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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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說話呢,沒聽見?」母親口氣有點衝。
我不敢看她,含糊地嗯了一聲。
「嗯個,去那院喊人吃飯!」我直愣愣地起身,就往門外跑。掀開門簾時,母親突然說:「老年痴呆。」似帶笑意。我飛快地瞥了一眼,她雙眸隱在水霧中,那樣朦朧。
允許探監後爺爺神就好多了,可惜因這連綿雨天,腿腳越發不利索。我和
緩緩把他攙了過來。飯間爺爺想和我喝兩盅,
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口水擦乾淨再說。」母親勸爺爺沒事多動動,「不能真把身子骨給荒了」。他竟惱了,嘴角一
一
的,母親也就不再言語。一時靜悄悄的,雨似乎更大了。
半晌,嘆了口氣,說:「也不知道走了啥黴運,沒一件順心事兒。往年這糧食都收好入倉了,今年,
子不有小孩雞雞大?」母親就安
她:「雨又不是隻淹咱一家,大家還不都一樣。」
「一樣一樣,」放下筷子,面向我:「
這身子骨是老了,但也還能下地。林林你沒事兒也到豆地瞅瞅,不知道的還以為咱種的是草呢?」我忙說:「沒事,不就是草嗎,包在我身上。」
重又拿起筷子,笑罵:「德
!」爺爺尚在兀自嘟囔。
母親垂著眼皮,沒吭聲。很快,她站起來:「排骨好了,我看看去。」我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母親已換上了一條運動褲。
國慶節下午雨就停了。第二天一早,扒了幾口飯,我帶上漁具就出了門。臨走沒忘跑到家摸了養豬場鑰匙,以防老天變臉。在十字口與兩個呆
會合,又等了好一陣,王偉超才到。自從上次
菸被捉,王偉超就心有慼慼,再不敢到我家來。據他說在學校被母親堵過一次,狠狠地訓了幾句。
出了村,我們就騰起雲來駕起霧。石子兒路鬆軟宜人,我老覺得自己騎行在一塊巨大的橡皮上。太陽在雲層後躲貓貓,不時洩出一線光,烤得後背暖哄哄的。
一路景如洗,透著絲初秋的微涼。其實也不是如洗,是真的洗了。往
的沖天白楊葉子都洗黃了,病怏怏的,看得人極其不
。王偉超說:「這就叫楊痿。」眾
大笑。
一上午換了好幾個垂釣點,收穫也頗豐,但鯽魚沒幾條,多是泥鰍。十點多時,大太陽冒了出來,烤的人受不了。大家邊吃乾糧邊罵娘。
就這樣耗到晌午,肚子沒填飽,個個變成了蔫鹹菜。有呆就嚷著要回家。
王偉超突然提議就地來個野炊。萎靡在草叢中的呆們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
不等我和王偉超剝完魚,另外兩個呆已搭好灶臺,生起了火。他們漆黑的影子趴在我腳邊的魚下水上,像是無言的催促。突然王偉超捏起一個魚
泡,說:「避孕套。」我們一時都沒反應過來,直愣愣地盯著他。其時豔陽高照,青空深遠,不遠處的篝火劈啪作響。魚
泡起初是個圓弧,後來就融入整個藍天之中,像是太陽脫落的一片鱗甲。就在此時,不知誰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少年時代我們總是痴
於假扮城裡人,好像不如此便不足以體現對大自然的熱愛。小學時有篇作文被我們寫了無數次——《記一次野炊》。然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於是在大夥的哀嘆聲中,我洋洋得意地掏出了一直揣在兜裡的鑰匙。
六月一別,我再沒到過養豬場。當這個巨大的扁平建築再次出現在眼前時,心跳都加快了少許。好久才把鎖打開,搞得我一度以為拿錯了鑰匙。養豬場裡卻大變樣。從西側豬圈外到石榴樹旁積了兩大堆原木,品種各異,細不一,草草蓋了張塑料油布。從油布的破損程度看,堆在這兒已有些時
。原本平整的地面遍佈車轍,像是行兇後殘留的罪證。也不知為何,看到這種場面,大家都有些愕然。有個呆
甚至說:「這就是賭場嗎?」我真想一巴掌拍死他。
兩側房間都上了防盜門窗,唯一沒上的一間也換了鎖。還好廚房門用鐵絲綁著,費點勁也就開了。在灶臺旁的水泥板下我找到了碗筷和調料盒,蒙著層厚厚的灰,像是原始人的遺蹟。壓井更甚,簡直成了個鐵疙瘩。不過比印象中要乾淨些,沒了蜘蛛網。
打了點河水灌進去,伴著「吱嘎吱嘎」響,涓涓細終究還是緩緩而出。
周遭的一切無疑令人沮喪。但當我們大汗淋漓地圍攏在火堆旁,愉悅也如同那氤氳的焦香,在年輕的心坎上歡騰而起。那天我們剝了所有的鯽魚,大的如巴掌,小的似魚浮,卻總也吃不夠。至今我記得烈下呆
們骯髒的臉,青
的笑容銳利得如同晴空中的鴿哨,經久不衰。烤魚樣子不敢恭維,但味道確實不錯。
可惜沒有啤酒。飯畢,菸。我上了個廁所。難能可貴,竟有半卷衛生紙。擦
股時,我發現紙簍旁的平海晚報上蓋了個戳。顛來倒去一番,是「西水屯村委會」無疑。報紙
期是九月初,頭版就是俏立船頭的長者。登時我心裡一沉。
從廁所出來,院子裡空無一人。我喊了幾嗓子,沒有回應。奔出大門外,放眼是一人多高的玉米田,哪有半個人影?我有些心慌。轉身返回,東西都還在,鰱魚撞得水桶咚咚響。正待罵娘,我聽到一陣竊笑。循聲望去,正中的房門開了,出一張傻
的臉。他說:「嗨——哈嘍。」我驚訝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於是他說:「拜拜。」我立馬衝過去,但門還是關上了。屋子裡的傻笑得更愉快了。我說:「開門。」傻
們索
唱起歌來。我不由心頭火起,抬腿就是兩腳。準備踹第三腳時,門開了。王偉超看著我,有些發懵。我徑直走了進去,
覺像剛從水塘裡爬出來。
屋裡陳設如故,就是靠多了張棗
長木桌。我一眼就瞥見桌側的白
漆字:「西水屯村委會」。
上光溜溜的,只一張涼蓆。呆
們就坐在上面,手裡夾著煙,樣子卻頗為拘謹。我想說點什麼,張張嘴卻吐不出一個字。
回家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語。只有水桶叮噹作響。臨分手,王偉超呵呵笑著:「你個到底咋回事兒?」我說:「沒事兒。」他說:「看你
樣,大家都想見識見識賭場嘛。」我笑了笑說:「真沒事兒。」等他們散了,我立馬按原路返回。
四點光景,兩道的白楊飛速閃過。路上忽明忽暗。我心如亂麻。長桌上擺著個不鏽鋼碗,躺了十來個菸頭。我捏起一個來看,身旁的呆小聲說:「阿詩瑪。」我不記得陸永平
得是不是阿詩瑪。
屜裡倒是空空如也。靠牆的櫃子裡貌似有
鋪蓋卷。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敢細看。
剛才走時偷偷留了門。我自知沒有行竊的技術。這從小擅於溜門開鎖,聽說去年蹲進了周村監獄。屋子裡一股水泥和生石灰的味道。房頂西北角有幾道水痕,後窗沿更甚,土黃
的汙跡直接連到地上,像誰沿窗撒了一泡
。進門我便直奔
鋪,掀開涼蓆,
板光溜溜的,
都沒有。拿起不鏽鋼碗,細細端詳,也只能瞅見一張扭曲的臉。打開
屜,還是那幾張舊報紙。我深
口氣,走向貼著東牆的深紅
立櫃。這是組合櫃的一部分,八十年代結婚的標配。通體條狀斑紋,像爬滿了魚的眼睛。兩扇立門中間嵌著長方形的鏡子,邊角畫著類似牡丹的玩意,頂部正中寫著草書「百年好合」。另一套矮櫃一直扔在我家樓上,零二年搬家時才處理掉。
櫃門一開,樟腦味便撲鼻而來。左上是一褥子,裹著
單,看起來
乾淨。
右上是粉紅
的薄被,成
很新。下面有半提衛生紙,一本舊掛曆,靠邊立了張涼蓆。此外就是堆髒衣服,滿是泥點。我覺得這些衣服是父親的,卻又不敢肯定。因為父親出事後,母親就把養豬場的幾
被褥
回家拆洗了,不可能唯獨撇下這些「職業裝」。抱住那
褥子時,我忍不住聞了聞,除了樟腦別無他味。放到
上,緩緩攤開,藍白格子的
布
單
了出來。真的很乾淨。我掀開
單擻了擻,什麼都沒有。這才心安少許,在
上坐了下來。垂頭的瞬間,大滴汗珠砸到地上,嗒嗒作響。一隻啄木鳥落在後窗上,時不時「篤篤」兩聲。
當然事情並未就此結束。當我再次起身抱住那涼被時,一條內褲滑落下來。
我愣了愣,把涼被放好,才俯身撿了起來。紅底面分佈著黑
圓點,抓在手裡那麼小巧,襠部卻皺巴巴的,有些發硬。我輕輕打開它,似有一種莫名的粘合力。隨著這種力的消失,一股濃烈的騷味揮發出來。褐
的斑狀地圖上裹著層黃白
的凝結物,幾
捲曲的
髮橫亙其間,又長又黑。毫無疑問這應該是母親的內褲,它曾無數次出現在二樓的晾衣繩上。似有一道瘦長的光直劈而下,我心裡登時一片亮堂。緩緩坐到
上,再緩緩躺下。我滿腦子都是母親和陸永平
合的情景。就在這間陋室,母親的叫聲穿透四面牆壁,飄散至廣袤的原野之中。腦後那條狹長的疤跳躍起來。
至今我記得頭的海報。張曼玉仰著方臉,撅著方
股,風騷入骨。兩腿
界處卻被摳了個
。一個如假包換的圓
。我盯著張曼玉,也不知看了多久。後來我發現涼被裡還裹著個枕頭,而在枕頭裡
了兩個避孕套。
下牆角有幾團衛生紙,我卻再沒力氣去打開它們了。
我慢條斯理地往家騎。街上已有三三兩兩吃飯的人。不等紮好車,母親就從廚房出來,罵我傻,晌午也不知道回家。她高挽著衣袖,胳膊白生生的,手上還沾著麵粉。一抹狹長的夕陽刺過門,投在母親剛洗的頭髮上,泛起幾朵金
花後,順
而下。我嗡嗡地說帶有乾糧,就去掀廚房門簾。
母親哼了聲,指指洗澡間:「一身魚腥味兒,快洗去,噁心不噁心。」洗把臉出來,進了廚房。母親在包餃子。
她問:「你釣的魚呢?」我說:「沒釣著。」母親說:「鬼信你。」我不再搭茬。
片刻,母親回頭看了我一眼,柔柔地問:「真沒釣著?」我攤攤手:「那可不。」母親輕笑兩聲:「看來我這老女人是沒口福嘍。」我沒吭聲,徑直靠近母親,拿起了一片餃子皮。
母親擠了擠我:「喲,成了。」我說:「不你說的,不試試就永遠學不會嗎?」我驚訝於自己的平靜。屋裡瀰漫著刺鼻的大蔥味,我竟然還能如此平靜,真是不可思議。
母親教我如何攤皮兒、如何捏邊兒,我自然聽不進去。她終於不耐煩了,讓我一邊待著去。我放下筷子,邊洗手邊說:「我們去豬場烤魚了。」
「嗯。」輕輕的。
「院裡堆了好多木料,也不知道是誰的。」
「你姨家的。」沒有停頓。
「還上了防盜門,裡面放的啥?」母親不再說話,像是沒聽見,手上卻依舊行雲水。我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整個人差點被蒙進餃子皮裡。
突然母親問:「不是沒釣著魚嗎你?」我說吃完了。
母親沒接茬,而是讓我開燈。
這時鍋裡的水發出刺耳的嘶鳴,廚房裡升騰起濛濛水霧。我盯著母親髮絲間若隱若現的脖頸:「誰把豬場給陸永平用的?」母親頭都沒抬。只能聽到水沸騰的呻。鍋蓋都在跳躍。半晌,母親放下筷子,俯身換了小火,又走到門口開了燈。整個過程面無表情。我倚著灶臺,又呆立了一會兒,轉身向門外走去。母親的聲音有些沙啞:「問你
去。」
「我爸就那王八蛋害的。」我咬著牙齒,似乎又說了句:「都病得不輕。」便一口氣就躥上了樓梯。
母親似乎叫了聲「林林」,又好像沒有。我不知道。我已經跑到了樓上。我躍過高高的水泥臺。我聽到的說話聲。我有些累了。我再也邁不動一步。我坐在樓頂大口
氣。殘陽擠出最後一滴血。晚風徐徐,送來誰家的飯香。
我仰面躺了下去。陸永平的承諾猶在耳邊迴響。
那天他走後我在上躺了許久,直到母親來喊我吃飯。當時天已黑透,空氣裡迴盪著雨水的餘韻,不遠的香椿樹像座巨大的黑塔。我
到手腫了起來。她在前,我在後。腳步似心頭的鼓槌。我好像叫了聲「媽」。她似乎沒有聽見。於是我又叫了一聲。她停了下來。我走過去——鬆軟的地面傳遞出熱哄哄的氣
,蔓延至全身——牢牢地抱住了她。
母親說:「行了,你還小?」那雙眸納著星光,在黑暗的衚衕裡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