?”吴璞未及引见,吴璧已在榻上欠身拱手道:“在下就是吴璧;这想来就是白鹤道长了。

恕我病重,不能拜见了。”白鹤又稽首道:“吴庄主言重。贫道奉家师之命,到贵庄来商议一事,不想吴庄主正在病中,倒深悔冒昧。”又转开问吴璞道:“在这里说话。不打扰令兄养病吗?”吴璧忙道:“道长光降,蓬荜增辉,快请坐下。我们兄弟和在场朋友正要恭聆教益,那里说得上打扰?”这里众人纷纷与白鹤相见。白鹤望了望火雷王孙天夷,长眉轩动,微笑道:“孙老施主多年隐居,不想在这儿幸会。”孙天夷稍现踌躇不安之状,长揖道:“我当年承令师叔尚真人指点津,本来打算早些闭门思过,不想我纠太多,到底无此清福,真是辜负了尚真人一番盛意,至今惶愧无已。

不知道尚真人近来可好?”白鹤含笑道:“尚师叔近年正勤参本门奥诀,极少出山了。”众人看他们说话隐隐约约,也不明白这个火雷王孙天夷和武当有什么渊源,都不便嘴,只默默听着。还是白鹤自己撇开孙天夷,再和大家寒暄,这才没成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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