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斯人独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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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台风早已过去,窗子大开着,室内和往一样,整理得清清
,桌上放着早餐。我起了
,她从门外进来,对我展颜微笑。她没有提昨夜的事,好像那件事
本没有发生过,我们一块儿吃早餐,然后我去上课,她去洗衣服。看她的样子,那件发生的事似乎毫无关系,我不大明了他们山地人对贞
的看法,我想,可能他们是不重视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这方面竟比文明人更加保守。
“维娜依然早来晚归,安分守己的做着她自己的工作,她从不向我提起未来的保证,更没有和我谈过‘情’,只是,她显得更加
快活泼,她那支小拌,变得刻不离口,每次,当我听到她磁
的歌喉,总会引起一种朦胧的、幸福的
觉,隐居在这深山幽谷之中,有维娜这样的少女相伴,人生,还要渴求什么呢?我几乎已找到了我一直寻求的境界,那种与世无争的安详岁月。可是,接着,暑假来临了。
“当我下山的前夕,维娜给我烧了一只送行,还偷来了一瓶她家里自制的米酒。她的酒量比我好,但我们都喝得醺醺然。那是第一次,她对我说了几句情话,她说:“‘你走了,我每天到这里来等你,你不会不回来吧?’“‘你放心!’我说,摩抚她的头发、面颊。于是,她纵身投入我的怀里,她的胳膊如两条有力的藤蔓,她浑身都燃着火,炙热而
烈…“我下山后,刚好赶上我三姐的婚礼,她嫁了一个年轻的工程师。由于三姐的结婚,我成了亲友们瞩目和关心的对象,父亲鼓励我早
成家,妹妹们竟然为我大作起媒,整整一个暑假,我就陷在大家好意的安排里,我被动的认识了好几个女孩子,还几乎被其中一个所捕捉。但我实在不想谈婚姻,我怕负担家庭,也怕生儿育女。所以,暑假一完,我就逃难似的回到了山上。
“重回到山上,维娜果然在我的小屋中等我,两个月不见,她看来苍白憔悴。猛一见到我,她对我扑来,把她的头埋在我怀里,她在我怀中擦、喊叫、反覆的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等她平静下去,然后托起她的头来,她竟泪眼婆娑。她凝视我,又哭又笑,又说又叫,然后,她跳开去,为我起火煮饭,她工作着,唱着歌,像个突然从冬眠中醒过来的昆虫,一睁眼发现有那么好的
光,必须活动
唱一番,以表示其内心的兴奋。
“到山上的第二天,林校长出其不意的来看我,维娜恰好不在屋里,林校长坐定后,竟对我提出一个大大出我意外的问题:“‘听说,你有意思要娶维娜,是吗?’“我大吃了一惊,老实说,我从没有转过要娶维娜的念头。我抗议的说:“‘谁说的?’“‘维娜。’“‘维娜?’我皱起了眉:‘她说了些什么?’“‘她坚信你会娶她。’林校长说,深沉的望着我,接着,他叹口气说:‘你知不知道你走后发生的事?维娜有了孕,她的父亲鞭打她,一直鞭打到她产,她父亲讨厌平地人,认为你占了维娜的便宜。维娜却坚信你会回来,会娶她。’他看着我,摇了摇头说:‘老实说,如果我是你,我这次就不回到山上来了!’“我瞿然而惊,当然,我不可能娶维娜,无论如何,维娜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山地村姑,我怎能娶她为
子呢?如果我这样做了,我的父母会怎样说?我的姐妹又会怎样说?而且,我也从没有想到要娶她,娶一个山地女孩子!这未免太荒谬了!
“‘林校长,’我勉强的说:‘关于这件事,我想我愿意给她家里一点钱,至于婚姻,不瞒您说,这是不大可能的。’“‘我了解,’林校长说:‘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不会娶她的,问题是,这山上的人并不像平地上那样讲理,他们多少还遗留了祖先传下来的野,我怕这件事不是钱所能解决的…’“‘您的意思是?’我不安的问。
“‘我怕他们会对你用武力。’“‘什么?’我又吃了一惊:‘武力?难道他们要强迫我娶维娜?’“林校长苦笑笑,摇摇头说:“‘他们不会强迫你娶维娜,事实上,你要娶维娜都不简单,他们还未见得肯把维娜嫁给你,他们的地域观念十分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有心娶维娜,我愿意尽量帮你调停,为你做一次媒。’“‘如果我不想娶她呢?’我问。
“‘那么,’林校长严肃的说:‘下山吧!偷偷的下山去,以后也不要再到山上来。’“我开始明白事态的严重,而认真的考虑起来。就在这时,维娜进来了,看到林校长,她有些错愕。接着,就莫名其妙的羞红了脸,显然她以为校长是为了谈婚事而来。林校长也没有再坐下去,只对我含意很深的看了一眼,就起身告辞了。
“林校长走了之后,维娜在室内不住的东摸摸西摸摸,她很明显是想知道林校长的来意,却又不敢直问。我冷静的注视她,打量她。奇怪,在以前,我对她那棕褐的皮肤,赤
的脚,披散的长发,都曾认为是原始的美的象征,可是,在林校长提起婚姻问题之后,我再来衡量她,这往
的优点却一变而为缺点。我看到她的无知、愚鲁、土气和
野。暗中,我把她和山下那几个几几乎引动了我的女孩子比较,其中的差异竟不可以道里计,和这样一个无知的土女结婚?我打了个寒颤,这简直是不容考虑的!
“维娜在我的眼光下瑟缩,终于,她抬起头来望着我,红晕在她面颊上扩散,羞怯在她的眼底转,无论如何,她依然姣美动人。她走近了我,大胆的仰视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
前,玩
我衬衣上的钮扣。然后,她怯怯的,像述梦似的说:“‘我们可以到你喜
的那个山谷中,造一间房子,我曾经造过,可以造得比这一间更好。你说过,你喜
那些小花,那些小草,还有那山,那石头,我们把房子造在那里,我帮你煮饭,洗衣,让孩子在草地上玩…你不喜
我家里的人,我就不和他们来往,就我们两个,我们可以有许多许多的小孩,你教他们念汉字,念你书架上那些厚厚的书…’“听起来似乎不错,这些话竟吐自一个村姑嘴中,不是很奇妙吗?我有些眩惑了,望着前面这张醺然如醉的脸,我被她所勾出的画面所
引,这种境界不正是我所渴求的吗?可惜,我只是个理想家,而不是个实行家,我依然无法容纳她为
的念头。人,往往就这样可笑。尽管我嘴中说得冠冕堂皇,却仍然屈服在庸俗的、世俗的观念之下,一个堂堂的大学生怎能娶个无知的村姑?就这样,我竟把掬在手中的幸福硬给泼洒掉!
“她倚在我前,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的话,许多超过她的智慧的话,许多空中楼阁似的幻想…而我,一直像个傻瓜般伫立着,脑子里纷忙想着的,只是怎样向她开口解释,我不能娶她的原因,解释我要离开她的原因。她说得越热烈,我就越难开口,然后,一件突然的事变发生了。
“就在她倚在我怀里述说的时候,房门忽然砰然而开,维娜跳了起来,同时三四个大汉从门外一拥而入。领头的一个有张长长的脸,上面画着斑驳的花纹,一进门就用山地话大声的吆喝咒骂。他们都赤手空拳,并没有带任何武器,我看这一局面,就明白不大好办,但我仍然企图能和平解决。可是,还没有等我开口,维娜就惊呼了一声,对着那花脸的男人扑过去,她抱住他的脚,急切的诉说着,嚷着。这显然更发了那男人的火气,他摔开她,对我冲了过来,另外几个人也分几面对我夹攻,急迫中,我听到维娜哀号的狂叫了一声:“‘先生,跑呀!快跑呀。’“我没有跑,并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没有机会让我跑,我的下颚挨了一拳,接着,更多的拳头对我身上各处如雨点般落下,我倒在地上,有人用膝头顶住我的
口,打我的面颊,在撕裂似的痛楚中,我只听得到维娜发疯般的狂呼哀号,然后,我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地上,维娜蹲在我的身边,细心的用水在洗涤我的伤口,我想坐起来,可是,浑身上下竟无一处不痛,维娜按住我,把我的枕头垫在我的头下。她看起来居然十分平静,虽然她的衣服撕破了,脸上也有着青肿的痕迹,可是,她对我微笑,轻轻的摩抚我脸上的伤痕,好像一个母亲在照顾她的孩子。我沙哑的问:“‘那个画了脸的人是谁?’“‘我的父亲。’她低柔的说,接着,她着我的手臂,我相信那只手臂一定
臼了。她在我的关节处按了按,放心的拍拍我,说:‘他们只轻轻的打打你,林校长一定去说过了,现在,他们不会再打你了,我们好了,没有人会管我们了。’“‘你是什么意思?’我不解的问。
“维娜的脸红了,她那带着青紫和污泥的脸使她像个小丑,她轻轻的说:“‘爸爸对我说,如果我喜你,就跟了你吧!他这样说,就是答应了。’“我悚然而惊,和这种野蛮人联婚!简直荒谬,太荒谬了,这种只会用拳头的野人的女儿,竟想做我的
子!我试着坐起来,尖锐的痛楚和强烈的愤怒使我掀牙咧嘴,我抓住维娜
前的衣服,冷笑着说:“‘告诉你,维娜,我不会和你结婚,我是个文明人,你是个野人,我们
本就没有办法结合,你应该嫁一个你的同类,不是我!’“她睁大了那对无
的眼睛,莫名其妙的望着我,显然她无法明了我话中的意思。我对她重说了一次,她仍然怔怔的望着我。然后,她摩抚我,哄孩子似的说:“‘你睡吧,先生,明天就不痛了。’“我
了气,在她纯真的眼光下,我
到无法再说拒绝她的话。此后一星期,我就躺在小屋内养伤,她,维娜,像个忠实的小
子,寸步不移的侍候在我
前,任何时候,我睁开眼睛,都可以接触到她深情款款的注视。无时无刻,都可听到愉快的,磁
的歌声,唱着那支浣衣时唱过的山地小拌。
“这一星期内,我也认真的思考过和她结合的事,但终于断定是不可能,我不会永远生活在山上,我还有家,有父母和姐妹。可是,望着她快的在室内
作,听着她单纯悦耳的歌声,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当我身体康复后,我去找一次林校长,我把现实的问题分析给林校长听,林校长以了解的神态望着我。于是,我留了一笔钱在林校长那儿,请他在我离去之后转
给维娜。
“第二天早上,当维娜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我收拾了我的东西,悄悄的走了。我没有留下纸条和任何说明,因为她是看不懂的。我曾绕道河边,对她的背影凝视了一会儿,光在她赤
的手臂上反
,
水从她的腿中
过去,乌黑的发丝在微风里飘拂,她弯着
,把衣服在水中漾着,又提起来…那是我的一件衬衫,她站直身子,嘴里唱着歌…”他的叙述停顿了,烟雾把他整个的脸都遮了起来,那对亮晶晶的眼睛在烟雾里闪熠。大礼堂里正播放着一张圆舞曲,音乐如水般在黑夜中轻泻。他抛掉了手里的烟,站起身来,俯身注视着
水池中的水,那些纷坠的小水珠把水面漾开了一个个小涟漪,几点寒星在水波中反
。
“故事可以结束了,”他的声音幽冷深远,彷佛是从遥远的山谷中传来。
“我下了山,找到一个收入很高的工作,投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重去做一个正常的人。一切好像已纳入正轨,山上的一段荒唐的子似乎已成过去。可是,这故事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巴。”他站直身子,眼睛凝视着远方的一点。
“数年后,我没有在繁华中找到我所寻求的真实,我到自己的心彷徨无依,像个游魂般飘泊而无定所。我终
失魂落魄,夜午思维,我开始怀念起山间的岁月,怀念我那小小的,纯真的女孩,而这种怀念,竟一
比一
强烈。到最后,几乎一闭上眼睛,我就会幻觉自己正和维娜生活在蒲公英花丛中的小屋里,孩子们在谷中爬着玩,维娜握着一串串紫
的小草花,赤着脚,唱着那支简单而悦耳的山地歌曲,对着我嫣然微笑。这种幻觉扰得我无法工作,无法成眠,于是,一个冬
的黄昏,我又回到了山上。”他再燃起一支烟,猛
了一口。
“我回到山上,没有直接去我的小屋,我先去找了林校长,林校长惊愕的望着我,然后,他告诉了我那故事的结局。维娜在我走后,固执的死守着那间小屋,无论谁的劝告都不肯出来,她坚信我会回去,一年后,她绝了望,于是,她开始绝食,她的绝食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他们曾经设法救活她,但她只是摇头,临终时指着山谷的方向,因而,他们把她葬在那开蒲公英和紫
花串的山谷里。
“我曾回到我的小屋,做过最后一番巡视,自从维娜死后,这房子就没人再住饼。灰尘布和蛛网密结的房间里,有我的几本书,整齐的放在桌子上,我那件未带走的衬衫,静静的躺在
边,我又到了她的坟前去凭吊,坟上已遍布青草,无数紫
的花串,在初冬的暮
里,
着风前后摆动。”他说完了。站在哪儿,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我被他这故事的气氛所紧
着,觉得无法透气。我们沉默的待在夜
里,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他先打破了沉寂:“怎样?小妹,你听了一个故事,惨吗?美吗?维娜是个多美的灵魂,是吗?希望这个故事不会影响你快乐的心情。你看,有谁从大礼堂里出来了?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是你的丈夫和他的朋友,他们好像正在寻找你呢!好吧,我不打搅你们了,请原谅我先走一步。再见,小妹。”果然,外子正和他的朋友向水池边走了过来,我站起身,想叫他别忙着先走,可是,他已经大踏步的走远了。他向着龙柏夹道的小径走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只一会儿,那孤独的影子就消失在小径的尽头了。
外子和朋友们走了过来,外子说:“哈,你在和谁说话?害我们找了你半天!”真难得,他竟发现了我的失踪。
他的一个朋友说:“怎么,刚才在这儿的好像是诗人嘛!”
“诗人?”另一个说:“他是个可怜人,心理不正常,听说他家里预备把他送疯人院。”疯人院?我浑身一震,外子说:“他和你谈些什么呀?想想看,你竟和一个疯人待在一起,多可怕!”
“他告诉了我一个故事,”我轻轻的说:“一个很动人的故事。”
“什么故事?”
“关于一个山地女孩子,他和一个山地女孩子的恋情,以及那个女孩子的死。”
“死?”外子的朋友惊诧的说:“谁死了?”
“那个女孩子。”我说。
“哦,”那朋友哦了一声,接着就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这静夜中显得异样的可憎,我有些生气了。他终于止住笑说:“那女孩子并没有死。”
“没有死?”轮到我来惊异了。
“他告诉了你些什么?”那朋友说:“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娶了那女孩子?”
“他说他回到山上去找她,但那女孩子已经死掉了。”
“哼,”外子的朋友冷笑了一声,带着种了然一切的沾沾自喜的神情:“事实并不是这样。他上了山,那女孩子居然还在他的屋里等他,于是,他娶了她。可是,他犯了一件错,他把这女孩子带到山下来了,结果,这女孩子学会了打扮,学会了穿旗袍,学会了穿高跟鞋,也学会了看电影,坐汽车,烟,喝酒,以及
男朋友,…她再也不肯回山上去了。”
“然后呢?”我问。
“他失去了这个女孩子,她跟人跑了。他到处找寻她,最后,终于找到了。”
“在那儿?”外子问。
“宝斗里。”那朋友又纵声大笑了起来,拍着外子的肩膀说:“要去找她吗?十五块钱就可以和她睡一次。噢,在嫂夫人面前说这个话,太了,该打,该打!”
“找到之后怎么样呢?”外子问。
“怎么样?”那朋友耸耸肩:“诗人哀求那女孩跟他回到山上去,可是,那女孩子叫氓把他给穷揍了一顿,叫他以后不许来找她,所以,”他又耸耸肩:“诗人就完了,疯了,这是他找寻真善美的结果。哈哈哈!”我跑开去,一阵反胃,想吐。外子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打了个哈欠说:“怎么?又害喜了?医生说怀孕三个月之后就不会呕吐了。”我没说什么,夜已经深了,我们和外子的朋友告了别,缓步走出校园。外子挽着我,哈欠连声,但却
神愉快,他招手叫了一辆三轮车,一面说:“唔,一个很好的晚上,不是吗?和老朋友聚聚,谈谈,真不错?现芨嫠呶遥痢凉镜墓善币牵孟衷谙碌氖焙颍Ω美桃槐剩魈煲タ纯葱星椤?br>我坐在车里,外子的声音从我耳边飘过。车子驶进了热闹的街道,霓虹灯
街耀眼的闪烁着,三轮车在汽车群中争路,一片喇叭和车铃声。面对着一明一灭的霓虹灯广告,想着刚刚“诗人”寂寞而孤独的影子,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冠盖京华,斯人独憔悴。”我喃喃的念。
“你在说什么?”外子问我。
“哦,没什么,”我说:“我累了。”我向他靠近,悄悄的拭了拭眼角。人,糊涂平庸的是有福了。我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外子的肩膀上,什么都不想去思索,只一任车子在夜雾和霓虹灯织的街头上向前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