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小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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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鳳》(六月生禮,,某匪持續發神經中)烏池的雨季陰冷濕,大雨嘩嘩的下了幾天總不見放晴,屋子裏的桌椅地面都生出一層礎然的水意,背陰處更幾乎長出蘑菇來。院子裏的青磚地生了滑膩的青苔,小鳳一手提着茶壺,一手打着傘,不留意就滑倒摔了一跤,衣服濕髒了不算,茶壺也摔碎了。那隻青花大茶壺還是爺爺留下來的舊物,小鳳心下懊惱,把屜裏的錢拿出來,零零碎碎的幾幾分都湊起來,盤算着買只新茶壺總得要七八塊錢,不由得嘆了口氣。

雨越下越大,遠處的永江在騰起的水霧裏成了朦朧的一條長長白帶子,江上的輪渡早就停了,無數大小的船泊在江邊,星星點點,遠遠望去,倒象是白帶子上的繡花,只不成個樣子。

有個人站在門外檐下避雨,因為雨勢太大,一件灰的夾長衫已經濕了大半,這幾年倒是很少有人穿長衫了,除了守舊派的老先生,或是學堂裏教書的先生。年青人都趕時髦穿西服,哪怕買不起西服的人家,也教裁縫做一件中間開襟的新式衣服穿。

她見那人長衫下襬都在滴水,心有不忍,於是招呼:“先生,請進來坐吧。”那人恍若未聞,屋外的雨下得正大,嘩嘩如傾,想是沒聽見。於是她從櫃枱後走到門口,又招呼了一聲:“先生。”那人這才慢慢轉過臉來,年紀瞧着倒並不甚大,只是兩鬢微霜,眉峯略略皺起,望了她一眼,倒似並無悲喜之

小鳳道:“這樣大的雨,先生屋裏坐吧,等雨下小一些再走。”他見屋子裏擺着幾張桌椅,收拾的很乾淨,原來是間小茶鋪,於是點了點頭,轉身走進來,揀了臨窗的一張桌子坐下。小鳳見他神恍惚,怕他是受了涼寒,於是將灶下的炭挾了幾塊放在火盆裏,端來放在他足邊,説道:“烤一烤衣服吧。”又去沏了一壺滾茶來,替他斟上一杯:“喝杯熱茶,驅驅寒氣也好。”他沒有動,只説:“我沒帶錢。”小鳳笑道:“不要緊,行路在外,誰都有個不方便的時候。這茶我請你喝,不要錢。”他漫應了一聲,説:“那你這樣做生意,豈不虧大了。”小鳳説道:“這點小生意,平常多虧左鄰右舍照應,再説幾分錢的事情,就請你喝一壺茶,我也不虧什麼的。”他端起茶來沒有喝,倒將茶杯在手中細細的看着,茶壺茶杯倒都是舊物,雖然不過青花寫意‮花菊‬,疏疏的描上幾筆,但碗中潔淨雪白,洗刷得並無半點茶垢,看着很是乾淨清。忽然問:“這是清平瓷?”小鳳笑着説:“是啊,這幾套茶壺杯子還是我爺爺從清平老家帶過來的,用了好多年了。”那人望着窗外的大雨,似是自言自語:“清平出好瓷…”小鳳説:“我生在烏池,爺爺在的時候,總是念叨葉落歸,要帶我回去看看老家,結果到最後也沒能帶我回去一趟…”説到這裏,忽然覺得好生難過,便拿了抹布來,隨手將櫃枱又擦拭着。

那人默然不語,望着窗外茫的大雨出了一會神,忽問:“你父母呢?”小鳳説:“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都不在了。”那人甚是歉然:“對不住。”小鳳説:“沒啥,我那時還不大記事呢。”火盆裏的火漸漸旺起來,烤得他衣襬上騰起細白的水汽,她又替他斟上一杯茶,説:“下這樣大的雨,先生是要往哪裏去?”他嘆了口氣,説:“哪兒也去不了,就出來走走。”小鳳聽他這一嘆之中,似有無窮無盡的悵然,不由問:“先生莫不是跟家裏人鬧了彆扭?”他搖了搖頭,小鳳見他神鬱郁,似有滿腹的心事,不由道:“世上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什麼都得想開一些才好。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萬事都強求不來的。”他倒笑了笑:“你小小年紀,倒開導起我來。”小鳳笑着説:“先生莫笑我,我沒讀過書,都是爺爺在的時候教我幾句古話。他老人家辛苦了一輩子,可是成天樂呵呵的,從來不苦愁眉臉。我長大一點,他也總教我要放寬心,把吃苦當享福,怎麼過,不是一輩子呢?”他嗯了一聲,慢慢的説:“怎麼過,不是一輩子呢…”這兩人説着話,雨倒是越下越大,一時也走不得。小鳳見他神稍頤,舉止甚是温和有禮,雖然只是閒談,但言語間頗顯見識淵博,於是問:“先生是在大學裏教書嗎?”他問:“你怎麼這樣猜?”小鳳道:“我看先生是個斯文人,真像是在大學堂裏教書的先生。”他笑了笑,説道:“我年輕的時候行伍出身,一點也不斯文呢。現在老了,才假裝斯文些。”小鳳問:“什麼叫行伍出身?”他説:“就是當兵的,老兵侉子。”他此時話語間才帶了幾分北地承州的方言,有意將腔調加重,引得小鳳直笑:“我可想不出來,先生您這樣子,真不像當過兵的。”店裏這半都沒有別的客人,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下來,他往窗外看了看,説道:“我要回去了。”小鳳與他一番言談,甚是相得,她自幼喪父,雖然每茶客來往,但皆是無甚知識的左鄰右舍,從沒人陪她這樣談過話,不知不覺生了一種儒慕之心,説道:“坐了這半,已經誤了吃晚飯的時辰了,我正要去煮麪,先生吃了面再走吧。”他問:“也不要錢?”小鳳説:“也不要錢。”他説:“那好,我就吃了面再走。”小鳳果然去廚房煮了面,兩人一人一碗,雖然是清湯寡面,上面只撒了一點細細的葱花,但他吃得甚是香甜,不僅把一碗麪吃完了,將碗中麪湯也喝掉大半,才説:“好吃。”小鳳笑道:“您愛吃下回再來就是了。”他點了點頭,説道:“我下回一定來。”倏忽過了十餘,這天傍晚,快打烊的功夫了,店裏的客人都走了,小鳳正預備打上鋪板,忽然看到他從外面進來,依舊是一襲半舊的長衫,漿洗的十分乾淨,顯得温文儒雅。她歡喜道:“我以為您不來了呢。”他笑着從口袋裏摸出十塊錢來,放在櫃枱上,説:“這回我帶了錢來。”小鳳不肯要,説:“就是一壺茶,一碗麪,不過幾錢的事,先生您這樣就太外道了。”他説:“你這是小本生意,怎麼好總讓你請客,這十塊錢你收着,我以後來喝茶再慢慢算吧。”街坊鄰居也是這樣,存幾塊錢茶水錢在這裏,或者記帳,一併收的也有。小鳳見他執意如此,只好把錢收下來,問:“還沒有請教先生貴姓。”他想了一想,説:“我姓封。”小鳳便請教他“封”字怎麼寫,認認真真一筆一劃的記在賬本子上了,他看着有趣,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鳳。”他又問:“你想不想念書去?”小鳳搖了搖頭,説:“爺爺説啦,咱們這樣的窮人,沒有讀書的命,再説了,讀書認字也不見得是好事。”他問:“怎麼不是好事?”小鳳説:“爺爺説,懂得越多,煩惱越多。”他怔了一下,方才點了點頭:“老人家這話説得很對。”兩人就這樣説着閒話,最後小鳳又煮了麪條來,他依舊吃得很香甜,對小鳳説:“過幾等有空了,我再來。”從這之後,他卻再也沒來過。到了年底臘月結帳的時候,小鳳記着這位封先生還存着錢在櫃上,到了第二年端午節再算帳,這九塊多錢依舊存在櫃上,只不見他來。

烏池的夏季最為漫長,等雨季一來,每都霪雨纏綿,方是入了秋。

又是大雨如注,街上行人斷絕,連車都看不見一輛,小鳳獨自在店中,正給爐子換煤,忽然有客人進來,她抬頭一看,認了半晌才認出來,不十分歡喜:“封先生!”不過一年不見,他兩鬢的白髮似乎多了許多,也似乎瘦多了,向她慢慢點了點頭,倒還笑了一笑,依舊揀了靠窗的桌子坐下,小鳳給他沏上茶,問:“先生還是吃麪嗎?”他搖了搖頭,問:“你這裏有酒麼?”小鳳説:“沒有,先生若是想喝酒,我去隔壁陳生記買一壺,他們家倒是小槽坊的高梁酒。”他拿了十塊錢給她打酒,她不肯收:“先生還有錢存在我這裏呢。”解下圍裙,揩了揩手,打着傘去隔壁酒坊,果然買了一壺酒回來。

他接過酒去,聞了一聞,説:“這個倒真是高梁酒。”問:“有大碗沒有?找兩隻來。”小鳳去找了兩隻大碗來,他慢慢斟着酒,她就去廚房裏炸了一點花生米,又把自家泡的鹹菜盛了一碟子來,擺上桌子,説:“今天下這樣大的雨,早上沒有去買菜,先生將就着下酒吧。”他指了指凳子,説:“你也坐。”小鳳不肯,他説:“我一個人喝悶酒沒有意思,你坐下來,陪我説説話。”她只好答應着坐下來,他問:“你會喝酒麼?”小鳳搖頭,他就將兩隻碗都擺在了自己面前,端起來先呷了一口,又嘆了口氣。

小鳳見他落落寡歡,不知該從何勸起,他卻慢慢的又喝了一大口酒,拿起筷子,卻又在半空中停住,問:“小鳳,你有沒有什麼事情特別的後悔?”小鳳想了想,説:“爺爺走了之後,我很後悔,有時候我不聽他老人家的話,沒有好好對待他。”他點了點頭,説道:“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小鳳説道:“先生也有孩子吧,一定也很孝順聽話。”他默然無語,過了片刻,忽然下眼淚,小鳳一時慌了手腳,驚惶失措,不知道自己説錯了什麼。

過了好久,他才説:“從他懂事開始,犯了錯總不輕饒,不是打就是罵。他跟我也不親近,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考上了外國的一間學校,我不讓他去,那是他生平第一次頂撞我,把我給氣着了。打得那樣狠,他也不吭聲,最後只問我:‘父親,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兒子?’一直到最後,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到底喜歡什麼…願意做什麼…我竟然都不知道…”他含着眼淚看着大雨中的永江,端起酒碗來,忽然一口氣就將酒喝乾了,拿過酒壺來,又斟上一碗:“我這一輩子,除了另一個人,就只對不起他…連他出生的時候,我都不在家裏,一直到他快半歲了,我才回去,他從小就沒看過我的好臉,有時候明明不是他的錯,我也算在他頭上,拿他出氣。他其實一直很聽話,哪怕他自己心裏不樂意,還是很聽話,按我的意思去參軍。是我害了他,是我對不起他。”他慢慢的將碗中的酒喝得幹了:“他在我面前,笑的時候很少,這二十幾年,我都沒見他笑過幾回…”小鳳説:“已經過去的事情,您就別想了,凡事都要往前看的啊。”他悽然搖一搖頭,又喝了一碗酒。

小鳳見他喝得這樣急,怕他喝醉,一直勸他吃菜,他喃喃説道:“我每次看到他,我就想起我們的孩子,我心裏難受。我真的難受,我對他不好,是因為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咱們的那個孩子,所以我總不待見他,我心裏其實是恨他,我更恨我自己…我這樣對不起你…這麼多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誰也不敢在我面前提你…我就像是真忘了你…但我知道,我總痴心妄想你還活着,哪怕你活着恨我也好。你恨我也好…”他淚滿面,伏在桌上,終於酩酊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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