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空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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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瞧瞧周圻身上的兩截斷劍,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突然間省悟,原來,是貼身穿着的烏蠶衣救了自己命,更因此而殺了仇人。
狄雲驚魂稍定,立即轉身,奔到丁典身旁,叫道:“丁大哥,丁大哥。你…你…怎麼樣?”丁典慢慢睜開眼來,向他瞧着,只是眼中沒半分神氣,似乎視而不見,或者不認得他是誰。狄雲叫道:“丁大哥,我…我説什麼也要救你出去。”丁典緩緩地道:“可惜…可惜那劍訣,從此…從此失傳了,合葬…霜華…”狄雲大聲道:“你放心!我記得的…定要將你和淩小姐合葬,完了你二人的心願。”丁典慢慢合上了眼睛,呼
越來越弱,但口
微動,還在説話。狄雲將耳朵湊到他的
邊,依稀聽到他在説:“那第十一個字…”但隨即沒有聲音了。狄雲的耳朵上
到已無呼氣,伸手到他
口一摸,只覺一顆心也已停止了跳動。
狄雲早就知道丁典命難保,但此刻才真正領會到這位數年來情若骨
的義兄終於捨己而去。他跪在丁典身旁,拚命往他口中吹氣,心中不住的許願:“老天爺,老天爺,你讓丁大哥再活轉來,我寧可再回到牢獄之中,永遠不再出來。我寧可不去報仇,寧可一生一世受萬門弟子的欺侮折辱,老天爺,你…你千萬得讓丁大哥活轉來…”然而他抱着丁典身子的雙手,卻覺到了丁典的肌膚越來越僵硬,越來越冷,知道自己這許多許願都落了空。頃刻之間,
到了無比的寂寞,無比的孤單,只覺得外邊這自由自在的世界,比那小小的獄室是更加可怕,以後的
子更加難過。他寧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獄室中去。他橫抱着丁典的屍身,站了起來,忽然間,無窮無盡的痛苦和悲傷都襲向心頭。
他放聲大哭,沒有任何顧忌地號啕大哭。全沒想到這哭聲或許會召來追兵,也沒想到一個大男人這般哭泣太也可羞。只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悲傷,便這般不加抑制地大哭。
當眼淚漸漸幹了,大聲的號啕變為低低地噎時,難以忍受的悲傷在心中仍是一般地難以忍受,可是頭腦比較清楚些了,開始尋思:“丁大哥的屍身怎麼辦?我怎麼帶着他去和凌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此時心中更無別唸,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
忽然間,馬蹄聲從遠處響起,越奔越近,一共有十餘匹之多。只聽得有人在呼叫:“馬大爺、耿大爺、週二爺,見到了逃犯沒有?”十餘匹馬奔到廢園外,一齊止住。有人叫道:“進去瞧瞧!”又有一人道:“不會躲在這地方的。”先一人道:“你怎知道?”拍的一聲響,靴子着地,那人跳下了馬背。
狄雲更不多想,抱着丁典的屍身,從廢園的側門中奔了出去,剛一出側門,便聽得廢園中幾個人大聲驚呼,發現了馬大鳴、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屍身。
狄雲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這般抱着丁典的屍身,既跑不快,又隨時隨刻會給人發現。但他寧可重行被逮入獄,寧可身受酷刑,寧可立被處決,卻決不肯丟棄丁大哥。
奔出數十丈,見左首有一扇小門斜掩,當即衝入,反足將門踢上。只見裏面是一座極大的菜園,種滿了油菜、蘿蔔、茄子、絲瓜之類。狄雲自幼務農,和這些瓜菜闋隔了五年,此時乍然重見,心頭不生出一肌温暖親切之
。四下打量,見東北角上是間柴房,從窗中可以見到松柴稻草堆得滿滿的。他俯身拔了幾枚蘿蔔,抱了丁典的屍身,衝入柴房。
側耳聽得四下並無人聲,於是搬開柴草,將屍身放好,輕輕用稻草蓋了。在他心中,還是存着指望:“説不定,丁大哥會突然醒轉。”剝了蘿蔔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蘿蔔甜美而辛辣的汁入咽喉。五年多沒嚐到了,想到了湖南的鄉下,不知有多少次,曾和戚師妹一起拔了生蘿蔔,在田野間漫步剝食…
他吃了一個又一個,眼眶又有點濕了,驀地裏,聽到了一個聲音。他全聲劇烈震動,手中的半個蘿蔔掉在地下。雪白的蘿蔔上沾滿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聽到那清脆温柔的聲音叫道:“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裏?”他登時便想大聲答應:“我在這裏!”但這個“我”字只吐出一半,便在喉頭哽住了。他伸手按住了嘴,全身不住地簌簌戰抖。
因為“空心菜”是他的外號,世上只有他和戚芳兩人知道,連師父也不知。戚芳説他沒腦筋,老實得一點心思也沒有,除了練武之外,什麼事情也不想,什麼事情也不懂,説他的心就象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雲笑着也不辯白,他歡喜師妹這般“空心菜,空心菜”的呼叫自己。每次聽到“空心菜”這名字,心中總是到説不出的温柔甜
。因為當有第三人在場的時候,師妹決不這樣叫他。要是叫到了“空心菜”總是隻有他和她兩人單獨在一起。
當他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高興也好,生氣也好,狄雲總是到説不出地歡喜。他是個不會説話的傻小子,有時那傻頭傻腦的神氣惹得戚芳很生氣,但幾聲“空心菜,空心菜”一叫,往往兩個人都裂開嘴笑了。
記得卜垣到師父家來投書那一次,師妹燒了菜招待客從,有雞有魚,有蘿蔔豆腐,也有一大碗空心菜。那一晚,卜垣和師父喝着酒,談論着兩湖武林中的近事,他怔怔地聽着,無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對,只見她挾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邊,卻不送入嘴裏。她用紅紅的柔軟的嘴,輕輕觸着那幾條空心菜,眼光中滿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幾條菜。那時候,狄雲只知道:“師妹在笑我是空心菜。”這時在這柴房之中,腦海中靈光一閃,忽然間體會到了她紅
輕吻的含意。
現下呼叫着“空心菜”的,明明是師妹戚芳的聲音,那是一點也不錯的,決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誤聽了。
“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裏?”這幾聲呼叫之中,一般地包含着温柔體貼無數,輕憐愛無數。不,還不止這樣,從前和她一起在故鄉的時候,師妹的呼叫中有友善,有親切,有關懷,但也有任
,有惱怒,有責備,今
的幾聲“空心菜”中,卻全是深切的愛憐。
“她知道我這幾年來的冤枉苦楚,對我更加好了,是不是呢?”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在做夢。師妹怎麼會到這裏來?她早已嫁給了萬圭,又怎能再來找我?”可是,那聲音又響了,這一次是近了一些:“空心菜,你躲在哪裏?你瞧我捉不捉到你?”聲音中是那麼多的喜歡和憐惜。
狄雲只覺身上每一血管都在脹大,忍不住氣
起來,雙手手心中都是汗水,悄悄站起身來,躲在稻草之後,從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見一個女子的背影向着自己,正在找人。不錯,削削的肩頭,細細的
,高而微瘦的身材,正是師妹。
只聽她笑着叫道:“空心菜,你還不出來?”突然之間,她轉過身來。
狄雲眼前一花,腦中到一陣暈眩,眼前這女子正是戚芳。烏黑而光溜溜的眼珠,微微上翹的鼻尖,臉
白了些,不象湖南鄉下時那麼紅潤,然而確是師妹,確是他在獄室中記掛了千遍萬遍,愛了千遍萬遍,又惱了千遍萬遍的師妹。
她臉上仍是那麼笑嘻嘻地,叫道:“空心菜,你還不出來?”聽得她如此深情款款地呼叫自己,大喜若狂之下,便要應聲而出,和這個心中無時不在思念的師妹相見,但他剛跨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説我太過忠厚老實,極易上別人的當。師妹已嫁給了萬家的兒子,今周圻死在我的手下,怎知道她不是故意騙我出去?”想到此處,立即停步。
只聽得戚芳又叫了幾聲“空心菜,空心菜!”狄雲心旌搖搖,尋思:“她這麼叫我,情深意真,決然不假。再説,若是她要我命,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心中一酸,突然間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第二次舉步又
出去。
忽聽得一個小女孩的笑聲,清脆地響了起來,跟着説道:“媽,媽,我在這兒!”狄雲心念一動,再從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見一個身穿大紅衫的女孩從東邊快步奔來。她年紀太小,奔跑時跌跌撞撞,腳步不穩。只聽戚芳帶笑的柔和聲音説道:“空心菜,你躲到哪兒啦?媽到處找不着。”那小女孩得意地道:“空心菜在花園!空心菜看螞蟻!”狄雲耳中嗡的一聲響,心口猶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難道師妹已生了女兒?難道她女兒就叫“空心菜”?她叫“空心菜”是叫她女兒,並不是叫我?難道自己誤衝誤撞,又來到了萬震山家裏?
這幾年來,他心底隱隱存着個指望,總盼忽然有一天會發現,師妹其實並沒嫁給萬圭,沈城那番話原來都是撒謊。他這個念頭從來沒敢對丁典説起,只是深深地藏在心底,有時夜午夢迴,忽然會歡喜得跳了起來。可是這時候,他終於親眼見到、親耳聽到,有一個小女孩在叫她“媽媽”他淚水湧到了眼中,從柴房的窗格中模模糊糊地瞧出去,只見戚芳蹲在地下,張開了雙臂,那小女孩笑着撲在她懷裏。戚芳連連親吻那小女孩的臉頰,柔聲笑道:“空心菜自己會玩,真乖!”狄雲只看到戚芳的側面,看到她細細的長眉,彎彎的嘴角,臉蛋比幾年前豐滿子些,更加的白和豔麗。他心中又是一酸:“這幾年來做了萬家的少
,不用在田裏耕作,不用受
曬雨淋,身子自然養得好了。”只聽戚芳道:“空心菜別在這裏玩,跟媽媽回房去。”那女孩道:“這裏好玩,空心菜要看螞蟻。”戚芳道:“不,今天外面有壞人,要捉小孩子。空心菜還是回房裏去罷。”那女孩道:“什麼壞人?捉小孩做什麼?”戚芳站起身來,拉着女兒的手道:“監牢裏逃走了兩個很兇很兇的壞人。爸爸去捉壞人去啦。壞人到這裏,就捉空心菜去。空心菜聽媽媽的話,回房去玩。媽給你做個布娃娃,好不好?”那女孩卻甚是執拗,道:“不要布娃娃。空心菜幫爸爸捉壞人。”狄雲聽戚芳口口聲聲稱自己為“壞人”一顆心越來越沉了下去。
便在這時,菜園外蹄聲得得,有數騎馬奔過。戚芳從間
出長劍,搶到後園門口。
狄雲站在窗邊不敢稍動,生怕發出些聲響,便驚動了戚芳。他無論如何不願再和師妹相見,間的悲憤漸漸地難以抑制,自己沒做過半點壞事,無端端地受了世間最慘酷的苦楚,她竟説自己是一“壞人”他見小女孩走近了柴房門口,只盼她別進來,可是那女孩不知存着什麼念頭,竟然跨步便進了柴房。狄雲將臉藏在稻草堆後面,暗道:“出去,出去!”突然之間,小女孩見到了他,見到這蓬頭散發、滿臉鬍子的可怕樣子,驚得呆了,睜着圓圓的大眼,要想哭出聲來,卻又不敢。
狄雲知道要糟,只要這女孩一哭,自己的蹤跡立時會給戚芳發覺,當即搶步而上,左手將她抱起,右手按住了她的嘴巴。可是終於慢了片刻,小女孩已然“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只是這哭聲斗然而止,後半截給狄雲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