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篇傳統也可能是一種騙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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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俠:你對中國古代的傳統,比如孔子的《論語》怎麼看?

王朔:我還真沒認真看過,就翻翻。

老俠:什麼覺?

王朔:我覺得特別像一個格言集。你要是單個看,一段一段的,一句一句的,處處透着的都是道理,那道理似乎很成道理,確實很有道理。但坐下來想想,我就覺得中國的事壞就壞在把每件事都指出道兒來,應該怎麼做,怎麼做才叫對,怎麼做才能八面方圓。我覺得咱們在常生活中的一言一行,都被早早規定出了什麼叫對,什麼叫錯。這就可能造成了咱中國人很會做人,有一套做人的規律,這樣就對你的人身非常有利。

老俠:這點兒小聰明祖上早就説透了。

王朔:我覺得有了這個東西,就無所謂做人憑不憑良心了,可能就憑着那規矩做人了,那就看誰聰明誰不聰明瞭,這叫玩心眼,透着大智慧。凡事不能硬來,融會變通的。舉一反三的,我覺得在中國做人要把這些東西吃透,融入血中腎臟中,出血撒都透着聰明,就可能處處做人都會非常圓滿。

這樣的人,當然沒什麼意思啦,光為了"對"而活着,而且要想處處事事時時都"對"也累的。

老俠:我不知道這是做人還是不把自己當人。

王朔:後來我發現按照它那個道兒做呀,它的大部分是反人的,你必須剋制了以後,按照它給出的範圍,才能選擇一個東西。要是由着自己的子來,往往是和它那個道兒相沖突的,要給自己造成害處。我做人的標準是隻要不坑別人,不產生天大的害處就由着子來,有什麼小的不適、小的衝突,對我都無所謂了。因為我覺得孔子他那個東西太油了。我當然也不太瞭解他是個什麼經歷了,他怎麼、從哪兒學的這一套?不是説咱們都是學他的嗎?他是跟誰學的?能不能往上刨出來,這人聽説是私生子,按照他自己的那個理兒,那套禮儀啦。標準啦,他家裏也不是什麼好人,還是他小時也像魯迅那樣受過刺?他當然可能一輩子不得志,有些事兒要不這麼做就吃虧,自己沒事就瞎琢磨,怎麼做人?悟出一些"三人行,必有我師"這種討大家好的話。我就覺得誰要是把生活上的道理都講了,誰就是個騙子。

老俠:能説明一切的道理,實際上等於什麼都沒説。凡無所不包的真理就是一無所有的虛構。

王朔:《論語》中孔子説的那些話,都是學生問。當老師的大概都有這種心理,學生一問,老師就得給你説出個道道來,可能…有些道理懸掛在嘴邊説不出來,但有人一問,能不能説出道道都要説出個道道。要是説不出來,讓恭敬的求學者失望,更讓自己沒了當老師的面子。有時我有這種覺,別人問你,你其實本沒有答案,你是被提問者着走,他一路問下來,你現想現説現説現想,朝着自圓其説那兒説着。孔子的那些道理有些可能就是這麼來的。他創建個"中庸"的理兒,我覺得是很合適他的,兩頭都不走極端。兩個極端是兩種情,能分出好賴來,是非分明,而你擱在中間,那就成道理了。

老俠:中國人講"中庸",講"既…又…"的句式,像劉再復的二重組合論害了很多有才華的藝術家,比如田壯壯拍的《大太監李蓮英》,就是中了格兩重理論的毒。李蓮英怎麼寫,應該寫成中國奴才。太監的最高天才。慈德太后這個刁女人太難伺候了,那麼大的權力更使她變態,每天驚恐萬狀的。許多貼身太監都先後被她廢了。唯獨李蓮英留了下來,伺得老佛爺服服帖帖,把他當成唯一的心腹、知己,有什麼苦回到後宮與他訴訴。你説李蓮英是不是奴才中的天才,奴才的極致?而壯壯的那個片子把李蓮英拍成個不忍之人,把珍妃投井後,還讓他背過身,蹲下來,用手捂住臉,做痛苦狀,內疚樣。!他決心把自己的那個玩意兒割了的那刻起,他進宮的第一天就要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連自己的那個玩意兒都不要了,還在乎一個老佛爺恨之入骨的妃子的生命?李蓮英殺了多少人哪,宮廷鬥爭的殘酷血腥他見多了,殺一個珍妃算什麼。他有憐憫之心?天大的玩笑!

王朔:這麼拍人家會説你對人缺少深度把握,把複雜的東西簡化了。

老俠:人喜歡極端的東西,實際上許多特別的文學作品都是極端,包括那些現代派作品。從莎士比亞的膨脹到極端的麥克白的野心,到艾米莉《呼嘯山莊》中的那種走向極端的長着毒牙齒的愛與恨,還有加繆的那個"局外人",一個極端冷漠的人,對母親的死無動於衷,對情人的愛可有可無,對自己的生命沒有任何熱情,他誤殺了人,不要律師為他辯護,不要神父為他祈禱。就那麼被判死刑,處決了。

加繆把他的冷漠或麻木推向極端。魯迅的"阿q"也是一種極端的格。一旦達到某一極端,反而有無限豐富,難以窮盡。

王朔:我覺得走極端難的,學孔子那套倒不難。但得為一個明確的目的學,比如我為了做一官兒,或者當一個學術界的恐龍,或者我為了拍馬,就學這個。

我沒有目的,就不用學了,翻翻就完了。當然我準備老了看看他這個書。我現在是覺得這書太有道理了我就不看了。怕被它人帶着走,再找不回自己了。我相信天下沒有一個理兒能夠説得天衣無縫,放之四海而皆準。物理學中好像還沒有統一場論,現在還沒有統一吧…"老俠:沒有。

王朔:愛因斯坦琢磨了半天沒琢磨出來。我想這個…思想上也不該有什麼統一場論,但實際上有很多冒充是統一場論的東西,當它一出現,我就有種本能的反應:我這人智商不高能力有限,所以我只能先拒絕。等歲數大了,我再好好看看。

我當然樂意認為這是我跟那幫學生不一樣的地方,是我的優越之處。他們上大學是洗澡去了,是學人家去了。

老俠:那你接受知識的前提呢?好像歲數是前提,這有點兒怪誕。

王朔:我接受知識有一前提,我得能破了你這個,我沒能力破了你,我就滿足於知道一個大概齊就完了,不細看那些東西。我覺得最不好的東西或者説知識,是那些要把道理説在先的,比如一些免費的時文,像餘秋雨呀、學院派的有些大文章呀、報上的那些社論呀,上來就拿大道理壓人,拿大話壓人,其實越這樣的東西越沒道理。

老俠:生在這塊土地上,也希望從自己傳統的積累中找到可以使人活出尊嚴活得誠實的資源來。為此,我多次重回故紙堆裏,但一次比一次失望,到最後是絕望。現在我信魯迅對年輕人的勸告:少讀以至不讀中國書。

王朔:我看孔子…我是買的《四書五經》,黑皮的。我不大喜歡看那種書,它裏邊加了很多注,把正文切割得一塊一塊的,每幾個大一點兒的正文旁,都有密密麻麻的註釋,特累。看得暈頭轉向的。總的覺,那裏邊道理十足,拉出來就跟你講道理。我在中學就學了一點兒文言文,看這種東西還是比較吃力的。

老俠:你説的對孔子的覺,曾有過一篇比較孔子和蘇格拉底的文章。兩人都是與人談話,但方式完全不同。孔子是中國的先哲,蘇格拉底是古希臘的先哲,他倆講過的類似的話,只有關於"知與不知"的。孔子説:"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為知。"蘇格拉底説過,人的最高智慧是意識到自己的無知。似乎在這點上兩人一樣。但在對別人的態度上則不同。

王朔:我女兒也常説孔子的這句話,她們學校也教了: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知也。但這句話讓我覺,是因為弟子問他一問題,他答不上來了,又不能説自己不知道,只能這麼圓滑一下,是給自己打圓場的話。他的那些道理就是教人怎麼打圓場的。

老俠:孔子與人談話的方式是以老師自居,居高臨下,別人以學生自居,謙卑仰視;永遠是別人提問,他解答;別人困惑,他明白;別人什麼也不懂,他什麼都懂;而蘇格拉底的方式恰恰相反,不管談話的對手是什麼人,他都是提問者,他知道人的智力的界限,一直問到你理屈詞窮,答不上來了,這就算完滿了。至於他自己有沒有答案,他也沒有答案。他只想告訴你,人不能狂妄,以為自己無所不知,最高的智慧不是無所不知,而是意識到自己的有所不知。正是蘇格拉底開始的這個傳統,才會有哈耶克、波普爾等現當代大師的認識論——相對於人類社會與宇宙,必須承認人的無知是絕對的,人的有知是相對的,真理必須是可以證偽的,社會必然是有缺陷的。而孔子開創的傳統,卻使後來的讀書人一代比一代狂妄,就是你説的那種覺,上來就拿大道理壓人,以為自己無所不知真理在握。

王朔:蘇格拉底用這種追問的方法,是想把所有的道理觀點都駁倒,哪怕是使用詭辯呢?這也有點兒黑。

老俠:他不教給你道理,只讓你自己在論辯的失敗中悟出自己的知識的界限,這才是大智慧。而孔子的"誨人不倦"則是小聰明,小聰明一定要賣,要以別人的導師自居。與其説他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不如説他"誨人不倦",不亦樂乎,且樂此不疲。以至於使被誨者大為疲倦。中國人的那套填鴨式的教育方式,動不動自我標榜偉大光榮正確,都是從孔子那學來的。

王朔:像我們在這兒這套就叫做"誨人不倦"。

老俠:當你知道了被誨者疲倦了,你再不倦地誨下去,就有點兒不知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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