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北京眾武官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兩人走到樹林深處,胡斐眼見四下無人,只道他要説了,那知那老者一躍上樹,向他招手。胡斐跟着上去,坐在枝幹之上。那老者道:“在這裏説清靜些。”胡斐應道:“是。”那老者臉微笑,説道:“先前聽得閣下自報尊姓大名,姓胡名斐。不知這個斐字,是斐然成章之‘斐’呢,是一飛沖天之‘飛’呢,還是是非分明之‘非’?”胡斐聽他吐屬斯文,道:“草字之斐,是一個‘文’字上面加一個‘非’字。”那老者道:“在下姓秦,草字耐之,一生寄跡江湖,大英雄大豪傑會過不少,但如閣下這般年紀,武功造詣竟已到了這等地步,實是生平未見。”他頓了一頓,又道:“閣下宅心忠厚,識見不凡,更是武林中極為希有。小兄弟,老漢算是服了你啦!”胡斐道:“秦爺,晚輩有一事請教。”秦耐之道:“你不用太謙啦,這麼着,我叨長你幾歲,稱你一聲兄弟,你便叫我一聲秦大哥。你既手下容情,顧全了我這老面子,那你問什麼,我答什麼便是。”胡斐忙道:“不敢不敢,兄弟見秦大哥有一招是身子向後微仰,上盤故示不穩,左臂置於右臂上叉輪打,翻成陽掌,然後兩手成陰拳打出。這一招變化極是妙,做兄弟的險些便招架不住,心中甚是仰慕。”秦耐之心中一喜,他拳腳上輸了,依約便得將此行真情和盤托出,只道胡斐便要詰問此事,那知他竟是請教自己的得意武功,對方所問,正是他賴以成名的八極拳中八大絕招之一,於是微微一笑,説道:“那是敝派武功中比較有用的一招,叫作‘雙打奇門’。”於是跟着解釋這一招中的微奧妙。

胡斐本好武,聽得津津有味,接着又請教了幾個不明的疑點。

武林中不論那一門那一派,既能授徒傳技,卓然成家,總有其獨到成就,那八極拳當有清雍乾年間,武林中名頭甚響,聲勢也只稍遜於太極、八卦諸門。胡斐和秦耐之過招之時,留心他的拳招掌法,這時所問的全是八極拳中的高妙之作。秦耐之起初還恐本門秘奧於人,解釋時十分中只説七分,然聽對方所問,每一句都搔着癢處,神態又極恭謹,教他忍不住要傾囊吐,又想,反正他武功強勝於我,學了我的拳法,也仍不過是強勝於我,又有什麼大不了?而胡斐有時稍抒己見,又對八極拳的長處更有錦上添花之妙。

兩人這麼一談論,竟説了足足半個時辰,羣盜遠遠望着,但見秦耐之雙手比劃,使着他得意的拳招,胡斐有時也出手進招,兩人有説有笑,甚是親熱,顯是在鑽研拳術武功。眾人瞧了半天,聽不見兩人的説話,雖覺詫異,卻也就不再瞧了。

又説了一陣,秦耐之道:“胡兄弟,八極拳的拳招是很了不起的,只可惜我沒學得到家,折在你的手下。”胡斐道:“秦大哥説哪裏話來?咱們當真再鬥下去,也不知誰勝誰敗。

兄弟對貴派武功佩服得緊。今已晚,一時之間也請教不了許多,後兄弟到北京來,定當專誠拜訪,長談幾。此刻暫且別過。”説着雙手一拱,便要下樹。

秦耐之一怔,心道:“咱們有約在先,我須得説明此行的原委,但他只和我講論一番武功,即便告辭,天下寧有是理?

是了,這少年是給我面子,他既講情,我豈可説過的話不算?”當即説道:“兄弟且慢。咱哥兒倆不打不成相識,這會子的事,乘這時説個明白,也好有個了斷啊。”胡斐道:“不錯,兄弟和那商寶震商大哥原也相識的,想不到馬姑娘竟會突然出手,給丈夫報仇。”於是把在商家堡中如何結識馬花和商寶震之事,詳詳細細的説了一遍。

秦耐之心道:“好啊,我還沒説,你倒先説了。這少年行事,處處教人心服。”説道:“古人一飯之恩,千金以報。馬姑娘於胡兄弟有代為求情之德,你不忘舊恩,正是大丈夫本。你不明馬姑娘何以毫不留情的殺了商寶震,難道那兩個孩子,是商寶震生的麼?”胡斐搔頭道:“我聽徐錚臨死之時,説這兩個孩兒不是他的親生兒子。”秦耐之一拍膝頭,道:“原來他倒也不是傻子。”胡斐一時便如墮入五里霧中。秦耐之道:“小兄弟,你在商家堡之時,可曾見到有一位貴公子麼?”胡斐一聽,登時如夢初醒。只因那晚間,他親眼見到商寶震和馬花在樹下手拉手的説話,一心以為兩人互有情意,而馬花和那貴公子一見鍾情、互纏痴戀這一場孽緣,他卻全然不知。那火燒商家堡後,他見到馬花和那貴公子在郊外偎倚説話,眉梢眼角之間互藴深情,他雖瞧在眼裏,卻是絲毫不明其中含義,因此始終沒想到那貴公子身上,這時經秦耐之一點明,才恍然大悟,説道:“那八卦門的王氏兄弟…”秦耐之道:“不錯,那次是八卦門王氏兄弟跟隨福公子去商家堡的。”在胡斐心坎兒中,福公子是何等樣人,早已甚為淡漠,但王氏兄弟的八卦刀和八卦掌,一招一式,卻記得清清楚楚,説道:“福公子,福公子…嗯,這位福公子相貌清雅,倒和那兩個小孩兒有點相像。”秦耐之嘆了一口氣,道:“福公子榮華富貴,説權勢,除了皇上便是他;説豪富,他要多少皇上便給多少。可是他人到中年,卻有一件事大大不足,那便是膝下無兒。”胡斐聽他説得那福公子如此威勢,心中一震,道:“那福公子,便是福康安麼?”秦耐之道:“不是他是誰?那正是平金川大帥,做過正白旗滿洲都統,盛京將軍,雲貴總督,四川總督,現任太子太保,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的福公子,福大帥!”胡斐道:“嗯,那兩個小孩兒,便是這位福公子的親生骨。他是差你們來接回去的了?”秦耐之道:“福大帥此時還不知他有了這兩個孩子。便是我們,也是適才聽馬姑娘説了才知。”胡斐點了點頭,心想:“原來馬姑娘跟他説話之時臉紅,便是為此,她所以吐真情,是要他們不得傷了孩子。她為了愛惜兒子,這件事雖不光采,卻也不得不説。”只聽秦耐之又道:“福大帥只是差我們來瞧瞧馬姑娘的情形,但我們揣摩大帥之意,最好是接馬姑娘赴京。馬姑娘這時丈夫已經故世,無依無靠,何不就赴京去和福大帥相聚?她兩個兒子父子相逢,從此青雲直上,大富大貴,豈不強於在鏢局子中低三下四的廝混?胡兄弟,你便勸勸馬姑娘?”胡斐心中混亂,聽他之言,倒也有理,只是其中總覺有甚不妥,至於什麼不妥,一時卻又説不上來。

他沉半晌,問道:“那商寶震呢?怎麼跟你們在一起了?”秦耐之道:“商寶震得王氏兄弟的舉薦,也在福大帥府中當差。

因他識得馬姑娘,是以一同南下。”胡斐臉一沉,道:“如此説來,他打死徐錚徐大哥,是出於福大帥的授意?”秦耐之忙道:“那倒不是,福大帥貴人事忙,怎知馬姑娘已和那姓徐的成婚?他只是心血來,想起了舊情,派幾個當差的南來打探一下消息。此刻已有兩個兄弟飛馬赴京趕報喜訊,福大帥一知他竟有兩位公子,這番高興自是不用説的了。”這麼一説,胡斐心頭許多疑團,一時盡解。只覺此事怨不得馬花,也怨不得福康安,商寶震殺徐錚固然不該,可是他已一命相償,自也已無話可説,只是想到徐錚一生忠厚老實,明知二子非己親生,始終隱忍不言,到最後卻又落得如此下場,深為惻然,長長嘆了口氣,説道:“秦大哥,此事已分剖明白,算是小弟多管閒事。”輕輕一縱,落在地下。

秦耐之見他落樹之時,自己絲毫不覺樹幹搖動,竟是全沒在樹上借力,若不細想,那也罷了,略一尋思,只覺得這門輕功實是深邃難測,自己再練十年,也是決計不能達此境界,不知他小小年紀,何以竟能到此地步?他又是驚異,又沮喪,待得躍落地下,見胡斐早已回進石屋去了。

程靈素在窗前久待胡斐不歸,早已心焦萬分,好容易盼得他歸來,見他神黯然,似乎十分難過,當下也不相詢,只是和他説些閒話。

過不多時,汪鐵鶚提了一大鍋飯、一大鍋紅燒送來石屋,還有三瓶燒酒。胡斐將酒倒在碗裏便喝。程靈素取出銀針,要試酒菜中是否有毒。胡斐道:“有馬姑娘在此,他們怎敢下毒?”馬花臉上一紅,竟不過來吃飯。胡斐也不相勸,悶聲不響的將三瓶燒酒喝了個點滴不剩,吃了一大碗,卻不吃飯,醉醺醺靠在桌上,納頭便睡。

胡斐次晨轉醒,見自己背上披了一件長袍,想是程靈素在晚間所蓋。她站在窗口,秀髮被晨風一吹,微微飛揚。

胡斐望着她苗條背影,心中混和着和憐惜之意,叫了聲:“二妹!”程靈素“嗯”的一聲,轉過身來。胡斐見她睡眼惺忪,大有倦,道:“你一晚沒睡嗎?啊,我忘了跟你説,有馬姑娘在此,他們不敢對咱們怎樣。”程靈素道:“馬姑娘半夜裏悄悄出屋,至今未回。她出去時輕手輕腳,怕驚醒了你,我也便假裝睡着。”胡斐微微一驚,轉過身來,果見馬花所坐之處只剩下一張空凳。

兩人打開屋門,走了出去,樹林中竟是寂然無人,數十乘人馬,在黑夜中退得乾乾淨淨。樹上縛着兩匹坐騎,自是留給胡程二人的。

再走出數丈,只見林中堆着兩個新墳,墳前並無標誌,也不知哪一個是徐錚的,哪一個是商寶震的。胡斐心想:“雖然一個是丈夫,一個是殺丈夫的仇人,但在馬姑娘心中,恐怕兩人也無多大差別,都是愛着她而她並不愛的人,都是為了她而送命的不幸之人。”想到此處,不由得喟然長嘆,於是將秦耐之的説話都轉述給程靈素聽。

程靈素聽了,也是黯然嘆息,説道:“原來那瘦老頭兒是八極拳的掌門人秦耐之。他有個外號,叫作八臂哪吒。這種人在權貴門下作走狗,品格兒很低,咱們今後不用理他。”胡斐道:“是啊。”程靈素道:“馬姑娘心中喜歡福公子,徐錚便是活着,也只有徒增苦惱。他小小一個倒黴的鏢師,怎能跟人家兵部尚書、統兵大元帥相爭?”胡斐道:“不錯,倒還是死了乾淨。”於是在兩座墳前拜了幾拜,説道:“徐大哥、商公子,你們生前不論和我有恩有怨,死後一筆勾銷。馬姑娘從此富貴不盡,你們兩位死而有知,也不用再記着她了。”二人牽了馬匹,緩步出林。程靈素道:“大哥,咱們到哪兒去?”胡斐道:“先找到客店,讓你安睡半,再説別的,可別累壞了我的妹子!”程靈素聽他説“我的妹子”心中説不出的喜歡,轉頭向他甜甜一笑。

在前途鎮上客店之中,程靈素大睡半,醒轉時已是午後未刻。她獨自出店,説要去買些物事,回來時手上捧了兩個大紙包,笑道:“大哥,你猜我買了些什麼?”胡斐見紙上印着“老九福衣莊”的店號,道:“咱們又來粘鬍子喬裝改扮麼?”程靈素打開紙包,每一包中都是一件嶄新的衣衫,一男一女,男裝淡青,女裝黃,均甚雅緻。晚飯後程靈素叫胡斐試穿,衣袖長了兩寸,腋底也顯得太肥,於是取出剪刀針線,便在燈下給他修剪。

胡斐道:“二妹,我説咱們得上北京瞧瞧。”程靈素抿嘴一笑,道:“我早知道你要上北京啊,所以買兩件好一點兒的衣衫,否則鄉下大姑娘進京,不給人笑話麼?”胡斐笑道:“你真想得周到。咱兩個鄉下人便要進京去會會天子腳底下的人物,瞧瞧福大帥的掌門人大會之中,到底有些什麼英雄豪傑。”這兩句話説得輕描淡寫,語意之中,卻自有一股豪氣。

程靈素手中做着針線,説道:“你想福大帥開這個天下掌門人大會,安着什麼心眼兒?”胡斐道:“那自是網羅人才之意了,他要天下英雄,都投到他的魔下。可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傑,卻未必會去。”程靈素微笑道:“像你這等少年英雄,便不會去了。”胡斐道:“我算是那一門子的英雄?我説的是苗人鳳這一的成名人物。”他忽地嘆了口氣,道:“倘若我爹爹在世,到這掌門人大會中去攪他個天翻地覆,那才叫人痛快呢。”程靈素道:“你去跟這福大帥搗搗蛋,不也好嗎?我瞧還有一個人是必定要去的。”胡斐道:“誰啊?”程靈素微笑道:“這叫作明知故問了。你還是給我快快地説出來的好。”胡斐早已明白她的心意,也不再假裝,説道:“她也未必一定去。”頓了一頓,又道:“這位袁姑娘是友是敵,我還不明白呢。”程靈素道:“如果每個敵人都送我一隻玉鳳兒,我倒盼望遍天下都是敵人才好…”忽聽得窗外一個女子聲音説道:“好,我也送你一隻!”聲音甫畢,嗤的一響,一物穿窗紙,向程靈素飛來。

胡斐拿起桌上程靈素裁衣的竹尺,向那物一敲,擊落在桌,隨手一掌撥去,燭光應風而滅。接着聽得窗外那人説道:“挑燈夜談,美得緊哪!”胡斐聽話聲依稀便是袁紫衣的口音,口一熱,衝口而出:“是袁姑娘麼?”卻聽步聲細碎,頃刻間已然遠去。

胡斐打火重點蠟燭,只見程靈素臉蒼白,默不作聲。胡斐道:“咱們出去瞧瞧。”程靈素道:“你去瞧吧!”胡斐“嗯”了一聲,卻不出去,拿起桌上那物看時,卻是一粒小小石子,心想:“此人行事神出鬼沒,不知何時躡上了我們,我竟是毫不知覺。”明知程靈素要心中不快,但忍不住推開窗子,躍出窗外一看,四下裏自是早無人影。

他回進房來,搭訕着想説什麼話。程靈素道:“天不早,大哥你回房安睡去吧!”胡斐道:“我倒還不倦。”程靈素道:“我卻倦了,明一早便得趕路呢。”胡斐道:“是。”自行回房。

這一晚他翻來覆去,總是睡不安枕,一時想到袁紫衣,一時想到程靈素,一時卻又想到馬花、徐錚和商寶震。直到四更時分,這才朦朦朧朧的睡去。

第二天還未起牀,程靈素敲門進來,手中拿着那件新袍子,笑嘻嘻的道:“快起來,外面有好東西等着你。”將袍子放在桌上,翩然出房。

胡斐翻身坐起,披上身子一試,大小長短,無不合式,心想昨晚我回房安睡之時,她一隻袖子也沒縫好,看來等我走後,她又縫了多時,於是穿了新衫,走出房來,向程靈素一揖,説道:“多謝二妹。”程靈素道:“多謝什麼?人家還給你送了駿馬來呢。”胡斐一驚,道:“什麼駿馬?”走到院子中一看,只見一匹遍身光潔如雪的白馬系在馬樁之上,正是昔年在商家堡見到趙半山所騎、後來袁紫衣乘坐的那匹白馬。

程靈素道:“今兒一早我剛起身,店小二便大呼小叫,説大門給小偷兒半夜裏打開了,不知給偷了什麼東西。但前後一查,非但一物不少,院子裏反而多了一匹馬。這是縛在馬鞍子上的。”説着遞過一個小小絹包,上面寫着:“胡相公程姑娘同拆。”字跡甚是娟秀。

胡斐打開絹包,不由得呆了,原來包裏又是一隻玉鳳,竟和先前留贈自己的一模一樣,心中立想:“難道我那隻竟是失落了,還是給她盜了去?”伸手到懷中一摸,觸手生温,那玉鳳好端端的便在懷中,取出來一看,兩隻玉鳳果然雕琢得全然相同,只是一隻鳳頭向左,一隻向右。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