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有些事情使我一夜未歸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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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哆嗦了一下,想起那天他惡狠狠的樣子,想起那尺子打在身上的痛楚,想起他咬牙切齒地説:“我打死你!”我冷冷地説:“我不怕!你打死我算了。”我一字一句地説出他的話:“反正我是個下胚子!”他氣得發抖,“好!好!那天你沒有氣死我,你還不甘心!我怎麼生了你這個東西?!我怎麼當年沒有掐死你清淨?!”我幽幽地説:“我不是你生的。”四他呆住了,在那麼幾秒,我有些害怕,怕他和上次一樣昏過去,可是我極快地鼓起勇氣來,等着他發作。我聽着他呼哧呼哧地着氣,等着他一掌打上來,可是竟然沒有。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他看着我,就像看一個外星人,他的聲音竟然是無力的,“素素叫你回來的,是不是?她叫你回來質問我,叫你回來報復我,她要把她受過的一切討回去,是不是?”我骨悚然,在這樣靜的深夜裏,聽着父親這樣陰沉沉的聲音,我害怕極了。父親的臉通紅,他的眼裏也佈滿了血絲,他瞪着我,那目光令我身上的汗都豎了起來。

“她要把她受過的一切討回去,是不是?”我驚恐地看着他,他卻痛楚地轉過臉去,“我那樣對你,你一定恨死我了,可是為什麼…素素!你不知道!”我想父親是喝醉了,我想去叫侍從上來把他回房間去。我叫了一聲:“父親!”他怔了一下,慢慢地説:“囡囡,我打你,打得那樣狠,你也恨我是不是?你和你母親一樣恨我是不是?”我了一口口水,“哦,父親,我並不恨你。”他自顧自地説下去,“我知道你恨我,就像你母親一樣!你不知道我有多怕,我怕你和她一樣!我一直親眼看到你好好地睡着才安心。你不知道,當年你母親有多狠心…她開了車就衝了出去…她有多狠心…她恨極了我——所以她就這樣報復我——她用死來報復我…她有多狠心…”我完全聽呆了,父親的醉語絮絮地講述着當年的情形。我逐漸明白過來他説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她會這樣…我本不知道她恨我!”父親的語氣完全是絕望的,“你那麼小…你在屋裏哭…她都沒有回頭…她開了車就衝出去…她不會開車啊…她存心是尋死…她死給我看!她用死來證明她的恨…”父親絕望地看着我,“你在屋裏哭得那麼大聲,她都沒有回頭…她不要我,連你也不要了!”我的心揪成一團,我看着父親,在這一刻他是多麼的無助和軟弱。我威風凜凜、睥睨天下的父親呵!他真的是在害怕!他真的是在絕望…我難受得想大哭,可是我沒有。我不想再聽了!我不想再聽父親那悲哀的聲音了。我大聲地叫着侍從官,他們很快來了。我説:“先生醉了,扶他回房間。”父親順從地由他們攙走了,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裏,半天沒有動彈。走廊裏的吊燈開着,燈光經過水晶的折照下來,亮得有些晃眼。我只覺得臉上癢癢的,有冰涼的東西在動着,我伸手去拭,才發現原來是哭了。

第二天下午父親打電話回來,“晚上跟我到霍伯伯家裏吃飯去。好好挑件衣服穿,梳個頭,不要得蓬頭垢面的。”我心下大奇,父親從來沒有在衣飾方面叮囑過我什麼,不在了之後,我的服飾由侍從室請了專人一手包辦,偶然陪父親出席外場合也沒有聽他這樣代過。父親怎麼如此看重這個在霍伯伯家裏的便宴?

父親把電話掛上了,我卻是滿腹的狐疑。今天晚上霍伯伯家裏的那個飯局是個什麼樣的鴻門宴?

一面心裏七上八下地亂想着,一面叫阿珠替我開衣帽間的門。父親既然如此鄭重地叮囑過我,那些亂七八糟的衣服是不敢穿了,老老實實選了一件杏黃緞金銀絲挑繡海棠的短旗袍,又請了豐姨來替我梳頭,淡淡地化了妝,照了鏡子一看,只覺得老氣橫秋的。可是父親那一輩的人最欣賞這種造型,真沒辦法。

不到六點鐘侍從室派了車子來接,説是父親還有一些事情,叫我先到霍家去,他過一會兒就到。我縱有一萬個不願意,也只有乖乖先上車。好在霍家的霍明友是我的學長,從小認識的,到了霍家之後,和他在一起還不太悶。

父親快八點鐘了才到,他一到就正式開席了。霍家是老世家作風,俗語説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看讀書。霍家幾十年從未曾失勢,架子是十足十,在他們家裏,道地的蘇州菜都吃得到,連挑剔的父親都頗為滿意,我更是美美地享受了一頓心怡的菜品。

吃過了飯,父親的心情似乎非常好,因為他竟然提議説:“囡囡,拉段曲子我們聽吧。”我呆了一下,吐吐地説:“我沒帶琴來。”霍伯伯興致地説:“我們家有一把梵阿鈴。明友,你叫他們拿來給囡囡瞧瞧,要是能用的話,咱們聽囡囡拉一段。”看樣子勢成騎虎了,我硬着頭皮接過霍明友取來的琴,是一把巧的斯特拉迪瓦里,霍家的東西,果然件件都是傳世珍品。我試了試音,鬼使神差一般,竟然拉出《梁祝》的一個旋律,我自己也嚇了一跳,連忙看了父親一眼。父親是不聽《梁祝》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家裏是嚴這個樂曲的。記得有一次陪父親去聽音樂會,到了最後樂團即興加奏了一段《化蝶》,父親當時就變了臉,只説頭痛,在侍從的簇擁下匆匆退席,令在場的眾多新聞記者第二天大大地捕風捉影了一番,猜測父親的身體狀態云云。

我望過去時,父親的臉果然已經變了,可是他很快便若無其事了,甚至還對我笑了笑,説:“這曲子好,就拉這個吧。”我在詫異之下惟有遵命,雖然因為疏於練習,開頭一段拉得生硬無比,可是越到後面,越是暢起來——再説在場的又沒有行家,我大大方方地拉了兩段,一樣大家都拍手叫好。父親卻有些心不在焉似的,向雷伯伯耳語了一句,雷伯伯就走開了。我心裏覺得有些怪怪的,有一種説不上來的覺,總預有事要發生。

晚宴後頭接着是一個小型的酒會,父親和一羣伯伯們談事情去了,我一個人溜到了霍家的蘭花房裏。霍家的蘭花房除了比雙橋官邸的蘭花房稍稍遜之外,實在可以在烏池稱得上屈指可數。我記得他們這裏有一盆“天麗”,比雙橋官邸的那幾盆都要好。現在正是墨蘭的花季,説不定有眼福可以看到。

蘭花房裏有暈黃的燈光,真掃興,説不定又會遇上幾個附庸風雅的伯伯正在這裏“對花品茗”。轉過扶桑組成的疏疏的花障,目光所及,正是在那盆“天麗”前,有個人楚楚而立,似在賞花。她聽到腳步聲,驀然轉過身來,我一下子愣在了那裏。

白衣勝雪,人幽如蘭。

她只是站在那裏,那種入骨入髓的美麗,卻幾乎令我無法正視。在她的身後,全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名貴的蘭花,可是她在眾蘭的環繞中,更加美得璀璨奪目。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的人。縱然歲月也在她的臉上留下過痕跡,但當她終於對着我淺淺而笑時,浮上我心際的,竟然只有一句:“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她的聲音也非常的婉轉輕盈,只是有些許怯意似的,“你是囡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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