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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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我直言,你們這樣的幹部子弟,真站出來為你們的長輩説話,讓世人能真正理解他們,尊重他們歷史的,實在不多!
…
我倒想起了一個作家,黃濟人,對,是他,住在重慶的,他是國民黨將領的子弟,所謂“國乾子弟”他這些年就寫了好多書,寫起義投向共產黨的國民黨將領,更寫了許多被共產黨抓住成了戰俘的國民黨將領,他寫這些人的歷史,讓世人理解,認知…結果,人們讀了這些書,可以懂國民黨軍隊何以敗北,可以理解共產黨對國民黨戰俘的改造政策…這些倒還都不稀奇,最難得的,是從中寫出了國民黨敗將們依然存在的人格,使他們能獲得人格尊重!
…
誇張一點説,國民黨人倒有他們的子弟站出來,為他們接二連三地樹碑立傳,他們算是有了自己的代言人!
…
可你們呢,你們當中這樣的代言人,就像你説的,尊重歷史的代言人,誰呢?你們當中應該有練索爾茲伯裏那個活兒的啊!要麼,你帶個頭,你來寫!
…
”冰一旁説:“雍老師,您大手筆,您來寫啊!”他便認真地説:“最好還是既有個體生命的真切體驗,又有自覺的而不是勉強的代言人意識,二者結合起來,才能寫出那樣的作品…”寧肯説:“代言人文學如今有幾個人願寫?如今是一個充分地,甚至放肆地展示個體生命體驗的時代!”矯捷便問他:“你態度明朗點兒:你究竟認為代言人文學和非代言的個人文學,哪一個更文學?”
冰聽了説:“喲,跟繞口令似的!”寧肯卻只顧呷酒,吃涮好的肥牛
片。
矯捷便指着寧肯説:“你這不也是‘含着骨頭出
’嘛!”他便代寧肯作答:“只要不是搞被動的,機械的,生硬的…宣傳,而真是熔鑄了個體生命體驗與
悟,那麼,代言人文學當然是很好的文學!
…
不過,不必拿各種文學來這樣相比…不存在哪一種比哪一種更文學這樣一個問題…”冰便問:“雍老師,那您寫的,是哪一種文學呢?您代言不代言呢?”他答:“我自己很清醒…我的出身背景,我的個人經歷,我的
格氣質,都決定着,我只能是作為一個旁觀者…所以,我寫的東西,一個是我的個體生命體驗與
悟,一個是我作為旁觀者,對他人、社會、時代、人類,也包括大自然、宇宙的觀察與思索…我寫的,多數可能得算是旁觀者文學…”寧肯便望着他,問:“雍老師,您提到出身背景,那對我們確立自己的話語特徵,真有抹不掉的影響嗎?”他説:“我以為是的。機械地用出身框定一個人的階級屬
,那是不對的;可是解讀一個人,我以為參考他的出身教養,那是必要的…即使我們審視自己,這也應該是一個不可或缺的角度…”
冰説:“哎呀,有那麼重要嗎?説真的,我都不知道我算什麼出身…我爸爸媽媽都是中學教師…算知識分子嗎?可知識分子就是勞動人民的一部分嘛,工人農民是勞動人民的另一部分,a等於b,c、d也等於民所以a等於c、d,不是嗎?
…
”矯捷接過去説:“我倒覺得雍老師説得很有道理。我父親是鄉村小學的教師,可是他跟鄉里的農民,究竟還是有很大的不同…寧肯知道,我們老家很窮,不僅是窮,還很愚昧…保安你聽了不要彆扭,我聽我爺爺説,當年也曾有紅軍部隊經過我們那兒,可是他們竟遭到了暗算…在他們夜裏宿營的時候,村裏的男人們出來,把他們都殺了,只有很少幾個紅軍逃了出去,大多數,都被問打死,給扔到枯井裏頭…我爺爺記得,那些被殺的紅軍,有的還只是小小的年紀,大概也就十三、四歲…我問爺爺,殺紅軍的是不是都是地主或他們的狗腿子。爺爺説,地主富農自己倒沒怎麼動手,狗腿子嘛,也難説誰是狗腿子,殺紅軍的,有我爺爺那樣的自耕農,更多的是給地主幹活的長年。長年就是僱農,本是紅軍為之奮鬥,要首先將其解放出來的人,可是,據我爺爺説,他們殺那些紅軍時,都很自覺,很勇敢…為什麼要殺紅軍?那想法也很簡單,就是認定他們是土匪,是
寇…我問過爺爺,難道紅軍自己不宣傳,不告訴他們自己是幹什麼的嗎?他説,他不記得那些紅軍有過什麼宣傳,再説一聽紅軍來了,村裏的人白天就都躲在家裏,敲門也不開,晚上竟聯合起來,幹那樣殘忍的事!
…
這當然不是我的個體生命體驗,可我的血管裏,畢竟着我爺爺傳下來的血…等我一天天大起來,爺爺講過的這些事,便成為我心上墜着的很大很大的一個秤砣…後來解放了,搞土改,我爺爺算中農,他讓我爸爸,到縣上上了中學,一直讀到高中,這在我們村,是了不得的學歷!爸爸上完高中,回到家鄉,在鎮上小學當了老師,我媽媽也是老師…我爸爸也給我講過可怕的事,就是土改的時候,鬥爭地主,地主確實該鬥,可是那鬥爭會發展到最後,就有苦大仇深的貧僱農,拿着剪刀去剪地主的
…這事給了他很大的刺
,他心裏一直覺得,不該這樣地去剪一個已經被綁起來的人的
…他給我講這個事,是因為,到我十來歲的時候,已
近‘文革’前夕,階級鬥爭的弦,越繃越緊,發展到,地主家的孩子,其實已經是第三代了,就經常挨成份好的孩子打,父親不讓我參加那種事情,他説無論如何人不該折磨人…後來突然就來了文化大革命,我們那個村不知是怎麼搞的,又殺人,忽然在一個晚上,把所有地富家的人,從老人到小孩,都給殺了,也是扔進那口古老的枯井裏去,當年很多的紅軍的骸骨,還沒有拾淨,便又製造了新的骸骨…那時候我爺爺
我媽媽都過世了,只有我和爸爸,忽然那些殺人的人跑來抓我們爺倆,我們又不是地富反壞,怎麼也有死罪?抓住我們,把我們捆起來,就聽見他們很認真地討論,我們該不該殺?認為該殺的意見佔了上風,理由是我爸爸説過,土改時不該用剪刀剪地主的
,我呢,拒絕打地富的孫子,並且,我爸爸屬於‘舊學校培養的學生’,‘舊學校’就是資產階級學校,培養的是資產階級接班人,那不是比地富更反動?
…
可是在他們爭論的過程中,我爸爸成功地逃跑了…那麼,他們就圍住我,殺不殺我呢?要不要把我也扔到那口井裏去呢?
…
他們商量的結果,是算了!為什麼算了?因為他們有好幾個人説,要殺就全都殺了,跑掉一個,而且是個大人,那把小的殺了,大的他有一天跑回來報仇,可了不得!有的就説,‘舊學校培養的學生’,説是可以改造好的呀,改造好了,就不是資產階級接班人了,也就不該殺了…”冰叫了起來:“哎呀,別説了別説了!讓不讓人吃東西了!
…
”寧肯説:“是很敗興!可…這也是歷史,不是要尊重歷史嗎?”紀保安説:“歷史…應該是指…一個時代,主的東西…”寧肯説:“歷史也有支
!
…
彷彿一個河系,它應該是網絡狀的…甚至應該是立體的…三維的…”紀保安讓步:“…當然,繳械説的,也是…歷史的一個側面…”繳械並不繳械,他接着要往下敍説,冰用筷子敲擊餐碟,抗議:“我不要聽了!”繳械舉舉手掌:“好,小姐,我繳械!我不再説具體的事情了,可是…我想概括一下,就是,我們每一個人,並不一定都有那個運氣,能在歷史的主
裏成長…歷史的支
,甚至支
的支
,很可能裹挾着我們的生命之舟,把我們的個體生命,放逐在歷史的邊緣…”
冰笑了:“這還差不多!剛才像個恐怖故事,現在嘛,倒有點像詩…”寧肯便説:“當然是詩!
…
你們都不知道吧?其實,繳械原來是一心想當詩人的,他寫了好多的詩,自費出過三本詩集呢!
…
他是這幾年才下海的…”繳械嘆口氣説:“學詩不成,憤而下海…哎,我是想説,每個人的出身經歷不同,他對這世界人生的受認知也就真是不同…我是贊同雍老師的觀點的!”他的一雙眼睛,在四個年輕人的臉上,掃來掃去,他看到,紀保安白皙光潤的額頭上,擠出了幾道皺紋。
這位繳械先生的話,引出了他蒲公英種子亂飛般的思緒。是的,放在歷史的主中考察,砰砰砰,霍師傅釘那金殿臣宿舍的窗户,算得了什麼?可是在他的個人生命體驗裏,在他個人的記憶儲留中,那響聲,那情景,那短臂上隆起的肌
,那上下
相擠而突出的細節,卻至今拂之不去…
他稍定神,聽見繳械在説:“…你問我們家鄉現在還窮不窮?不那麼窮了…你別問寧肯,他號稱我的同鄉,論起來也真是一個縣的…可他爺爺那輩就走出縣城,混進城,早就變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