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説講座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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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興來到你們這遙遠的、神秘的、充滿藝術氣息的北京廣播學院。我從北大到北廣,覺得有點像從少林寺來到桃花島。桃花島上藏龍卧虎,有許多高手,如果灑家講得有哪些荒唐、錯誤之處,請各位少俠多多包涵。
我有一個同學,他説北京市有一條美麗的對角線,就是從北大到北廣。我知道他為什麼這樣説,因為他的女朋友在北廣,他的意思是説在這條對角線上有甜的電波在
動。這兩個學校的關係的確是很密切的,因為北大是中國的思想庫,那麼這個思想沒有傳播,它是不能影響社會的,是誰把這個思想傳播出去的呢?主力就是貴校。
金庸小説走紅我今天準備“漫談金庸”為什麼叫漫談呢?因為我覺金庸是説不完的,金庸的話題可以無窮地拓展出去,起碼在若干年內是説不完的。我自己也寫過一些有關金庸小説的東西,我也在一些大學、一些媒體上講過金庸,每次都覺得意猶未盡。
大家知道全國曾有十幾家電視台同時播放《天龍八部》,形成了節前後一個收視的熱點,在這個熱點時候好幾家電視台請我去談金庸。那麼我們就想一想金庸的作品為什麼受到這麼大的歡
。大家也知道
據金庸小説改編的電視劇,其實水平是比較低劣的,遠遠不能傳達原著的
神,但儘管如此,它仍然受到這麼大的歡
,給電視台帶來那麼大的收入,為什麼?社會上有許多許多金庸
,但我們也知道,任何一個文學作品都不是十全十美的,金庸小説也有它的不足、缺陷,而且在社會上,還有不少人在批評金庸小説,有的批評是很刻薄、很尖鋭的。但是,我可以負責任地説,寫這些批評的人絕大多數沒有讀過金庸的小説,我和他們當面對質過。沒有讀過金庸小説的人,他批評金庸,一個是可以置之不理,因為他把金庸的小説等同於其他一切武俠小説,武俠小説中存在着大量的
製濫造的作品,是這些作品敗壞了武俠小説的名聲,但是這些金庸
,武俠小説
是讀那些作品嗎?讀來讀去還是那麼幾個人,古龍金庸梁羽生,我自己上大學時,我們海淀那兒有個租書攤,我們每天上那兒去租書,幾乎看了數百部的武俠作品,但是看過之後,大多數連名字都忘了,不要説情節了,最後留在腦海中的,還是那麼幾個人。
優秀的藝術是經得起檢驗的,就是靠你的人心、你的靈魂、你的情能力來檢驗,這麼多人發自內心地,不是趕時髦地喜歡的作品,它怎麼會不是好作品呢?藝術產品和其他產品一樣,消費者是最有發言權的,什麼是好作品?使千百萬人熱淚滾滾的,不是好作品嗎?有人説金庸的小説是
神鴉片,我想,這和大多數讀者的
覺是正相反的,大多數人讀了金庸的小説,沒有頹廢,沒有消極,而是獲得一種很昂揚向上的境界。我在中學當老師的時候,講過這樣的話題。我知道在中學裏面,有一些老師經常沒收學生讀的金庸作品,我就對同學説,你不要以為老師沒收,你就是錯的。老師才是錯的。老師憑什麼沒收你的書?他讀過金庸的作品嗎?他知道他這樣做意味着什麼嗎?今天有成億的人在讀金庸小説。我的博士導師嚴家炎先生考證過,金庸小説是從80年代左右,以盜版的形式傳入中國大陸的。在東南亞一帶,金庸擁有一大批讀者,金庸作品的發行量已經是以億來計算了,可以説有華人之處,便有談論金庸的聲音。那麼,這個名聲一定不是
得的,這是從空間上講。我們從時間上講,有的作品可以轟動一時,但金庸的小説,從20世紀50年代發表第一部到現在已經經歷近半個世紀了。一種文學作品,能夠歷經半個世紀的風雨,仍然茂盛不衰,電視劇改編得那樣地差,還有那麼多人來看,這説明什麼?當然我們説電視劇製作太差,不應完全歸罪於電視劇製作者,因為小説太好了,凡世界上優秀的小説、詩歌、散文,越優秀,越難改編,因為它很難轉化成另外一種藝術樣式,很多意境是不能用畫面來傳達的,必須靠人閲讀之後的想象,才能達到這個境界,所以我想我的話就從金庸小説為何長盛不衰來開始談吧。
據金庸小説受歡
的程度,
人的深度,我們可以判定,金庸小説應該屬於藝術
品。不僅僅説它是優秀的武俠小説,這武俠二字可以去掉,就是“優秀的小説”放在任何一個類別裏,都可以比一比。
我看“武”、“俠”、“小説”武俠小説,我們簡單地看它的名字,可以分為“武”、“俠”小説這麼三部分,在這幾個內容中,金庸完全對得起這幾個字。他的武是一的武,俠是一
的俠,小説是一
的小説。我們説武,有人説金庸小説是胡説八道,是麻醉青年的毒藥,為什麼呢?説金庸本人不會武術,他怎麼能寫出那麼高深的武功呢?這不明明是自欺欺人嗎?這不是藝術騙子嗎?我想這樣的邏輯,簡直不值一駁,難道作家要寫什麼他就必須會什麼,就必須經歷什麼嗎?那麼作家如果要寫一個
女呢?作家創作什麼和他會什麼完全是兩回事,或者説正是因為他不會武功,反而他能發揮他高超的想像力,寫出了那麼
彩的“紙上武功”武俠小説到現在已經形成了一個獨立的藝術類型,這個類型有一個因素,就是他建立起一套完整的武學體系,包括它的概念、術語、理論,這些東西和現實中的武術有關係,但它們是兩回事,如果有人按照武俠小説中説的那樣去練武功,那肯定會走火入魔的,藝術和現實是兩回事,就像有人按《紅樓夢》中的菜譜去做菜,做出來之後極為難吃,武功也是這樣的。大家知道看古代的武俠小説,或有武俠因素在內的小説,戰爭小説、打鬥小説等,像《水滸》、《三國》,雖然寫出了人物的英雄氣概,但是武打是很簡略的,我們只知道李逵手使兩把板斧,他使的是哪路斧,是受哪個師父指點,會什麼內功,我們都不知道,古代武俠小説的武功描寫是簡略的。到了現代,武俠小説中武功描寫突然非常細緻,非常有體系,這本身是一個問題。為什麼在冷兵器戰爭時代,這個武打描寫很簡單,關公温酒斬華雄,完全是一種氣勢。那麼到了熱兵器時代,到了原子彈時代,武俠小説中的武功描寫突然
彩起來,這本身就包含着人類的文化難題在裏面,為什麼越到現代戰爭時期,武俠小説描寫越現代化“紙上武功”到了20世紀之後,開始越來越細緻,並不是説金庸、梁羽生他們幾個人發明的,他們前面還有很多人,他們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巨人,到他們這裏更加系統化,尤其是更加藝術化。有人説武俠小説是弘揚暴力,暴力打鬥,我想你看了金庸的小説後你想去打人嗎?你想去搶男霸女嗎?我想沒有這樣的人,因為金庸小説,他把武打充分地藝術化、道德化、觀賞化了。我想大家是搞傳媒、搞影視的,應該領悟出來,金庸小説裏的武打,用一句白話説叫好看,具有視覺美、具有視覺觀賞
,你讀的時候並不
到有血腥之氣。這一點還是和古龍有一點區別的,古龍有時還要渲染一些血腥之氣,一劍刺進喉嚨,看着血花怎樣迸
出來,在金庸這裏沒有這樣的描寫,我們可以説金庸筆下的武打,在很多場合已經是藝術化或舞蹈化了。比如你看洪七公和黃蓉對招時,一個白髮飄飄,一個青
年少,兩個人打成一團時,這哪裏是武打?這簡直就是芭蕾舞中的雙人舞,你得到的是一種藝術的享受,你得到的是一種對人體的想像力——人體到底能夠發揮出什麼樣的功能?金庸小説在武的方面是十分出
的。他的武打不雷同,我們説梁羽生的武打描寫也十分細緻好看,但是讀多了之後,有雷同化之嫌,他的很多武打場面似曾相識,而金庸筆下的人物,每個人怎麼打,使什麼兵刃,用什麼路數,都不是隨便安排的,一定只符合這個人物的
格,合乎他的命運,合乎此時此刻當下的情況。這一點,當然在我們的古代小説裏已經注意到了,如人物使什麼兵刃,都是和他的
格有關係的,李逵就要使兩把板斧,假如李逵用一把寶劍,頓時這個形象就塌毀了,就不是李逵了。那麼金庸筆下的人物,每個人用什麼樣的招數?比如梅超風要用九陰白骨爪,郭靖、洪七公這樣的人就要用降龍十八掌、打狗
,而且越是水平高的大俠,往往越看輕兵刃的作用,最高的大俠往往是赤手空拳,也就是説他對自身擁有無窮的自信,他更多的不借助外在的兵刃。你看那些凡是使用很奇怪兵刃的人大多數不是一
高手,一
高手即便沒有兵刃也一樣,像大家知道獨孤求敗,他的武功境界有幾個階段,第一層是所向披靡的階段,那把劍非常鋭利,像我們年輕人一樣,所向披靡,然後超越這個階段,用輕劍,然後用重劍,重劍無鋒,最後用木劍,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這時劍就成了一種擺設,那時已經成了飛花摘葉,皆可傷人。金庸通過寫武來寫人
,把它推到一種很難超越的境界。我們説現在的武俠小説為什麼越不過幾十年前,沒有進展呢?其實也進展很多,對人的理解也都有進步,問題是在武打這方面,難以超越。這是講武俠小説“武”這個字。
武俠小説第二個字叫“俠”
“俠”這個字在金庸這裏同樣寫得天動地。為什麼武俠小説這麼受人歡
,如果説到
本原因,還不在“武”這個字。也許少年人更喜歡武,我想很多科學家教授學者,他們讀金庸的小説,不會對武太
興趣,俠更
引人的注意力。梁羽生講過一句話,他説,武俠小説可以沒有武,但絕對不能沒有俠。梁羽生特別注重使用這個字,當然梁羽生這樣説,他可能相對地不太注重武了。金庸小説武也寫得好,但是最重要的還是俠,那麼什麼是俠?這個概念非常複雜,俠是中國文化中固有的東西,很難翻譯成西方語言,在西方語言中沒有完全對等的一個概念,它和西方的騎士是有一點區別的。我們用簡單的話説,俠就是一種犧牲
神。就是能夠放下自己的事,投入到別人的事中去,不管自己有什麼困難,發現別人有困難,就立刻投入。在先秦時代這個概念就形成了,在司馬遷的《史記》中講俠“能解人之緩急也”當別人有什麼困難的事時,我能
身而出。當然俠不僅僅指這一個概念了,俠的
神隨着人類社會的發展,不斷淪落,不斷淪落,在現代社會生活中,俠已經非常少了,俠的
神已經非常淡化了,所以它在藝術中得到了弘揚,得到了突出。金庸小説,把俠的各種境界都寫得淋漓盡致,金庸把俠寫到一種最高的境界叫做“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是《神鵰俠侶》裏面郭靖教導楊過的話。那麼俠首先要為別人着想,為自己的親人,為朋友,為你的集體,小集團,擴而大之,那就是為國為民,像郭靖這樣的當世高手,完全可以憑自己的功夫,保全自己的
命,但是他寧可和襄陽城同歸於盡,他明知道襄陽城最後是守不住的。忽必烈曾對郭靖説:“你們大宋朝這麼腐敗,皇帝這麼昏庸,你幫助他有什麼用?”郭靖説:“我不是在幫助皇帝,我是在幫助大宋百姓。”這裏體現出來的就是一種俠之大者的境界,所以你讀這些
人的故事,就和六七十年代的人讀雷鋒故事那麼
人是一樣的,審美效應是一樣的,因為這裏麪包含着人類最基本的東西——犧牲
神。當人們都不願為別人犧牲了,都希望別人為自己犧牲的時候,這樣的描寫尤其能使人
動。
其次俠的意思裏面,還包含着一點,就是正義。社會總是需要一種秩序的,這個秩序不僅僅要靠法律和規則來維護,法律和規則永遠是有漏
的,有什麼法就有什麼漏
,不管你制定什麼法,總有人會鑽法的空子,總有很多人可以殺人不償命,總有很多人可以隨便貪污,可以欺侮別人,不管法建設得多麼完善,社會永遠不是完美的。古龍有一句話説:“這世上有殺不盡的貪官污吏,殺不盡的不法之徒”靠法律是沒辦法懲辦他們的,那麼這時候,人民心中有一種自然的願望——有一種正義的力量——用中國古人的話説,叫“自掌正義”就是我不依靠外在的東西,替我伸冤雪恥,能不能有一種東西來“自掌正義”?我們知道法律也未必就是公正的,現在電視上有許多法庭庭審的直播,那麼所有的審判結果在我們看來都是合理合法的,都是正確的,合乎人心的嗎?很多是不合情理的,比如別人把你的孩子殺了,然後把他槍斃了,你覺得這樣就是公平了嗎?這絕對不是公平的。法律處理一個問題,從道德的,從倫理的角度説,它不可能是公平的,人們心中永遠懷着一種要弘揚正義、懲惡揚善的慾望,俠就滿足了人們這種心理,它喊出了人們正義的呼聲。過去我們的新文學總是在批評武俠小説,説它是麻醉人的
神毒藥,因為社會黑暗,他就呼喚俠客,他怎麼不去參加共產黨?如果在那個時代這麼反駁還是有道理的話,那麼現在你去找誰?不管社會進步到什麼程度,它永遠是有陰暗的,人們對美好東西的呼喚,是沒有止境的,所以正義
是武俠小説存在的一個支柱,何況你把它寫得這麼
彩。所以説金庸的小説,武寫得
彩,俠也寫得
彩。
但是説只有武好俠好,小説寫得不好,那也是不可能成立的。我們説一個人對武有很高的嚮往,對俠的境界也理解很深,但是最後你如果不能把它轉化成為藝術形象,那麼,在藝術這個角度來説,它就可能是失敗的。比如我們搞電視的,有時策劃得很好,説得很彩,但是最後沒辦法
作、手段不夠。比如古龍他也是非常優秀的武俠小説作家,我也很喜歡他的作品。古龍對武的理解,對俠的理解可以説非常深刻,他的想法都非常好,但是可能是知識準備不夠,或其他原因,他自己也知道他沒有辦法在藝術描寫上和其他武俠小説家來爭高低,也就是他沒有辦法把它轉化成形象,所以古龍他是走一條險路,專門不寫武功,不寫過程,他從來不寫這個人是學的哪門武功,哪一派,他的武功成長是怎麼樣的,他的人物都是一刀飛出去,敵人就死了,你不相信也得相信的,強加到你頭上的這樣一種寫法,在描寫上他是深知自己有短處的。那麼金庸的小説,作為小説藝術,是非常優秀的,我們可以把“武俠”二字去掉。
講小説我們不必講那麼複雜的概念,就用我們常理解的幾塊來説,就可以了。小説不外乎結構、人物、情節、語言,在這幾方面金庸的小説可以和任何古今中外的名著一比高低。比如小説的結構,很多武俠小説之所以
製濫造,就在於不講究結構,亂寫,有的小説甚至前後情節都對不上,特別是那些連載的小説。那麼金庸小説不論大作品還是小作品,都非常重視結構。比如他最短的作品《越女劍》,只有2萬字,含量卻那麼高,裏邊有武俠,有傳奇,有神仙傳説,有政治、歷史,有愛情,結構非常
妙,特別是結尾那部分,寫得非常
。結尾那塊順便把“西子捧心”這個典故都給點活了,為什麼“西子捧心”是千百年來最美的形象?金庸作品是篇幅越長,越宏偉好看,這是金庸的功夫,他就好像韓信帶兵,多多益善。小説越大,結構越是波瀾起伏,非常壯觀,他的大部頭作品,你開頭讀下去,他一點都不玩
玄虛,非常有大家風度,用一種非常開闊的視野開頭,但是你讀下去,就好像是進入一片森林一樣。像《天龍八部》,《天龍八部》的結構之宏偉是世所罕見的,它涉及到多麼廣大的地域,多麼複雜的政治集團。在《天龍八部》這部作品裏,他寫了大宋、大理、大遼、西夏、女真、吐蕃,還有慕容復朝思暮想恢復的大燕,是七國演義!它的主題是什麼呢?是戰爭與和平。這麼宏偉的一部作品130多萬字,讀起來沒有鬆懈之
,讀起來是
彩紛呈。當你讀這樣的作品時,有一種矛盾的心情,一方面急於往下看,一方面越往下看又捨不得往下看了,生怕把它看完了,看完了可怎麼辦?經常有這樣的
覺。而且金庸小説的結構是絕不雷同的,一篇有一篇的結構。能夠在小説上做到結構絕不雷同的,在20世紀,只有魯迅一個人,絕不重複自己,這是一種非常高遠的理想。金庸先生就是從來不重複自己,每部作品都是個獨特的藝術世界,人物之間不雷同。這是説金庸小説結構之宏偉,之
巧。那麼大的作品,有時就想,他怎麼能駕馭得了?非常難以置信的,有的時候你讀着讀着就會為後面擔心,這個事情後來怎麼辦呢?這個懸念怎麼解決?
我們再看金庸小説的人物,這恐怕是最值得人們稱道的一點。衡量一部作品是不是優秀的,是不是好作品,從消費者這方面來考慮,非常簡單,就是看他的人物,我能不能記得住。你的小説人物我都記不住,你説你是好的作品,我什麼都沒記住,你怎麼向我證明?你沒法證明。金庸先生是一個非常謙虛的人,他在各種場合,都是很低地評價自己的成就,他從來不吹牛,他從來都是説“我只是一個講故事的人,我的作品沒有那麼高的成績,學者們把我説得太好了,你們對我的厚愛我太謝了”他説是這樣説,這都是一種大家風度了,謙虛中包含了無窮的自信,就是我的作品我不論把它説得多麼低,1000年後,還是
品,包含着一種這樣的境界,他才敢於那樣説。他沒有必要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寫小説,因為金庸小説的人物已達到了家喻户曉的程度,我們用文學理論的一句話來説就是典型人物,就是典型情境中的典型人物,他的人物已經深入到我們的
常生活中,而且不僅是現在的
常生活中,早就深入到生活中了。還在20世紀70年代的時候,金庸的小説就在東南亞一帶報紙上載遍了。那時候有個例子,那時越南還沒統一,有一次在南越的議會上,兩個議員爭吵起來,其中一個議員就説:“我看你就像是嶽不羣。”對方也不甘示弱,反
相譏“我看你是左冷禪”就是説他的人物可以作為典故來使用了,這樣一個程度。那麼優秀的小説,它寫人是為了寫一種普遍的人
,這一點像古龍、梁羽生都有共識了。金庸也是這樣,他的小説的描寫不是為了一個好看的故事,而是要通過具體的人、事來寫一種普遍的人
,寫人生存的種種道理、種種情
,所以他的人物才能
人至深,你才能記住他的人物。你想一想有生以來你所讀過的小説,所有小説加起來,誰的小説人物你記住的最多,沒有人能超過金庸!我小的時候,曾經把《水滸傳》一百單八將的名字都背下來了,但是現在我三十多歲了,已經有幾十個記不清楚了,勉強記住的一些也只是機械的記憶,不是形象記憶,那麼給我形象記憶最深的,就是金庸的小説人物。金庸的人物,我想任何一個人只要你讀過他的作品,隨口能説出幾十個來,平均一個作品裏説出三五個來不是什麼難事,那麼成為經典形象的,絕對沒有異議的至少有十幾個人。這不是標誌,還有什麼是標誌?那麼金庸寫人物為什麼能夠
人至深呢?他寫到人物的心靈深處,寫人的心理,這又是現代小説的一個特徵,我們知道古代小説不注重寫人的心理。我們中國古代小説有個觀念:人能看到的只是行動,能聽到的只是語言,他心裏想什麼你怎麼能知道呢?所以我們中國一開始很難接受西方的作品。那麼金庸小説就發揮現代化藝術的特長,他對人物心理的挖掘是十分深刻的,也就是金庸小説的人物
格、人物命運是經得起用現代心理學的理論去分析的。中央電台做了個節目,同時採訪我和金庸,我就通過主持人去問金庸,是否系統地研讀過西方的心理學理論,金庸説沒有。我想,他還沒有直接去研讀那些理論,而是通過別的去
悟,別的藝術作品,間接地去達到這個境界。比如金庸小説中寫了許多看上去很怪的人,這些人表面看上去很怪,實際上每個人他都有不同的成長道路,是這個成長道路決定了他的怪,是成長道路決定他的
格。
據現代的心理學,人的
格,主要跟童年經歷有關,大概六七歲左右你
格的框架就基本已定了,那麼以後的變化還決定於你是否會遇到重大的遭遇、重大的突變,童年經歷和重大遭遇決定了人的
格,那麼金庸小説的人物都是這樣的。他的人物並不是從一出場就是定型的,像《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天生那麼聰明,總是那麼聰明,
格是沒有變化的,所以魯迅先生説:“《三國演義》裏的諸葛亮好像妖怪”批評《三國演義》説:“狀諸葛之智近妖”金庸小説裏的人物都是有個成長過程的,特別是主要人物,都有一個過程,他的
格變化,都與重大遭遇有關。有人批評説金庸小説中寫了那麼多壞人,而且把壞人寫得不那麼令人可恨,説這是誤導青年。經常有低劣的記者去採訪少年犯“你為什麼犯罪,你看什麼小説看的?”然後他説他看了什麼什麼小説,作家倒黴了。其實我也看了那本小説了,我怎麼沒犯罪?它跟人自己有關係。金庸筆下有許多壞人,一個是金庸寫的這些壞人不簡單,各具形態,更重要的是他寫出人之所以為壞、為好的原因。比如金庸《天龍八部》裏有四大惡人,四大惡人之所以為惡寫得非常好。段延慶為什麼惡貫滿盈?因為他太傷心了,他有太慘痛的遭遇了,他本來是太子,皇位被人奪去又幾乎被打死,渾身都打殘廢了,趴在地上像一攤膿血一樣,這樣的情況下,使他
情
憤,產生了一種對全社會的報復心理,這是完全符合犯罪心理學的。葉二孃無惡不作,她為什麼成了那麼一個可怕的女人,為什麼老搶別人的小孩?因為她自己的孩子被人搶去了,她自己的親生骨
,又是愛情的結晶,被人搶去了,所以造成這個女人變態,她到處搶人家的孩子,成了一個壞人的形象,可是即使這個人這麼壞,她仍有非常善良的一面,就是她把自己的名聲搞壞了,卻不肯吐
她的情人是誰,她一輩子都保護着她的愛人的聲譽,在壞人身上也有一種俠的犧牲
神。本來她的悲劇是和她的愛人有關係的,一個高僧,在武林中地位那麼高,但她卻不肯説出他的名字來。老三南海鱷神我覺得寫得非常可愛,嶽老三活得非常有原則,我們現代人活得可恨就是因為沒原則,什麼都不信仰,所以看上去一個個道貌岸然,其實隨時可以無惡不作,現代人才是真正的惡人!嶽老三最大的特點就是守信用,這話沒説就算了,只要説出來,他就要守着它,並且願為它付出生命。嶽老三本來一心想收段譽為徒兒,結果因為自己智力的原因,
來
去反而上了段譽的當,結果把段譽變成師父了。他在心裏是百般不願意的,如果換了一個現代人怎麼辦呢?把他殺了就算了。但是他既然上當了,成了人家的徒弟了,他就遵守這個人生的原則,我不願意,我也終生以師父之禮待你。所以他幾次都保護了段譽,並且最後為段譽犧牲了生命,所以在他死的時候段譽心裏有一絲內疚。南海鱷神也是一個俠,是為了一個原則輕生命的人。在我們上古的時候,古代社會為什麼生機
,就是因為有無數這樣的人,他可以為一個原則而死,現在這樣的人太少了。再説《連城訣》裏面有一個萬震山,半夜起來砌牆,在空中閉着眼睛砌牆,就像是表演啞劇小品《砌牆》一樣,其實這個也是符合心理學的,他幹了壞事,他把人家謀殺以後,砌在牆裏面,這樣他心裏就產生了一種變態,一方面是得意,一方面是恐懼,因為死人就埋在屋裏的夾牆裏面,又得意又恐懼,所以產生一種夢遊現象,所以他晚上起來反覆表演砌牆這一過程,表演這一過程,就是把它砌得更加結實。
很多讀者最興趣的也就是金庸的人物,到處在談論金庸小説中的人物。前一段我看“非常男女”的節目,它是用金庸做話題,就是每個男的説自己最像金庸作品裏某個人,女的也這麼説,然後讓他們搭配,很好玩的。當然除了人物之外,金庸作品在表層上
引人的原因,就是情節,他用讓人
不過氣來的情節,
引人。在各種小説中最講究情節的是偵探小説,偵探小説完全是靠它的情節做支柱。什麼叫情節?情節其實就是控制信息的技巧,什麼時候讓讀者知道這個信息,什麼時候知道那個信息,怎麼逗引讀者往下讀,偵探小説最講究這個,可是偵探小説在中國很不發達。偵探小説引入中國100多年了,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始終生長不起來,始終不能開花,總是那樣不温不火的,這當然有很多原因了,但是在武俠小説中,卻把偵探小説這種特長給拿過來了。金庸的小説如果你忽略它的武的部分,從情節上來看,是非常
彩的偵探小説,非常
彩的懸念小説。金庸真可謂是懸念大師,他的每部小説裏都充滿了
彩紛呈的懸念。金庸小説有許多謎,比如《天龍八部》裏的幾個主人公都分別有一個身世之謎,這些謎推動着情節的發展,並且塑造着人物的
格;比如《俠客行》中也充滿了謎團,如俠客島之謎,俠客行之謎,包括長樂幫幫主到底是誰,石破天到底是誰,到最後他也沒有明白地告訴你,當然你可以猜到了。有很多這樣的疑團,有時候一個疑團剛解開,又來了一個疑團,紛至沓來。像《雪山飛狐》的結尾,胡斐這一刀到底劈不劈下去,沒有結論就結束了。很多讀者經常問金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金庸不做回答,因為這個回答不回答,沒有什麼大的意義。有一次我看到一本書,就是續《雪山飛狐》,當然作者把這個情節很好地解決了,最後皆大歡喜,但這隻能表現他聰明,實際上把那個悲劇給破壞掉了,把靈魂的拷問給破壞掉了,就是説金庸在情節上,可以跟任何偵探小説比而不遜
,它始終能夠
引住你,而且它的情節的轉折,有時你是想不到的,你甚至只為它擔心。比如説《倚天屠龍記》裏面,當我看到小説中出現朱元璋時,我就為他擔心,人物既然已經出來了,以後如何處理他?這是一個非常大的難題。但是金庸非常巧妙地把朱元璋這條線處理得非常妥帖,既和正史記載不矛盾,又和他的小説非常完美地縫合在一起。我們應該想到,當金庸小説最初發表的時候,並不是整部寫好了才發表,而是一天寫一段的,他是非常忙的人,他早上起來要寫社論,下午寫小説,晚上還要應酬。
那麼作為小説,金庸小説的語言,也是非常值得推崇的。他的語言達到一種非常高的境界,是一種既樸素又典雅的語言,他的語言都能看得懂,而且他又十分注意在中西語言中,找到一個平衡點。比如武俠小説都是寫的歷史故事,所以人物語言不能有新文藝腔,不能有現代名詞,你看金庸的小説,沒有現代的名詞,這是很多人做不到的。很多人寫古代人物,滿嘴都是現代詞彙,什麼社會、科學、意識,一大堆,古代
本不存在的概念,在金庸那裏
本沒有。語言的功夫是最見功力的,很多作者的想法很好,結果一寫到語言上就會
餡,一看這個人就沒修養,沒學問。在這方面,儘管金庸很謙虛,但我們看他的作品語言已達到了很高的境界,包括他在一些回目上的用詞。他的回目有的是用詩,有的是用詞,比如《天龍八部》一共是五十回,用了五首詞,五首詞可以單獨拿出來朗誦,分派到各個章回中,每一句又特別符合他那一回的內容。比如第一回叫“青衫磊落險峯行”説的就是段譽,段譽是一個書生,即“青衫”;險峯行,他到無量山那兒遇險。後來蕭峯自盡那一回“叫單于折箭,六軍辟易,奮英雄怒”又非常吻合,在語言上就是可圈可點的。中國傳統的欣賞文藝作品的方法叫評點,我們中國與西方不一樣,西方是寫一大篇文章,這部小説好,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中國人的習慣不是這樣的,在小説旁邊寫上這一段,好、好、大妙,我當此時必下淚也。這是中國的文藝的批評方式,但是20世紀的中國小説值得這樣做評點的太少了,數來數去很少的幾個人值得這樣做評點,金庸是其中之一。文化藝術出版社推出了一套金庸作品的評點本,我參與《連城訣》的評點,是馮其庸先生掛帥的。大家知道馮其庸先生是紅學家,作為一個德高望重的紅學家他認為,金庸作品至少可以與《紅樓夢》平分秋
,這是馮其庸先生的觀點。
以上我所説的這幾個“武”、“俠”、“小説”都是從武俠小説的本分中來説的,但金庸的小説還不止於此,不只是武好、俠好、小説好,他可以跟其他任何小説比,我們就説一個問題——“情”金庸小説情寫得太好了,我知道許多金庸小説是
戀金庸小説那種迴腸蕩氣的情的描寫,在這方面,金庸給人帶來非常美的陶冶。我們知道小説從主要描寫內容上是可以分出許多類型的:武俠、言情、偵探等,情本來是言情小説的專利,言情小説的特長,可是你隨便找一部中國的言情小説來和金庸的愛情描寫比一比,高下立判。比如説大家最
悉的瓊瑤小説,把瓊瑤的言情小説和金庸比一比,怎麼樣?剛才我在休息時,貴校的研究生給我一份研究生學刊《傳者》,我看了最後一篇文章,是劉海同學寫的,他其中有一句話:“80年代風靡一時的瓊瑤片,現在想起來,除了男女主人公超越空間的美麗之外,彷彿再沒有其他什麼東西,那
本不是青
,而是某個老女處對於不存在的青
的想象”我認為貴校同學,藝術
悟力極高。大家知道,武俠小説和言情小説本來是二水分
的,特別是在古代的武俠小説中,不寫情,甚至不寫女人。好像前兩年不法書商炮製了一本書,書名很
引人,叫《一百零五個男人和三個女人的故事》,買來一看是——《水滸傳》。大家知道《水滸傳》是寫俠肝義膽,豪氣干雲。但是很多人批評説,《水滸傳》歧視婦女,它裏面寫的婦女要麼就是蕩婦,壞女人,要麼就是凶神惡煞般的女人。後來武俠小説中慢慢加入一些情的因素,像《兒女英雄傳》,但不多。到了現代武俠小説中,情、俠,慢慢結合起來,在武俠小説中出現了女俠,出現了男女俠客攜手共闖江湖。到了20世紀40年代時,武俠小説的愛情描寫已經達到了比較高的水平。新派武俠小説家“情”引到了他們手裏,已經成為武俠小説不可缺少的一個因素。你看武俠小説這麼大的包容力,它從偵探小説那兒把情節搶過來,又從言情小説那兒把情搶過來,所以它怎能不壯大,不受人歡
呢?金庸小説不僅寫愛情,除了男女之情外,寫兄弟之情,親子之情,師生之情,寫方方面面的情,都寫得很好。比如説愛情,他寫愛情的多種多樣,寫愛情模式之廣,沒有人可以比擬,你還能不能想象出一種愛情模式是金庸作品中所沒有的?他裏面有非常正式的愛情——英雄美人的;非常理想的愛情,像郭靖、黃蓉;也有很多不理想的愛情,或從某個角度看不理想的愛情。有人説,金庸小説中總是有一個男的,有好幾個女的圍着,所以是男女不平等。我説不對,他也寫了一個女的,周圍有很多男的圍繞,這不一樣嗎?因為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特別是跟現實生活相比,任何一個人,在你的一生中,大多數人對不止一個異
發生過想法,大多數人也不止被一個異
發生過想法,這本來就是人之常情。如果從來都是一男一女,從來沒對其他人產生過想法,那反而不是現實主義的寫法了,那反而不是真實的了。
這是説金庸小説寫愛情模式非常廣。廣之外,第二是寫情非常深,深入到人物的心靈中去,最後一直達到拷問愛情本質的程度,達到“問世間,情是何物”的程度,最後是你追問愛情到底是什麼,上升到一種宗教的境界。大多數人都是跟情有關的,他的命運幾乎都擺不了情,每個人物幾乎都有,像英雄如郭靖、蕭峯。他們的命運都跟情有密切的關係。他除了寫這種正式之情,還寫別的情,包括寫壞人的愛情,都非常
人。比如梅超風和她的丈夫陳玄風,叫“黑風雙煞”江湖上名頭很壞,用一種很陰毒的武功,叫“九陰白骨爪”梅超風為什麼成為江湖上一個惡魔?源於情,她在桃花島練功的時候,和師兄發生了戀情,但是她師父黃老
是個
情很古怪的人,喜怒無常,對徒弟要求非常嚴格、苛刻。害怕黃老
的懲罰,所以他倆就逃跑了,跑了之後,有一次偷偷回到桃花島,看黃老
練功,他們發現自己連師父武功的一成也沒學到,這時陳玄風問梅超風:“你後悔嗎?”回答説“你不後悔,我也不後悔。”也就是在他們心中,兩個人的純真
情是第一位的,武功的高低是第二位的。為了忠實於這個純真的
情,寧肯不練那個高深的武功,所以他們立志,自己練一門武功,但他們走錯了路,練成一門
的功夫,就是“九陰白骨爪”自己也成了壞人。但是,就對
情的態度來説,他們是忠貞不渝的,表達方式也是獨特的。當陳玄風死的時候他
前刻着《九陰真經》,她把他的皮膚硝制好了,貼在
前,
夜想念着他,你説她是壞人,但是壞人的愛情就是這麼
人,而且這可能就是生活中的事實。生活中沒有那樣簡單的壞人,你從某個角度看他是壞人的時候,他在另一方面可能是個好人。你在街上和一個人吵架,你説這個人壞得不得了,他回到家裏可能是一個慈祥的父親,是個温柔的丈夫,完全是這樣的,人就是這樣複雜。
除了情外,金庸寫政治、歷史、風俗、文化,是一個全能冠軍。小説中所涉及到的每一個方面,他都不肯敷衍了事地對待它。很多武俠小説,作者沒有那麼高的修養,沒那麼高的水平,你看不出它的時代背景。它像任何一個朝代,但又是錯亂的,説着現代的話,穿着古人的衣服,喝着外國的酒,都是這樣的。金庸本人對歷史有着深的研究,他特別是明清史的專家,那麼他的歷史描寫,故事是虛構的,但大的歷史關節是經得起推敲的,而且他的歷史觀是非常專業的,他對歷史的看法非常超前。比如金庸小説中涉及到李自成起義的問題,對李自成起義的評價,我們知道有一部小説專門寫這次起義就是姚雪垠先生的《李自成》。姚雪垠先生以幾十年的功夫,看了無數的資料,寫了《李自成》,但你拿了和金庸小説的李自成比一比,就比對歷史的看法、對人物的評價,看了以後,你就知道姚雪垠先生的確用了很大功夫,寫得非常認真,非常詳細,但給人讀了之後的
覺就是他寫的不是李自成,李自成的部隊那麼紀律嚴明,道德高尚,簡直就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你看看金庸筆下的李自成,寫了他英雄的一面,一個草莽英雄,威風凜凜的一面,同時寫出了他悲劇的
源。金庸小説特別敢於在大的歷史問題上動手腳,讓人
到很懸。剛才我舉了朱元璋的例子,我一方面擔心朱元璋這個人物怎樣處理,因為按照小説的描寫,明明張無忌是主要人物,肯定是明教教主,順水推舟的話,他應該是大明朝的開國皇帝,但歷史記載明明是朱元璋是皇帝,那麼這個情節怎麼處理?到後來我看了他處理這一場的描寫太
了,完全符合人物的心理,寫出了朱元璋之所以是一代
雄,也就是説最後決定人物命運的,不是武功,關鍵在於誰瞭解別人的心理。朱元璋之所以成為皇帝不是偶然的,他太瞭解別人了,他正是利用張無忌的心理,使他自己心灰意懶,自己退出政治格局,把這歷史巧妙地給圓了。在《鹿鼎記》中寫在昆明城當中的幾名重要人物,金庸叫他們為古今中外第一大漢
,古今中外第一大反賊,古今中外第一大美人,古今中外第一大武功高手,古今中外第一大小滑頭,五個集中在那裏,就是吳三桂、李自成、陳圓圓、九難、韋小寶。這裏面有的人物是真實的,有的人物是虛構的,他把真實的人物和虛構的人物寫在一起,這種高超的功力,在所有歷史小説中寫得沒有這麼好,寫得絕對符合人
。他居然敢寫吳三桂和李自成打起來了,當看到他這樣寫時,每個學過歷史的人,都會為他捏一把汗,這簡直是走鋼絲繩,
不好就
巧成拙,生怕他失手,又希望他處理得非常妙。那麼他在處理吳三桂和李自成武打的時候處理得果然非常妙,寫到李自成在情況不利的時候假裝投降。因為在李自成一生情況不利時多次出現過,大英雄能伸能屈,那寫得太好了。
金庸小説寫風俗,他許多地方沒有去過,他沒到過雲南,卻寫出大理風光,寫出無量玉璧;他沒有去過新疆,他把新疆風物寫得那樣好;他沒有到過雪域,在《連誠訣》裏面,寫在雪谷中的那場廝殺,寫血刀老祖連斬幾人,那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大惡人,真是英雄,那些表面上是英雄的人被他殺得落花水,寫一個人在雪底下挖了一個
,巧妙地使別人陷下去,然後自己在裏面挖一個
氣的坑,這怎麼想象的?太絕了。讀金庸的小説常常使人絕望,説這小説以後怎麼寫,他都想象到這個份上了。大家知道北大中文系的人都是很狂的,一個個都是想做大作家的,但是有多少同學讀了金庸小説之後“咳,寫什麼小説,咱甭寫了。”就是他的想象力使人
到五體投地。
金庸小説的境界以上我們説的這個好,那個好,都是平面展開之好,即方方面面之好,那麼,在這些方面之上,金庸小説有一個總的優點,就是他寫的有境界。一切優秀的文學作品,如果它不能最後昇華到一個境界上,如果只在實的層面上,不能昇華到虛的層面上,那它的價值還要打折扣。金庸小説之好,在於他最後有境界,你讀了之後除了記住那些人物,那些情節之外,你總覺得有一種説不出的東西薰陶了你。當你生病時,當你失戀時,讀一讀金庸的小説,你會覺得窗外一片明朗,你會覺得世界不一樣,即使你讀過,再重讀也沒關係,為什麼呢?因為有境界。
武功是虛幻的,説來説去,現實生活中不會真的存在那樣高超的武功,儘管金庸的武功描寫已經很寫實了,他儘量是合情合理,自成邏輯,合乎物理學的道理,合乎人們的想象。比如金庸説一個人掌力再強,也不可能打到三五丈之外,他不像其他武俠小説那樣亂寫。我讀過許多武俠小説,那武功是可以隨意寫的,比如人一拳可以打出一團火球來。金庸小説裏沒有這種描寫,金庸強調,少林七十二絕技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全部學會。他是儘量寫實的,但即使這樣,武功也和現實生活中的武術是不一樣的,關鍵是寫的武功是一種象徵,不是讓你專學武術的,而是你看了這武功的描寫之後,它和我們人生其他方面是相通的,他和你學習文化知識、學習專業技能道理是一樣的:比如金庸講一個人怎樣成為武功高手,實際上是啓發我們怎樣在自己的專業領域成為一個專家,成為一個大師,成為一個能人。金庸強調兩個:一個是刻苦學習,金庸的大俠都要有一個苦難磨鍊的過程;另外一個是外在的機遇。任何事情都是這兩個條件,一個是你要刻苦,你不刻苦,那機遇不是給你留着的,機遇就被別人搶走了。你看楊過的學武過程,郭靖的學武過程,多麼艱辛,光靠刻苦還不行,光刻苦也就是成為不錯的人,但不能達到最高境界,最高境界需要把握住機會、把握住機遇。算命的講,遇到高人,遇到貴人指點,這兩個因素結合起來是成功的要素,這就是練武功給我們的啓發。還有練武功,練到最高境界,是什麼在較量,是武德在較量。你發現任何工作做到一定程度,技術都學會了,大家都差不多,最後比的是什麼,比的是人格的力量,比的是做人。很多人不容易理解,那是因為你的技術還沒有到一定的程度,到了比較高的水平,你就會發現,技術已經不是很重要了,最後就是比生命力,當然這個問題上古龍講得是最鮮明不過了。古龍的很多小説,比如《多情劍客無情劍》,不一定武功高的就能夠戰勝武功不高的,李尋歡未必是武功最高,但他是靠一種人格魅力勝利。那麼在我們常普通工作中,道理也是一樣的。
金庸寫武俠人物,他的人物雖然都還是俠,但這個俠是經歷了不同發展階段,有一些不同的境界。在金庸的早期作品中,他的俠的身上更多承載的是儒家的神,就是剛才我所講的“為國為民,俠之大者”就是孔子所説的“知其不可而為之”就是孔子這種悲劇
神,像陳家洛、郭靖,像袁承志,他們都有救國救民的大俠
神,當然他們自身也有缺點,但他們願意為了民族利益,犧牲自己,這是他早期作品具有儒家境界。當然早期是20世紀50年代了,50年代時金庸還是青年人,滿腔熱情的,他也是受“五四”式教育成長起來的,50年代時,新中國成立,他還願意回來為新中國效力。後來在中期寫的作品,他的人物身上就體現一種道家
神,在楊過身上,在令狐沖身上,在張無忌身上,我們就更多看到一個人對自由的追求,對個
自由的追求,這些人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很強的社會責任
,但是在他生活中佔據第一位的是個人靈魂的自由。比如説楊過,他也幫助郭靖駐守襄陽,他為什麼駐守襄陽?是因為郭靖是他的好伯伯,是好人,他願意幫助郭靖來守,但是他最後不肯和郭靖一塊兒死,他在襄陽城外立了很多功,為什麼?他是為了送給郭襄幾件生
禮物,是為情而做的,最後他和小龍女瀟灑而去。令狐沖也是這樣,他是非常尊重師父,願意守一些規矩,但他的本
是不守規矩的一個人,他願意退出江湖,退出政治格局。最後任我行讓他加盟時,對他來説,這是個非常好的機會,他將來肯定是接班人、繼承人,但他不願意,他寧肯得罪岳父,冒着生命危險拒絕了,也願意保留自己身份的自由。張無忌也是這樣,張無忌要是稍微有野心,或者不是有野心,而是對天下有很大的責任
,他不會讓朱元璋得逞的,在他看來,個人的自由高於一切,這些都沒意思,沒勁,所以張無忌才心灰意懶。而朱元璋也看出了他這種道家的特點就利用了這一點,所以人是各得其所。對個人來講是沒什麼遺憾的,最後願意在閨房畫眉嘛!再到後來,金庸的作品進入一種佛家的境界,就是在他的後期作品中,比如在石破天的身上,在《天龍八部》這個作品裏,在《俠客行》裏,在《連城訣》裏都表現出佛家思想的影響,比如《連城訣》裏空心菜這個名字很值得注意。空心菜沒有心,在《俠客行》裏也強調“無”這個境界“無名、無求、無相”狗雜種這個人對於外人沒有任何要求,這一點使謝煙客非常惱火,謝煙客為了完成自己的諾言,就説:“你有什麼事,應該求我一下吧?”偏偏這個小孩什麼也不求人,反而要幫助別人,他具有一顆天然的菩薩之心,他只幫助別人,他從來不要求別人什麼。最後“無”是最高境界,我們知道在《天龍八部》裏不論慕容復也好,段譽、蕭峯、虛竹也好,他們都不是武功最高的人,武功最高的人是誰?是少林寺裏無名的掃地和尚,無名無相,人都沒有注意他,人到了那個境界才是最高境界,那個老和尚,講的那句話非常有道理,説練武功本來是為了最好的修佛法,但是當你佛法練到很高的程度時,又不屑於練武功了,充滿了辯證法。
武功練得壞了,反而走火入魔了,對佛法是個障礙,佛家説這是知識障。有很多人你看他知識很多,很有學問,花言巧辯,但他就是做人不好,或者就是他老不成功,這些知識反而成了他的障礙。人不是説知識越多越好,就像武功一樣,不是你練的武功越多越好,你五花八門學了很多最後是對你有害的,就像鳩摩智。鳩摩智是多麼聰明的一個人,文武雙全,智勇兼備,講起佛法來舌吐蓮花,簡直是天下第一智人,自己非常得意。可是結果怎麼樣呢?他是最痛苦的一個人。金庸很好地解決了這個矛盾,因為鳩摩智也是歷史上的一個真人,歷史上真有鳩摩智這麼一個高僧,歷史上沒有記載他有這麼高的武功,但是我看金庸寫到鳩摩智是這樣一個武功高手時,後來怎麼辦呢?處理得太好了,就在“枯井底,污泥處”他被段譽的北冥神功去了全部內力,他一身武功全部廢掉了,武功廢掉了,禍兮福之所存,他一下頓悟了,從此之後回到西域,專心弘揚佛法,成為一代高僧,用我們的話説卸掉了知識反而提高了一個境界。在《倚天屠龍記》裏張三丰當着敵人教授張無忌武功,連問“忘掉了嗎?忘掉了嗎?”張無忌説忘掉了,忘了一點了,最後全忘了,全部忘掉時,就是武功大成時,你記着,就錯了,你忘掉了,反而是正確的,忘掉了的時候,你就達到一種自由的境界,因為“無”不是我們
常中的沒有“無”包含一切的有。當然在這一點上,和老子的思想是相通的“無為而無不為”那麼《天龍八部》這部作品,簡直是部佛教的大典,陳平原老師説金庸小説可以作為佛學的入門書,因為佛學道理很高深,你可以先讀金庸小説,瞭解一些佛家的道理,就像《天龍八部》裏面就寫了“無人不冤,有情皆孽”茫茫人世是一個苦海,不論你是英雄也好,惡人也好,沒有一個人是幸福的。他所寫的有名有姓的人都不是幸福的人,每個人都沒有完成自己的初衷,都走的是和自己一開始的想法相反的道路。蕭峯立志不殺一個漢人,結果他殺了多少漢人?蕭峯大戰聚賢莊,殺得血
橫飛,這都是違揹他本心的,他不但殺了這麼多漢人,他把自己的心上人一掌給打死了,讀到這些時有一種古希臘悲劇的震撼,你
到是誰在
縱這一切?這裏面除了
格悲劇,還有命運的悲劇。我們從儒家的角度來看,蕭峯最後為什麼而死,蕭峯是為天下蒼生百姓而死,為世界和平而死!也就是説蕭峯既是一個威風凜凜的戰神,是馬爾斯,同時他又是一個和平之神,是雅典娜。從儒家角度來講,蕭峯如此偉大,但從佛家角度來講,蕭峯又是非常值得同情的人,他太苦了,好好地做着一個威風凜凜的丐幫幫主,忽然有一天被告知,你的身世不是這樣的,這是個巨大的雷劈下來,使人
到命運的殘酷。段譽也是這樣的,每追求一個女孩子就發現是自己的妹妹,簡直傷心得要死了,而且到最後才知道,他最敬愛的父親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他最痛恨的大惡人才是他的生身之父。虛竹就更慘了,虛竹一心一意想做一個好和尚,虛竹是天下最虔誠的好和尚,他立志做一個什麼戒也不破的好和尚,可是結果呢,他破了所有的戒,一破再破,可是妙就妙在這裏,就是因為他破了所有的戒之後,我們才發現他還是最好的和尚,是不是好和尚跟破不破戒沒有什麼關係,關鍵在於人的心靈,你是不是有一顆菩薩之心。這種充滿多層次的辯證法,在讀《天龍八部》時常使你
到茫茫人海,就是佛家講的苦海無邊,那麼多受苦受難的人,但是他又寫出了受苦受難的原因、現實的
源。我們就説阿紫,阿紫開始是個非常令人討厭的陰毒、殘忍的小姑娘,但是你讀到最後,又不
對她發生幾分悲憫,又知道她之所以成為這樣一個人不是偶然的,她一生下來就被親生父母所拋棄,然後又成長在那樣一個環境中,在星宿老怪的手下,那是一個爾虞我詐、誰壞誰能生存下來的環境,所以她變成那種乖戾的
情,很壞。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人的本
有一絲善良還是不能泯滅,當她發現蕭峯打死阿朱時,她發現蕭峯那麼悲痛的時候,她一定是無意識地
到人間有一種真的東西存在,不管她有沒有意識到,但從那一刻起,她深深愛上了蕭峯,但是她不會用正常方式表達這個愛,她表達愛的方式是要把蕭峯害死,要把他打殘廢了,讓他永遠留在她身邊,但從這種變態中,她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蕭峯。她為什麼那麼迫害遊坦之,因為遊坦之曾經向蕭峯扔過石灰包。當然遊坦之也是一個非常慘的人,阿紫眼睛瞎了,這個寫法也是非常妙的,這是一種象徵,實際上是説阿紫在心理上是個盲人,她不辨善惡是非。這一開始實際上不是金庸寫的,金庸寫到這一段時,正好他要到歐洲去一趟,但報紙上要每天連載,他就請來倪匡代他寫,但是説好了,回來要重新寫,要改,所以倪匡非常得意,這是倪匡一生中最榮幸的事。倪匡在自己的客廳裏掛了一幅對聯就是吹噓自己的,下聯是“曾代金庸寫小説”後來金庸從歐洲回來,倪匡説:“對不起,我把阿紫的眼睛寫瞎了。”金庸説不要緊,後來金庸修改了這一部分,但他保留了阿紫眼睛瞎的這一情節,但在這情節上變化出非常奇妙的東西,由眼睛瞎寫到遊坦之把自己的眼睛獻出來,換給她,那麼妙,到後來眼睛一再用,到了最後時,她居然又把眼睛挖出來還給遊坦之,抱着蕭峯的屍體墮下懸崖,完了遊坦之也墜了下去。
道家説:“道之所在,每況愈下”在那些不正常的東西里能看到普遍的正常的東西,所以看金庸的小説你常常到一種悲憫的情懷,你對好人也不是特崇敬,壞人對你來説也不是特痛恨。有時你想如果命運改變的話,人也可能不是這樣,比如説李莫愁,李莫愁之所以那樣做還不是因為情沒有得到滿足嗎?還是因為情的不圓滿,有時候我們想假如李莫愁的愛情圓滿的話,她可能是一個非常好的女人,我們看她搶郭襄那一段,她已經
了善良的一面,這種種描寫,都顯示出把佛家思想融入到作品中的鍛鍊。金庸到北大時,我們曾當面問過他“你對哪一家思想最
興趣”他説對佛家思想,他現在每天都在花一段時間讀佛經。那麼金庸寫到最後,儒家道家佛家都寫完了,到《鹿鼎記》時,他突然來了一個極大的轉變,他把前邊那些都推翻了“世間諸俠皆了了,惟有小寶稱獨尊”有人開始對《鹿鼎記》的發表不相信,問金庸這是你寫的嗎?這裏面怎麼沒有俠?怎麼越寫韋小寶越厲害呢?這裏面正是包含着金庸對中國文化的深深憂慮和批判,也就是這些俠都是寫的理想,而在現實生活中,隨着人類社會的發展,特別是到清代之後,在現實生活中俠的
神已經
漸衰退。中國封建社會為什麼崩潰,就是因為越來越多的韋小寶那樣的人身居高位,韋小寶我們稱他為不學有術,這樣不學有術的人卻很有招,瞭解人們心理,知道怎樣搜刮錢財,知道怎樣行賄賂,在社會的各個階梯上,充滿了大大小小的韋小寶,這個社會怎麼能不崩潰不滅亡?而像陳近南那樣的人,下場那樣慘,這是殘酷的現實,也就是到韋小寶這裏,金庸寫到一個無俠的境界。韋小寶所有的招數,就是有幾件寶貝,一把寶刀,一件寶衣,一個化屍粉,後來又學會了逃跑的辦法“神行百變”但就這幾件東西,卻在現實生活中如魚得水,這就是對社會的深深批判。《鹿鼎記》當中還有一個非常絕妙的諷刺,就是在小説最後,中國幾個最著名的大知識分子,他們做了一件事,他們來擁戴韋小寶做皇帝,大學者認為只要韋小寶是漢人就比滿人統治得好,就要擁戴他。這裏面也包含着幾大歷史反思,中國的知識分子,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擁戴一個
氓似的人物做一個開國君主?所以《鹿鼎記》的背後有一個嚴肅的嘆息,金庸的武俠小説寫到這裏已經不能再寫了,當然韋小寶作為主人公,不可能把他寫得太壞,韋小寶這不對,那不對,但他有一個優點,就是講義氣,不肯出賣朋友,因為這一點,你讀韋小寶恨不起他來,就像韋小寶這樣的人,到最後,他都不幹了,韋小寶最後要退出江湖,他也忍受不下去了,就連一個無賴也忍受不了的社會,還能不發生太平天國、不發生義和團、不發生辛亥革命?所以説金庸寫出了中國封建社會為什麼崩潰的原因,在這個意義上,它和《紅樓夢》有同樣的深度。以上我們講的是金庸小説的好處,至於缺點,我們今天就先不講了。
現場對話問:為什麼説金庸的小説寫得好?
答:寫得好,我講幾點,一個是創作態度嚴肅認真,金庸的小説作為一種暢銷小説,一種連載小説,他寫得非常認真,每天就寫一小段,記着它。更難能可貴的是,在寫完《鹿鼎記》之後,在他聲望達到頂峯時,他毅然封刀不寫了。這個毅力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不寫了之後,他用十年時間來修改自己的作品,在現代社會,時間就是金錢的年代,有幾個作家能用十年時間修改自己的作品。在全部的文學史上能夠用十年時間修改自己的作品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曹雪芹,曹雪芹寫《紅樓夢》,那是“批閲十載,增刪五次”創作態度非常認真。
第二點,金庸不是天生的,他是繼承前人的。有人説,香港很奇怪,一方面是文化沙漠,怎麼會有金庸這麼一位藝術大師?這不是説香港文化很高雅?這不對,金庸不是香港文化的產物,金庸恰恰是大陸文化的產物,金庸的知識積累是在大陸完成的,金庸所受到的教育是““五四””以後的現代教育,在金庸小説中恰恰藴含着深刻的“五四”神,你讀金庸的小説,雖然寫的是武俠人物,但是思想和魯迅是相通的,你看他寫人的孤獨的境界,寫的像受傷的野獸一樣長嚎,那都是魯迅筆下常出現的意象,寫人的孤獨,人和社會的鬥爭,人的反封建
神,反禮教的
神,對國民
的批判。比如韋小寶這個人,他其實是對阿q形象的一個繼承。中國20世紀最具有概括
的形象是阿q,但阿q儘管挖掘得非常深,展開的卻不夠廣,那麼由於韋小寶這個人物的特殊身世,他走過全國各地,甚至走到俄羅斯去了,所以在韋小寶身上表現了更大的中國國民的劣
,因而金庸的成就是繼承“五四”新文學的
神。第二個是繼承了從唐傳奇以來的中國武俠小説傳統。比如説到40年代時,中國的武俠小説水平已經很高,出現了幾大家,像還珠樓主、白羽、朱貞木、王度廬,他們在不同的方面把武俠小説提升到一個新的程度,後來新派武俠小説完成了一個綜合的任務,所以達到了很高的水平。除了繼承前人之外,金庸還繼承了其他方面的東西,在裏面可以讀到西方文學的影響,可以讀到其他藝術的影響,比如我們在金庸小説中常看到一些話劇的場面,電影的場面。古龍小説是更多運用電影鏡頭,而金庸小説更多運用的是話劇場面。比如他經常有隔壁戲,比如郭靖和黃蓉在隔壁療傷,這邊有人在演着一場戲,那邊聽着就像話劇舞台一樣,這和金庸早年從事編劇工作有關。早年他在長城影業做編劇,那時筆名叫林歡,寫什麼《王老五搶親》,所以金庸小説從這幾個方面支撐了自己的存在,才能達到比較高的藝術成就。
我希望大家讀金庸還是從自身的生命悟入手,能夠
動你的作品一定是好作品,能夠長期
動你的作品,那是能夠留在文學史上的。當然我們每個人的興趣愛好不一樣,不一定要來讀金庸,我知道有些人他更喜歡古龍,個人
情不一樣。金庸的小説就像佛法所講的一樣,看你自己的修行如何,你修行得好,就能拿走好的東西,就像你到我家來搬黃金,你有多大體力,你就能揹走多少黃金,所以我們説各個層次的人都可以談論金庸,政治家、科學家、學者、初學文字的人都能談論金庸,談的不一樣,我希望我們的大學生能從中悟出自己的人生境界、人生哲理。大家將來都是從事電視工作的人,我們的文化界、影視界,其實也就是一個江湖,讀金庸小説就能夠幫助你很好地行走在險惡的江湖之上,把握好人生之舵。
問:如果如你所説金庸小説達到一個不可跨越的境界,那麼後世的武俠小説你認為該如何去寫?
答:這也是我思考的問題,我在不斷看新寫的武俠小説,比如看温瑞安的,他號稱超級的武俠小説家,但我看了之後,覺得語言上是比古龍更華麗,更暢,但是境界好像還不如古龍;現在我又讀黃易的,我覺得黃易的奇思怪想倒是很多,但境界上也達不到。我認為像金庸這樣的人,不是説想超越就超越,恐怕是像孟子所説幾百年才出一個的人。因而文化問題不能着急,不像自然科學,一個巨人站在一個巨人肩膀上就行了,文化問題往往幾百年才解決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