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康村村民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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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晨，隆冬的山村還籠罩在薄霧的晨曦中，村裡幾個擠羊的女人們剛把羊牽出羊圈，高音喇叭裡便傳出村長寶金叔的聲音:“喂，大傢伙注意了，大傢伙注意了，下面俺說個事。這個——，今天呢，上邊的要下來檢查小康村的達標情況，啊，這個——，這個——，扶貧工作組的同志對俺們也不賴，是吧，這個——，咱也不能給他們臉上抹黑，是吧…”走在前面的女人邊趕著羊，邊對旁邊的同伴說“哎，鼕鼕他媽，聽說評上小康村後，咱就可以過上跟城裡人一樣的子了！還別說，這扶貧隊就是神通廣大！”

“是嗎？”鼕鼕媽彷彿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有些浮腫的眼裡閃出一絲亮光，瞬間又暗了下來“這小康村真的那麼神嗎？俺不相信！前年扶貧隊不也下來轉了一大圈，然後原路返回了嘛，那時喊的比現在還響呢！”

“興許他們這回是動真格的了，”後邊的山子媳婦接上話茬“以前那些人除了吃吃喝喝外，你見他們幹過一點實事嗎？這次不同，你看咱村的路也修了，兩旁還栽上了風景樹。還有啊，你沒見村長那個緊張勁嘛，看來這回有戲！我聽柱子媳婦說，那些扶貧幹部打算評選結束後，再幫咱村引進一個什麼項目呢。嗨，如果真的評上小康村就好羅！”山子媳婦使勁拍了一下羊頭，出無限嚮往的神情。

“是啊，是啊，聽俺家在城裡打工的那口子說，小康生活可好了，人家城裡人且不說穿衣如何那什麼，就是吃飯，一天三頓四菜一湯，從來不吃剩菜剩飯！嘖嘖，別說四菜一湯，二菜一湯俺也知足了！”

“就是嘛，如果咱村成了小康村，俺一定比城裡女人的頭梳得還光，嘴比他們搽得還紅，再不用怕村裡那些老爺們兒說俺吃死孩子了！嘻嘻！等擠完回來，咱們一定好好準備準備，就不信評不上小康村？！”女人們趕著羊群，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此時天光已經大亮。寶金叔吆喝了七八遍後，摳了一下眼屎，剛要喝口水，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起身快速走出大隊部的二層小樓。沉重的腳步聲驚動了正在院子裡覓食的家雀，呼的一聲四散而逃。

寶金叔揹著兩手，東家轉轉，西家瞧瞧，不大一會兒，百十來戶人家的小村落已經被他轉了三分之二。轉到二愣子家門口時，五臟六腑這時卻聯合起來，嘰哩哇啦開始向他抗議“吃完早飯再說吧！”心下尋思著，正準備掉頭往家趕，13歲的兒子騎著吱呀作響的自行車躥到面前“爸，你快回家看看吧，俺守財爺正在咱家等著你呢！”寶金叔心裡“咯噔”一聲，正要再問點什麼，兒子早已飛出了幾十米之外“你個小兔崽子，就不能慢點騎嗎？像個愣雞似的，真是的！”寶金叔衝著寶貝兒子的背影喊了兩嗓子，無奈地搖了搖頭。

2守財爺是文革後村裡的老幹部，自實行村幹部工資制以來，每年七百來塊錢的工資全部變成了村裡往來明細賬上一堆枯燥的沒有生命力的數字，七八年來，村幹部換了一茬又一茬，手中的白條也花花綠綠的，一年比一年多。為這，幾年來，他沒少跟村長軟磨硬泡，可就是拿不到一分錢，人家村長說了，等大隊有錢了，一定第一個給他，現在沒錢，咋辦？

正當守財爺爺絕望得一塌糊塗的時候，上級派來了扶貧工作組，一住就是半年，這不，一大早又得知驗收組今天進村，守財叔捏著五千多元的白條，心裡有了主意。

見到寶金叔，守財爺從土炕上站起來，在炕沿上用力磕了磕旱菸袋，然後笑地說:“回來了，金子？看樣子還沒吃飯吧，瞧你，沒黑沒白地為大夥忙活著，累壞了吧？這孩子，真是不容易啊！快吃飯吧！”有道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寶金叔心裡明白，這倔老頭一大清早來家裡，決不是單純來問他那麼簡單。

“唉，是啊，這幾天為了接檢查組，吃不好睡不香。他媽的，真不是人乾的活，出力不討好，明年說啥俺也不幹這村長了！對了，你吃飯了吧，叔？要不在這裡湊和著吃點吧！”寶金叔有意岔開話題，他隱隱覺到，守財爺的到來與今天檢查組有關。

果然，他剛放下碗筷，守財爺就開口了:“金子，你知道，叔是直子的人，不會拐彎抹角，俺就直說了吧——”守財爺爺乾咳了兩聲“你嬸子這些天身子一直不大好，兩個兒子下崗的下崗，發不上工資的發不上工資，俺閨女整天東奔西走，外出採訪，掙個錢也不容易，這幾年多虧她接濟，如果沒有閨女接濟，俺真不知道這子咋過，俺今天來找你，是想清理一下往年的賬目！”守財爺邊說邊從口袋裡哆哆嗦嗦地掏出那“五千元錢”寶金叔覺頭都大了，這老頭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催賬，這不是明擺著跟俺過不去嘛！

“叔，叔，你坐下，聽俺跟你說，這錢啊，俺一定還給你，只是大隊現在沒有錢…”

“哼，連五千塊錢都沒有還評什麼小康村？”守財爺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寶金叔的話。

“叔，您老消消氣，彆氣壞了身子！如果大隊只欠您一個人的，俺立馬還給你，可是所有村幹部的工資都是欠著的！這俗話說，‘有錢的官好當，有錢的爹好當’，叔，咱村的情況您老又不是不知道，您就體諒一下小侄兒的難處吧！”

“我呸！”守財爺的聲音又高了八度“俺一個瞎老頭子，村裡啥情況俺管不著，反正你今天必須把錢還給俺，否則俺就不走了！”

“叔，您看，這！”寶金叔抬起腕上的手錶看了看，用近乎哀求的聲音說道“叔，就算侄兒求您了，檢查組馬上就要來了，俺得去準備一下呀，這事等明天再說，好不好？”

“不行，拿俺當猴耍呢，你以為俺老，就不知道你們的貓膩？哼！如果不還俺錢，俺今天就當著檢查組的面把咱村的情況捅出去，什麼狗扶貧，那簡直叫‘貧扶’，從咱老農民手中收錢搞扶貧，越搞得轟轟烈烈，咱身上的擔子越重！”守財爺越說越氣“你當俺不知道呀，扶貧隊劃下的扶貧款子都哪去了？還不是全部被你們糟踐了嘛！”寶金叔真想一走了之，但是想到守財爺的犟脾氣，不得不強壓住心頭的怒火，和顏悅地勸解著。守財爺可不理這茬，依然不依不饒地說著“告訴你，寶金，俺閨女是記者，只要俺把村裡的情況跟她說了，她手中的筆一揮，別說什麼狗小康村，就是你這頂烏紗帽恐怕也保不住，叔不是嚇唬你！”

“叔，你咋這樣呢？”寶金叔漲紅了臉“這破村長不幹就不幹，你以為俺稀罕。保不住烏紗帽事小，評不上小康村，村民過不上好子事大，到那時候別說你那幾個臭錢沒著落，只怕賺個裡外不是人，你惦量著辦吧！俺沒時間跟你在這兒耗著！”說著就要開腿走人。

“別，寶金，你聽俺說！”也許是被寶金叔咋唬住了，守財爺的態度明顯緩和下來，他扯了一把寶金叔的衣袖“那你說個子，什麼時候還給俺？不是俺跟你過不去，而是你嬸子急等著看病啊！”寶金叔不由的心中一陣竊喜，沒想到歪打正著，幾句話唬住了這老頭，他想了想，爬上炕，從枕頭底下摸出兩張皺巴巴的五十元鈔票，遞到守財爺手裡“喏，這是俺寶銀兄弟給俺兒子準備買過年衣服的錢，你先拿去給嬸子看病！快拿回家吧，孩子他媽知道了準跟俺沒完。等咱村評上小康村，俺一定想辦法把錢給你一次結清，行嗎？”打發走了守財爺，時針已指向九點。寶金叔急三火四地趕到大隊部，稍頃高音喇叭裡傳出宋祖英那首百聽不厭的《好子》，甜甜的聲音立刻在大街小巷淌著。

踏著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大街，看著街上穿著節盛裝的村民，寶金叔恨不得像天上的神仙一樣，輕舒廣袖，讓路兩旁的樹木立刻枝繁葉茂起來！

這小康村，非咱村莫屬！正自鳴得意間，一低頭，無意瞥見皮鞋上那一層不薄不厚的塵土，就像做壞事當場被捉住一樣，臉上不住一陣發燒，見四下無人，寶金叔悄悄把皮鞋伸到褲子後面，用力地蹭了幾下。見鞋四周還沾著乾結的黃泥，乾脆撿了一塊玻璃渣，蹲下身颳了起來，直到那些黃泥極不情願地離開皮鞋為止。

3寶金叔見村裡村外拾掇得差不多了，正要叫上大隊會計再合計一下賬目上的事，卻聽見一陣吵鬧聲，接著幾個好事的婦女忽啦啦全往村西方向跑去。

“不好，來買賣壞肚子了！檢查組馬上就要進村了，千萬別在這節骨眼上出事！”寶金叔暗忖著，三步並做兩步趕了過去。

吵鬧聲是從二愣子家傳出來的，只見愣子媳婦著大肚子，揪住男人的衣服嚎啕大哭:“嗚——嗚——，你這遭天殺的，這五百元錢是俺沒黑沒白繡花掙來的，嗚——嗚——，是準備…準備生孩子用的啊。你卻輸掉了四百！天哪，這子沒法過了！”

“就是，就是，愣子你也太不像話了，你媳婦眼看就要生了，你還這樣窮作？‘推拖拉機’也是你能玩的嗎？嗤，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三歲看小，十歲看老，這孩子從小就不是個東西，大了還惡習不改，真難為他家裡的了！你說他家裡的，多好的人啊！可惜啊！”正當大夥七嘴八舌地指責愣子時，愣子娘踮著小腳，風風火火地趕來，大老遠就喊上了:“愣子，你個髒死屍的，你個敗家子，還不趕快把你媳婦回家，淨在這兒招人笑話。晶晶媽，你也不怕別人笑話，快家去歇著去！氣壞了肚子裡的孫子可了不得！”愣子娘在愣子的胳膊上狠狠地扭了兩下，推搡著兒媳婦進屋。

愣子媳婦見婆婆來到，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擤了一把鼻涕，嗒嗒道:“媽，你說這子咋過？他前幾天偷…偷…輸…掉…了四百，要不是俺昨天發覺，嗚…嗚…，恐怕這輩子他都不會跟俺說。你看，他今天非要把剩下的…一百…拿到外村去碰運氣，俺不讓，這就跟俺打起來了！嗚！嗚！他養活不了孩子老婆，俺回孃家去！”愣子娘怕媳婦真跑回孃家，邊罵著愣子，邊用眼示意愣子快把媳婦哄住。這時寶金叔扒開人群，擠到前面“愣子，咋回事？嗯，又欺負你媳婦了？”正要拖媳婦進屋的愣子見到村長，火“噌”地一下竄到了頭頂，他鬆開手，一個箭步衝了過去“還說？都怨你那好弟弟。前幾天寶銀非讓俺‘推拖拉機’，俺不幹，他硬要拉俺，結果把俺從晶晶媽那裡偷拿的四百元錢全贏去了！不行，你得把他給俺找來，把錢還給俺，不管怎麼的，要不然，俺今兒個非揍扁他不可！”說著就把袖子捋了起來，在空中晃了晃緊握的拳頭。愣子娘與愣子媳婦見愣子的火爆脾氣又上來了，幾乎同時撲過來，一把拽住了他。寶金叔眼前浮現出弟弟前幾天給他的那兩張皺巴巴的五十元錢，以及弟弟當時那滿臉的得意之。

“愣子，你聽俺說，檢查組馬上就要來了，這事先等一下，好不好？你先回家把身上的髒衣服換下來，把門口打掃一下…”沒等寶金叔說完，愣子脖子一梗，脫口而出:“不行，俺讓你立馬給俺解決了！他明明知道俺不會‘推拖拉機’，卻死拖硬拽的，這不是擺明著在坑俺嘛！”寶金叔見圍攏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忙轉過身說“愣子，你別急！嗯，這個，大夥該幹嘛幹嘛去，別在這裡湊熱鬧了。等評選結束，俺看誰的表現好，就獎勵誰五十元錢！嗯，福田叔，鑼鼓隊都準備好了吧？檢查組一進村，馬上就要敲起來！”等人群散去，寶金叔把愣子拖進院子裡，悄悄地跟他說了幾句什麼，愣子的臉瞬時多雲轉晴，顛顛地跟著媳婦進了屋。4寶金叔把整個村巡視了一遍，已經將近十一點，回到大隊部剛坐下，跟會計沒說上幾句話，門咚地一聲被推開，負責在村外暸望的生上氣不接下氣地闖了進來“村…村…村長，來了，來了，他們…他們，來了，俺看見好多好多小車，全都瓦瓦亮，正往咱村開呢！”

“哦，好好好，生，你趕快通知鑼鼓隊，讓他們在村口站好，王會計，你趕快把茶泡好，對了，對了，要緊的是通知那幾個老孃們兒，快快準備午飯…”寶金叔如此這般一番代，然後一溜小跑來到了村口。

隨著汽笛的一聲長鳴，彷彿村民的幸福生活全捏在他們手裡的檢查組終於進村了！福田爺掄圓了膀子，把一面大鼓敲得山響，全村男女老少，像接久違的親人似的，站在大道兩旁，兩手拍得通紅。村子裡的高音喇叭裡，《好子》播得正酣“…

今天是個好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午後兩點，檢查組一干人坐在大隊部裡，雲霧繚繞，檢查組長似關公再世，他蹺著二郎腿，邊打著長長的飽嗝，邊用火柴剔著牙齒，面前是一本攤開的賬簿，寶金叔與王會計雙手垂著，站在一旁，誠惶誠恐地看著。組長白皙的手指一頁一頁地翻開著賬簿，翻到最後兩頁時，停了下來“我說範村長，這個，這個，年利潤一百萬的養雞場是怎麼回事？”他的大胖手指在桌子上無序地敲打著。

“哦，是這樣的！俺村有一個小型養雞場，共養了八十來只雞，嗯，這個，這個——，俺說不清，還是讓王會計給您解釋吧！”寶金叔朝王會計丟了個眼，心裡忍不住撲通起來。

“這八十來只雞每天生一隻蛋，一隻蛋再孵一隻雞，這隻雞再生一隻蛋，這隻蛋再孵一隻雞…”王會計嘟嘟囔囔地解釋著他的“雞與蛋”的循環理論，組長乜斜著通紅的眼睛，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其他組員打著長長的呵欠，一副昏昏睡的樣子。

“對了，”組長像是突然被注入一支強心劑，鏡片後面的眼睛閃了閃“你們的養雞場在哪裡？怎麼沒帶我們看一看哪？”

“哦，養雞場是這麼回事，是扶貧隊準備幫俺們引進的一個…”沒容王會計說完，寶金叔在他腳上狠狠地跺了一腳，瞪了一眼，緊接著說“嗯，王會計，說著話兒俺倒忘記了一件事，那個什麼，今天晌午那事，你抓緊時間去辦一下！你去吧，這裡有俺呢！”又轉過身面對著檢查組“呵呵，各位領導，對不住了，有點別的事需要王會計去辦。啊哈，喝點水，來，喝點水！”

…

檢查組的人走後，村子裡又恢復了往的平靜，人們仍然有條不紊地生活著，只是茶餘飯後三個一簇五個一幫湊在一起，嘮嘮叨叨地說著小康生活如何如何地令人嚮往，幾個年輕的婦女甚至私下裡把口紅都準備好了，只待小康村評下來，就可以明正言順地把嘴搽得血紅。

一個月後，在鎮政府召開的表彰大會上，寶金叔在領獎臺上見到已經高升了的扶貧隊隊長。抱著燙金鏡框，揣著五百元沉甸甸的獎金，他的心裡竟不知是什麼滋味。

夜晚，寶金叔揣著三百元錢，敲響了村裡最窮一家的門。隨著幾聲汪汪的狗吠聲，又走進了二愣子家，進了張瘸子家…

深邃的夜空，幾顆寒星孤獨地眨巴著眼睛，寶金叔雙手在空空的口袋裡，一如他空落落的心，耳畔迴響著鎮長那響亮的聲音:“這扶貧是一項艱鉅的工程，堅決不能於形式，過去喊扶不真扶、雖扶實為掠、扶貧不扶技的現象時有發生。而這次出現的一批小康村，則與以往截然不同，像范家店子，扶貧幹部們做得就非常好，他們不只解決一時的貧困，而是切切實實地辦實事，幫他們辦了一個據說年利潤在五六十萬元的養雞場，這很好嘛，可以保證村民們徹底脫貧。這古人說得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雖然寶金叔不知道什麼瘦魚肥魚的，但鎮長前面說的，字字句句聽得明明白白。望著夜空，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這養雞場會不會跟他打給守財爺的白條一樣呢？

次清晨，沉寂了多的高音喇叭又響了起來“村民們注意了，村民們注意了，下面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咳——咳——，喇叭裡傳出兩聲乾咳聲“咱小康村評下來了，大家等著吧，好子就要開始！”

“太好了，太好了！”守財爺第一個蹦了起來，急忙找出五千元白條，向大隊部跑去…

鼕鼕媽、山子媳婦掏出擱置了幾年的口紅…

喇叭裡，宋祖英還在無限嚮往地邊歌邊舞著《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