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英雄大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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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靖與黃蓉互望了一眼,他們曾聽黃藥師説起過西藏密宗的奇異武功,練到極高境界之時,頂門微微凹下,此人頂心深陷,難道武功當真高深之極?怎麼江湖上從不曾聽説西藏有這麼一個高手?兩人暗中提防,同時躬身施禮。郭靖説道:“各位遠道到來,就請入座喝上幾杯。”他既知來者是敵,也不説甚麼“光臨、歡”之類口是心非的言語。陸冠英吩咐莊丁另開新席,重整杯盤。

武氏兄弟一直幫著師父師母料理事務,武修文快手快腳,尤是第一等的明幹練人物。兩兄弟指揮莊丁,在最尊貴處安排席次,一面不住道歉,請眾賓挪動座位。郭芙見楊過安安穩穩的坐著,全不動彈,瞧着十分的不順眼,心道:“你也算得甚麼英雄?天下英雄死光光了,也輪不到你。”向武修文使個眼,又向楊過一努嘴。武修文會意,走到楊過身前,説道:“楊大哥,你的座位兒挪一挪。”也不等他示意可否,已指揮莊丁將他杯筷搬到了屋角落裏最僻的一席。楊過心中怒火漸盛,當下也不説話,只是暗暗冷笑。

這邊廂霍都王子向那高瘦藏僧説道:“師父,我給你老人家引見中原兩位大名鼎鼎的英雄…”郭靖一驚:“原來他是這蒙古王子的師父。”那藏僧點了點頭,雙目似開似閉。霍都王子道:“這位是做過咱們蒙古西征右軍元帥的郭靖郭大俠,這位是郭夫人,也即是丐幫的黃幫主。”那藏僧聽到“蒙古西征右軍元帥”八字,雙目一張,斗然間光四,在郭靖臉上轉了一轉,重又半垂半閉,對丐幫的幫主卻似不放在心上。

霍都王子朗聲説道:“這位是在下的師尊,西藏聖僧,人人尊稱金輪法王,當今大蒙古國皇后封為第一護國大師。”這幾句話説得甚是響亮,滿廳英雄都聽得清清楚楚。眾人愕然相顧,均想:“我們在這裏商議抵禦蒙古南侵,卻怎地來了個蒙古的甚麼護國大師?”楊過更是一凜,記得那在華山絕頂,義父與洪七公都曾稱讚藏邊五醜所學功夫“了不起”要他們帶訊去叫師祖金輪法王來比劃比劃;此刻金輪法王與藏邊五醜的師父達爾巴同時到來,義父與洪七公卻已不在人世了,既傷心,又知這高瘦藏僧定是非同小可。

郭靖不知如何對付這幾人才好,只淡淡的説道:“各位遠道而來,請多喝幾杯。”酒過三巡,霍都王子站起身來,摺扇一揮,張了開來,出扇上一朵嬌豔滴的牡丹,朗聲説道:“我們師徒今未接英雄帖,卻來赴英雄大宴,老著臉皮做了不速之客,但想到得會羣賢,卻也顧不得許多了。盛會難得,良時不再,天下英雄盡聚於此,依小王之見,須得推舉一位羣雄的盟主,領袖武林,以為天下豪傑之長,各位以為如何?”

“矮獅”雷猛大聲道:“這話不錯。我們已推舉了丐幫洪老幫主為羣雄盟主,現下正在推舉副盟主,閣下有何高見?”霍都冷笑道:“洪七公早就歸位了。推一個鬼魂做盟主,你當我們都是死人麼?”此言一出,羣雄齊聲大譁,丐幫幫眾尤其憤怒異常,紛紛叫嚷。霍都道:“好罷,洪七公若是未死,就請他出來見見。”魯有腳將打狗高舉兩下,説道:“洪老幫主雲遊天下,行蹤無定。你説要見,就輕易見得著麼?”霍都冷笑道:“莫説洪七公此時死活難知,就算他好端端的坐在此處,憑他的武功德望,又怎及得上我師父金輪法王?各位英雄靖聽了,當今天下武林的盟主,除了金輪法王,再無第二人當得。”羣雄聽了這一番話,都已明白這些人的來意,顯是得知英雄大宴將不利於蒙古,是以來爭盟主之位。倘若金輪法王憑武功奪得盟主,中原豪傑雖然決不會聽他號令,卻也是削弱了漢人抗拒蒙古的聲勢。眾人素知黃蓉足智多謀,不約而同的轉過頭去望她,心想:“這幾十個人武功再強,也決不能是這裏數千人的對手,不論單打獨鬥還是羣毆,我們都不致落了下風,大家只聽黃幫主號令行事便了。”黃蓉知道今若不動武,決難善罷,羣毆自然必勝,只是難令對方心服,朗聲説道:“此間羣雄已推舉洪老幫主為盟主,這個蒙古好漢卻橫來打岔,要推舉一個大家從未聞名、素不相識的甚麼金輪法王。若是洪老幫主在此,原可與金輪法王各顯神通,一決雌雄,只是他老人家周遊天下,到處誅殺蒙古韃子,剷除為虎作倀的漢,沒料到今各位自行到來,未能在此恭候,他老人家後知道了,定遺憾。好在洪老幫主與金輪法王都傳下了弟子,就由兩家弟子代師父們較量一下如何?”中原羣雄大半知道郭靖武功驚人,又當盛年,只怕已算得當世第一,此時縱然是洪七公也未必能強過他去,若與金輪法王的弟子相較,那是勝券在握,決無敗理,當下紛紛叫好喝采,聲震屋瓦。在偏廳、後廳中飲宴的羣雄得到訊息,紛紛湧來,一時廊下、天井、門邊都擠滿了人,眾人叫好助威。金輪法王一邊人少,聲勢自是大大不如。

霍都當年在重陽宮與郭靖手,一招即敗,其時還道他是全真派門人,後來稍加打聽,自即知道了他的來歷。師兄達爾巴與自己只伯仲之間,就算師兄弟兩人齊上,多半也敵不過洪七公這位弟子郭大俠,但若不允黃蓉之議,今這盟主一席自是奪不到了,這個變故實非始料之所及,不彷徨無計。

金輪法王道:“好,霍都,你就下場去,和洪七公的弟子比劃比劃。”他話聲極是重濁,這句話一口氣説將出來,全然不須轉換呼。他一直在西藏住,料想憑著霍都的武功,在中原定然少有敵手,最多是不敵北丐、東、西毒等寥寥幾個前輩而已,卻不知他曾折在郭靖手下。霍都答應一聲,隨即低聲道:“師父,那洪老兒的徒弟十分了得,弟子恐怕難以取勝,莫要墮了師父的威風。”金輪法王臉一沉,哼了一聲,道:“難道連人家的徒兒也鬥不過?快下去。”霍都甚是尷尬,他輸給郭靖之事,一直瞞著師父,此刻不敢事到臨頭才來稟明,他只道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當世無人能與匹敵,只消法駕來到英雄宴,盟主之位自是手到拿來,那知竟會要自己與郭靖比武,正自焦急,一個身穿蒙古官服的胖大漢子走近身來,湊嘴到他耳邊輕輕説了幾句話。霍都一聽大喜,站起身來,張開扇子撥了幾撥,朗聲説道:“素聞丐幫的鎮幫之寶,有一套叫做甚麼打狗法的,是洪老幫主生平最厲害的本事。小王不才,要憑這柄扇子破他一破。若是破得,看來洪七公的本事也不過爾爾了!”黃蓉初時見有人在他耳邊説話,並未在意,忽聽他提到打狗法,只輕輕幾句話,便將武功最強的郭靖撇在一邊,卻是誰人獻此妙策?向那蒙古人瞧去,當即省悟,認出此人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一的彭長老,原來他已投靠蒙古,改穿了蒙古裝束、留了蓬蓬鬆鬆的滿鰓大鬍子,帽子低垂,直遮至眼,若不留神細看,還真認不出,也只有他,才知打狗法非丐幫幫主不傳,郭靖武功雖高,卻是不會。霍都説這番話,明是指名向自己與魯有腳挑戰。魯有腳的法新學乍練,領會有限,使用不得,那是非自己出馬不可了。

郭靖知道子的打狗法妙絕天下,料想可以勝得霍都,但她這幾個月來胎氣方動,內息不調,萬不能與人動武,於是步出座位,站在席間,説道:“洪老幫主的打狗法向來不肯輕用,你就來領教領教他老人家的降龍十八掌好了。”金輪法王雙目半張半閉,見郭靖出座這麼一站,當真是有若淵停嶽峙,氣勢非凡,不由得暗暗吃驚:“此人果真了不起。”霍都哈哈一笑,説道:“終南山重陽宮中,小王與閣下曾有一面之緣,當閣下自稱是馬鈺、丘處機諸道的門人,怎麼又冒充起洪七公的弟子來啦?”郭靖正要回答,霍都搶著又道:“一人投拜數位師父,本來也是常事。然而今乃金輪法王與洪老幫主較量功夫,閣下武功雖強,卻是藝兼眾門,須顯不出洪老幫主的真實本事。”這番話倒也甚是有理,郭靖本就拙於言辭,一時難以辯駁。羣雄卻大聲叫嚷起來:“有種就跟郭大俠較量,沒膽子的就夾著尾巴走罷。”

“郭大俠是洪老幫主及門弟子,若他不得,誰又代得了?”

“你先吃了降龍十八掌的苦頭,再試打狗法不遲。”霍都仰天長笑,發笑時潛運內力,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將羣雄七嘴八舌的言語都壓了下去,只震得大廳上的燭火搖幌不定。羣雄相顧失,都想:“瞧不出他年紀輕輕,公子哥兒般的人物,居然有此厲害內功。”霎時間都靜了下來。

霍都向金輪法王朗聲道:“師父,咱們讓人冤啦。初時只道今天下英雄聚會,才千里迢迢的趕來,那知盡是些貪生怕死之徒。咱們快走,你若不幸做了這些人的盟主,教幹下好漢説你是天下酒囊飯袋之首,豈非污辱了你老人家的名頭?”羣雄均知他是有意相,定要挑黃蓉出戰,可是他説話如此狂妄,實是令人難忍。眾人喝罵聲中,魯有腳竹一擺,大踏步走到席間,道:“在下是丐幫新任幫主魯有腳,打狗法十成中還學不到一成,原本不該使用。只是你定要嚐嚐給打狗痛打一頓的滋味,在下就打你幾罷。”魯有腳的武功本已頗為湛,打狗法雖未學全,究已使他原來武功加強不少威力,眼見霍都年甫三旬,料想他縱得高人傳授,功力也必不深,他知黃蓉身子不適,自己不論是勝是敗,總不能讓她涉險。

霍都只求不與郭靖過招,旁人不概不懼,當即抱拳躬身,説道:“魯幫主,幸會幸會。跟你討教,再好也沒有了。”黃蓉暗暗着急,但想魯有腳新任幫主,他既已出言挑戰,自己便不能再加阻攔,否則既折了魯有腳的威風,又顯得自己的權勢仍在丐幫幫主之上,只有讓他先鬥上一陣再説。

陸家莊上管家指揮家丁,挪開酒席,在大廳上空出七八張桌子的地位來,更添紅燭,將廳中心照耀得白晝相似。

霍都叫道:“請罷!”兩個字剛出口,扇子揮動,一陣勁風向魯有腳面撲去,風中竟微帶幽香。魯有腳怕風中有毒,忙側風避開。霍都一扇揮出,跟著擦的一聲,扇子已摺成一條八寸長的點筆,逕向敵人脅下點去。魯有腳竹揚起,竟不理會他的點,用纏字訣一絆一挑。這打狗法當真巧妙異常,去勢全在旁人萬難料到之處,霍都輕躍相避,那知竹猛然翻轉,竟已擊中他的腳脛。他一個踉蹌,躍出三步,這才不致跌倒。旁觀羣雄齊聲喝采,呼叫:“打中狗兒啦!”

“教你見識見識打狗法的威風!”這一下挫折,霍都登時面紅過耳,輕飄飄一個轉身,左手揮掌擊了出去。魯有腳飛起左腳,竹橫掃,登時影飛舞,變幻無定。霍都暗暗心驚:“打狗法果然名不虛傳!”打疊十二分神,右扇左掌,全力應付。魯有腳皂法畢竟未曾學全,數次已可得手,始終功虧一簣。郭靖、黃蓉在旁看着,不住暗叫:“可惜!”再拆得十餘招,魯有腳法中的破綻越越大。楊過每招看得清楚,不由得暗暗皺眉。幸好打狗先聲奪人,一出手就打中了對方腳脛,霍都心有所忌,不敢過份近,否則魯有腳早已落敗。黃蓉見情勢不妙,正開言叫他下來,魯有腳突使一招“斜打狗背”竹一幌,夾頭夾臉打在霍都的左邊面頰。可是這一使得過重,失了輕妙之致,霍都羞痛集之下,伸手急帶,已將竹抓在手裏,當下再沒顧慮,騰的一掌,正中魯有腳口,跟著又橫掃一腿,喀喇一聲,魯有腳腳骨已斷,一口鮮血噴出,向前直摔下去,兩名七袋弟子急忙搶上扶下。羣雄見霍都出手如此狠辣,都是憤怒異常,紛紛喝罵。

霍都雙手橫持那晶瑩碧綠的竹,洋洋得意,説道:“丐幫鎮幫之寶皂打狗,原來也不過如此。”他有意要折辱這個中原俠義道的大幫會,雙手拿住竹兩端,便要將竹折為兩截。

突然間綠影幌動,一個清雅秀麗的‮婦少‬已站在面前,説道:“且慢!”正是黃蓉。霍都見她身法奇快,吃了一驚,只説得一個:“你…”黃蓉左手輕揮,右手探取他雙目。霍都忙舉手相格,黃蓉已將竹輕輕巧巧的奪了過來。

這一招奪手法叫做“□口奪杖”乃是打狗法中極高明的招數。當年丐幫庭湖君山大會,黃蓉曾以這招手法在楊康手中連奪三次竹。這一招變幻莫測,奪時百發百中,再強的高手也閃避不及。堂上堂下羣雄采聲大起,黃蓉回身入座,將竹倚在身旁,留著霍都站在當地,甚是狼狽。

他雖武學深,但黃蓉到底用何手法奪去竹,實是不解其故,心想:“難道這女子會使幻術?”耳聽得眾人紛紛議嘲,斜眼又見師父臉鐵青,料想這樣一個美貌‮婦少‬真正本領自必有限,當即大聲道:“黃幫主,我已將兒還了給你,這就請來過過招。你總不會不敢罷?”此言一出,果然有人以為適才並非黃蓉奪,乃是他將竹還,以求比試。只有武功極高之人,才看出是黃蓉強奪過來。

郭芙聽了他這話大是氣惱,她一生之中從未見人膽敢對母親如此無禮,刷的一聲,出了佩劍。武修文道:“芙妹,我去給你出氣。”武敦儒也是這個心思,二人不約而同的躍到廳心。一個道:“我師母是尊貴之體。”另一個接上道:“焉能跟你這蠻子動手?”那一個又道:“你先領教領教小爺的功夫再説。”霍都見二人年紀輕輕,但身法端穩,確是曾得名師指點,心想:“我們今來此,原是要耀武揚威,折一折漢人武師的鋭氣,多打幾場甚好。只是彼眾我寡,若是惹成羣毆,可就難得很。”於是説道:“天下英雄請了,這兩個臭小兒要和我比武,若是小王出手,只怕給人説一聲以大欺小,倘若不比,倒又似怕了兩個孩子。這樣罷,咱們言明比武三場,那一方勝得兩場,就取盟主之位。小王與魯幫主適才的比試不必計算,大家從頭比起。各位請看妥是不妥?”這幾句話佔盡身分,顯得極為大方。

郭靖、黃蓉與眾貴賓低聲商量,覺得對方此議實是難以拒卻。今與會之人,除了黃蓉不能出陣之外,算來以郭靖、郝大通,和一燈大師的四弟子書生朱子柳三人武功最強。朱子柳是大理國人,並非未人,但大理和大宋齒相依,近年來也頗受蒙古的脅迫,算得是同仇敵愾,何況他與靖蓉夫婦好,自是義不容辭。當下商定由朱子柳第一陣鬥霍都,郝大通第二陣鬥達爾巴,郭靖壓陣,挑鬥金輪法王。這陣勢是否能勝,殊無把握,要是金輪法王武功當真極高,連郭靖也抵敵不住,説不定三陣連輸,那當真是一敗塗地了。

眾人議論未決,黃蓉忽道:“我倒有個必勝的法兒。”郭靖大喜,正要相詢,忽聽金刃劈風,霍霍生響,眾人轉過頭來,只見武氏兄弟各使長劍,已和霍都一柄扇子鬥在一起。郭靖、黃蓉夫婦,以及一燈大師門下的點蒼漁隱與朱子柳均關心徒兒安危,凝目觀鬥。

原來武氏兄弟聽霍都王子出言不遜,直斥自己是臭小兒,這話給心上人聽在耳中,這面子如何下得去?何況適才見師母奪他竹,手到拿來,心想他雖打敗魯有腳,看來是魯有腳功夫實在太過不濟,倒非此人了得;又想兄弟倆已得師父的武功真傳,一人即或鬥他不過,二人合力,決無敗理。也不管他要比三場比四場,當真是初生犢兒不怕虎,兄弟倆使個眼,雙劍齊出。

可是郭靖武功雖高,卻不大會調教徒兒,自己領會了上乘武學義,傳授時卻總是辭不達意,説不明白。武氏兄弟資質平平,在短短數年中又學到了多少?只數招之間,二人的長劍便給霍都住了,半點施展不開。

霍都有意在羣雄之前逞能立威,眼見武修文長劍刺到,他左手食指往上一託,搭住了平面劍刃,扇子斜裏揮去,攔擊在劍刃之上,錚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武氏兄弟大驚,武修文急忙躍開,武敦儒怕傷了兄弟,劍直刺霍都背心,要教他不能追擊。霍都早已料到此招,頭也不回,摺扇迴轉,兩下里一湊合,正好搭在劍背,手指轉了兩轉。他只是手指轉動,武敦儒手中長劍若要順著扇子而轉,肩骨非骱不可,只得鬆手離劍,向後躍開,但見長劍直飛上去,劍光在半空中映著燭光閃了幾閃,這才跌下。

武忘兄弟又驚又怒,雖然赤手空拳,並不懼怕。武敦儒左掌橫空,擺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武修文卻是右手下垂,食指微屈,只要敵人攻來,就使一陽指對付。

霍都見二人姿式凝重,倒也不敢輕視,心道:“贏到此處,已然夠了,莫要見好不收,自討沒趣。”降龍十八掌和一陽指都是武學中一等一的功夫,武氏兄弟功力雖淺,擺出來的架子卻是分毫不錯,常人看了也不覺甚麼,在霍都這等行家眼中卻知並非易與,當下哈哈一笑,拱手道:“兩位請回罷,咱們只分勝敗,不拚生死。”語意中已客氣了許多。

武氏兄弟臉上含羞,料想空手與他相鬥,多半隻有敗得更慘,二人垂頭喪氣的退在一旁,卻不到郭芙身邊。郭芙急步過去,大聲道:“武家哥哥,咱們三人齊上,再跟他鬥過。”眾人羣相注目。郭芙右手持劍,左手一揮,叫道:“我們師兄妹三個一齊來。”郭靖喝道:“芙兒,別胡鬧!”郭芙最怕父親,只得退了幾步,氣鼓鼓的望住霍都。霍都見她嬌豔美貌,笑的點了點頭。郭芙瞪了他一眼,轉過頭不理。武氏兄弟本來深恐郭芙恥笑,此時見她全心袒護,足見有情,心中甚

霍都打開摺扇,搖了幾下,説道:“這一場比試,自然也是不算的了。郭大俠,敝方三人是家師、師兄與區區在下。我的功夫最差,就打這頭陣,貴方那一位下場指教?誰勝誰敗,那可不是玩耍了。”郭靖聽子説有必勝之道,知道她智計百端,雖不知她使何妙策,卻也已有恃無恐,大聲説道:“好,咱們就是三場見高下。”霍都知道對方式功最強的是郭靖,師父天下無敵,定能勝他,黃蓉雖施過奪怪招,然而瞧他的嬌怯怯模樣,當真動手,未必厲害,餘人更不足道,於是目光向眾人一掃,説道:“各位如有異議,便請早言。勝負既決,就須唯盟主之命是從了。”羣雄要待答應,但見他連敗魯有腳與武氏兄弟,都是舉重若輕,行有餘力,不知尚有多少本事沒施展出來,大家倒也不敢接口,都轉頭望着靖蓉夫婦。

黃蓉道:“足下比第一場,令師兄比第二場,尊師比第三場,那是確定不移的了。是也不是?”霍都道:“正是如此。”黃蓉向身旁眾人低聲道:“咱們勝定啦。”郭靖道:“怎麼?”黃蓉低聲道:“今以君之下駟,與彼上駟…”她説了這兩句,目視朱子柳。朱子柳笑着接下去,低聲道:“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既馳三輩畢,而田忌一不勝而再勝,卒得王千金。”郭靖瞠目而視,不懂他們説些甚麼。

黃蓉在他耳邊悄聲道:“你通兵法,作忘了兵法老祖宗孫臏的妙策?”郭靖登時想起少年時讀“武穆遺書”黃蓉曾跟他説過這個故事;齊國大將田忌與齊王賽馬,打賭千金,孫臏教了田忌一個必勝之法,以下等馬與齊王的上等馬賽,以上等馬與齊王的中等馬賽,以中等馬與齊王的下等馬賽,結果二勝一負,贏了千金。現下黃蓉自是師此故智了。

黃蓉道:“朱師兄,以你一陽指功夫,要勝這蒙古王子是不難的。”朱子柳當年在大理國中過狀元,又做過宰相,自是飽學之士,才智過人。木理段氏一派的武功十分講究悟。朱子柳初列南帝門牆之時,武功居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之末,十年後已升到第二位,此時的武功卻已遠在三位師兄之上。一燈大師對四名弟子一視同仁,諸般武功都是傾囊相授,但到後來卻以朱子柳領會得最多,尤其一陽指功夫練得出神入化。此時他的武功比之郭靖、馬鈺、丘處機尚有不及,但已勝過王處一、郝大通等人了。

郭靖聽子如此説,當即接口道:“請郝道長當那金輪法王,可就危險得緊。勝負固然無關大局,只怕敵人出手過於狠辣,難以抵擋。”他心直口快,也不顧忌自己算上駟,而將郝大通當作下駟未免太不客氣。

郝大通深知這一場比武關係國家氣運,與武林中尋常的爭名之斗大大不同,若是給蒙古國師搶去了天下英雄盟主之位,漢人武士不但丟臉,而且人心渙散,只怕難以結盟抗敵,共赴國難,當下慨然説道:“這個倒不須顧慮,只要利於國家,老道縱然喪生於藏僧之手,那也算不了甚麼。”黃蓉道:“咱們在三場中只要先勝了兩場,這第三場就不用再比。”郭靖大喜,連聲稱是。

朱子柳笑道:“在下身負重任,若是勝不了這蒙古王子,那可要給天下英雄唾罵一世了。”黃蓉道:“不用過謙,就請出馬罷。”朱子柳走到廳中,向霍都拱了拱手,説道:“這第一場,由敝人來向閣下討教。敝人姓朱名子柳,生平愛好詩作對,誦經讀易,武功上就疏得很,要請閣下多多指教。”説著深深一揖,從袖裏取出一枝筆來,在空中畫了幾個虛圈兒,全然是個迂儒模樣。

霍都心想:“越是這般人,越有高深武功,實是輕忽不得。”當下雙手抱拳為禮,説道:“小王向前輩討教,請亮兵刃罷。”朱子柳道:“蒙古乃蠻夷之邦,未受聖人教化,閣下既然請教,敝人自當指點指點。”霍都心下惱怒:“你出言辱我蒙古,須饒你不得。”摺扇一張,道:“這就是我的兵刃,你使刀還是使劍?”朱子柳提筆在空中寫了一個“筆”字,笑道:“敝人一生與筆桿兒為伍,會使甚麼兵刃?”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筆,但見竹管羊毫,筆鋒上沾著半寸墨,實無異處,與武林中用以點的純綱筆大不相同,正相詢,只見外面走進來一個白衣少女。

她在廳口一站,眼光在各人臉上緩緩轉動,似乎在找尋甚麼人。

堂上羣雄本來一齊注目朱子柳與霍都二人,那白衣少女一住來,眾人不由自主的都向她望去。但見她臉蒼白,若有病容,雖然燭光如霞,照在她臉上仍無半點血,更顯得清雅絕俗,姿容秀麗無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誰也不知,此時一見那少女,各人心頭都不自的湧出“美若天仙”四字來。她周身猶如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似真似幻,實非塵世中人。

楊過一見到那少女,大喜若狂,口便似猛地給大鐵槌重重一擊,當即從屋角里一躍而出,抱住了她,大叫:“姑姑,姑姑!”這少女正是小龍女。

她自與楊過別後,在山野間兜了個圈子,重行潛金回進古墓石室。她十八歲前在古墓中居住,當真是心如止水,不起半點漪瀾,但自與楊過相遇,經過了這一番波折,再要如舊時一般諸事不縈於懷,卻是萬萬不能的了。每當在寒玉牀上靜坐練功,就想起楊過曾在此牀睡過;坐在桌邊吃飯,便記起當時飲食曾有楊過相伴。練功不到片刻,便即心中煩躁,難以為繼。如此過了月餘,再也忍耐不住,決意去找楊過,但找到之後如何對待,實是一無所知。她於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宛若深山野人一般,此時劇變驟生,可真是全然不知所措了。

下得山來,但見事事新鮮,她又怎識得道路,見了路人,就問:“你見到楊過沒有?”肚子餓了,拿起人家的東西便吃,也不知該當給錢,一路之上鬧了不少笑話。但旁人見她天真美貌,不自的都加容讓,倒也無人與她為難。一無意間在客店中聽見兩名大漢談論,説是天下有名的英雄好漢都到大勝關陸家莊赴英雄宴,她想楊過説不定也在那兒,於是打聽路途,到得陸家莊來。

除了郝大通、尹志平、趙志敬等三人外,大廳上二千餘人均不知小龍女是何來歷,只是見她美得出奇,人人心中都生特異之。孫不二雖知其人,卻從未會過。尹志平臉慘白,身子發顫。趙志敬斜眼瞧着他微微冷笑。郭靖、黃蓉見楊過對她這般舉動,也是大詫異。

小龍女道:“過兒,你果然在此,我終於找到你啦。”楊過下淚來,哽咽道:“你…你不再撇下我了罷?”小龍女搖頭道:“我不知道。”楊過道:“你今後到那裏,我便跟你到那裏。”大廳之上千人擁集,他二人卻是旁若無人,自行敍話。小龍女拉著楊過之手,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

霍都見了小龍女的模樣,雖然心中一動,卻不知就是當年自己上終南山去向她求婚的那個姑娘,見楊過衣衫襤褸,卻與她神情親熱,登生厭憎之心,説道:“咱們要比試功夫,你們讓點兒地方出來罷!”楊過也沒心思跟他答話,牽著小龍女的手,走到旁邊,和她並肩坐在廳柱的石礎上,心裏歡喜,有如要炸開來一般。

霍都轉過頭來,對朱子柳道:“你既不用兵刃,咱們拳腳上分勝敗也好。”朱子柳道:“非也。我中華乃禮義之邦,不同蒙古蠻夷。加子論文,以筆會友,敵人有筆無刀,何須兵刃?”霍都道:“既然如此,看招!”摺扇張開,向他一擺。朱子柳斜身側步,搖頭擺腦,左掌在身前輕掠,右手筆逕向霍都臉上劃去。霍都側頭避開,但見對方身法輕盈,招數奇特,當下不敢搶攻,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數,再定對策。朱子柳道:“敵人筆桿兒橫掃千軍,閣下可要小心了。”説著筆鋒向前疾點。

霍都雖是在西藏學的武藝,但金輪法王中淵博,浩若湖海,於中原名家的武功無一不知。霍都學武時即已決意赴中原樹立威名,因此金輪法王曾將中土著名武學大派的得意招數一一與他拆解。豈知今一會朱子柳,他用的兵器既已古怪,而出招更是匪夷所思,從所未聞,只見他筆鋒在空中橫書斜釣,似乎寫字一般,然筆鋒所指,卻處處是人身大

大理殷氏本系涼州武威郡人,在大理得國稱帝,中華教化文物廣播南疆。朱子柳是天南第一書法名家,雖然學武,卻未棄文,後來武學越練越,竟自觸類旁通,將一陽指與書法融為一爐。這路功夫是他所獨創,旁人武功再強,若是腹中沒有文學柢,實難抵擋他這一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達高妙境界的功夫。差幸霍都自幼曾跟漢儒讀過經書、學過詩詞,尚能招架抵擋。但見對方筆搖幌,書法之中有點,點之中有書法,當真是銀釣鐵劃,勁峭凌厲,而雄偉中又藴有一股秀逸的書卷氣。

郭靖不懂文學,看得暗暗稱奇。黃蓉卻受乃父家傳,文武雙全,見了朱子柳這一路奇妙武功,不大為讚賞。

郭芙走到母親身邊,問道:“媽,他拿筆劃來劃去,那是甚麼玩意?”黃蓉全神觀鬥,隨口答道:“房玄齡碑。”郭芙愕然不解,又問:“甚麼房玄齡碑?”黃蓉看得舒暢,不再回答。

原來“房玄齡碑”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書的碑文,乃是楷書品。前人評褚書如“天女散花”書法剛健婀娜,顧盼生姿,筆筆凌空,極盡仰揚控縱之妙。朱子柳這一路“一陽書指”以筆代指,也是招招法度嚴謹,宛如楷書般的一筆不苟。霍都雖不僅一陽指的奧,總算曾臨寫過“房玄齡碑”預計得到他那一橫之後會跟著寫那一直,倒也守得井井有條,絲毫不見敗象。

朱子柳見他識得這路書法,喝一聲採,叫道:“小心!草書來了。”突然除下頭頂帽子,往地下一擲,長袖飛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依章法。但見他如瘋如癲、如酒醉、如中,筆意淋漓,指走龍蛇。

郭芙駭然笑問:“媽,他發癲了嗎?”黃蓉道:“嗯,若再喝上三杯,筆勢更佳。”提起酒壺斟了三杯酒,叫道:“朱大哥,且喝三杯助興。”左手執杯,右手中指在杯上一彈,那酒杯穩穩的平飛過去。朱子柳舉筆捺出,將霍都開一步,抄起酒杯一口飲盡。黃蓉第二杯、第三杯接著彈去。霍都見二人在陣前勸酒,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內,想揮扇將酒杯打落,但黃蓉湊合朱子柳的筆意,總是乘著空隙彈出酒杯,叫霍都擊打不著。

朱子柳連乾三杯,叫道:“多謝,好俊的彈指神通功夫!”黃蓉笑道:“好鋒鋭的‘自言帖’!”朱子柳一笑,心想:“朱某一生自負聰明,總是遜這小姑娘一籌。我苦研十餘年的一路絕技,她一眼就看破了。”原來他這時所書,正是唐代張旭的“自言帖”張旭號稱“草聖”乃草書之聖。杜甫“飲中八仙歌”詩云:“張旭三杯草聖傳,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黃蓉勸他三杯酒,一來切合他使這路功夫的身分,二來是讓他酒意一增,筆法更具鋒芒,三來也是挫折霍都的鋭氣。

只見朱子柳寫到“擔夫爭道”的那個“道”字,最得一筆釣將上來,直劃上了霍都衣衫。羣豪轟笑聲中,霍都跟蹌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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