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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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要喊母親換藥,陳老師壓低聲音:「哎,你說你姐夫下手黑的嗨,給人揍成那樣。以前我還覺得喬曉軍除了有點禿,還勉強能看,現在咋瞅咋猥瑣。」母親拍拍陳老師肩膀:「噢,妹妹果然品味獨特。」兩人又是吃吃地笑。透過玻璃我能看到母親低著頭,腦後烏亮的髮髻都一顫一顫的。也不知過了多久,笑聲總算停了下來。
陳老師攀上母親肩頭,聲音更低了:「……我品味?咦,我看你姐夫那禿瓢兒小眼放著光,不會在打你主意吧?」
「說啥呢,你個死婆娘。」兩人扭在一起。
「換藥!」我梗著脖子朝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許是用力過猛,轟隆一聲響,腦袋似要炸裂。
那個傍晚我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悶聲不吭。母親則不時回頭甩出隻言片語。她說:「你小舅媽下午來過了,還有趙老師,你瞧趙老師對你多好,別老跟人過不去。」她說:「你餓不餓,想吃點啥?」她說:「有些帳等好了再給你算,趁還能樂呵偷著樂呵去吧。」然而晚飯時,神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我說:「聽說喬曉軍也給人開了瓢,他腦袋不知好了沒?」母親正給我盛著魚湯,眼都沒抬:「你知道的倒多。」我敲著筷子:「這誰不知道啊,葷段子滿天飛,早傳開了都。」母親把魚湯遞給我,沒有說話。等她給自己盛好湯坐下來時,終於開口了:「有些事兒本想過段時間再說,瞧這情形還是趁這當兒掰清楚得了。都這時候了,嚴林你就一門心思放到書本上,別老鑽那些亂七八糟的。」我抬起頭:「啥亂七八糟的?」母親說:「你自己清楚。」我一字一頓:「我不清楚。」母親放下勺子:「現在不是談戀愛的時候,清楚了吧?」我看了她一眼,低頭不再吭聲。而母親還在繼續:「不止一個老師提醒過我了。還有上次跟王偉超打架,也是因為這個吧?」
「你煩不煩,我不是小孩子了,別以為我啥都不知道。」稍顯稚的嗓音沒有想像中的憤怒,只剩下荒涼和憂傷,也許還有憋屈。
「行啊,那你說你都知道啥?」母親詫異地望著我。
「害我爸那王八犢子我饒不了他。」說完,我埋頭把魚湯喝得一乾二淨。飯桌上靜悄悄的,只有我的頭在呼呼膨脹。母親面無表情,愣在那裡下意識地伸手接碗時,我說:「我自己有手。」然而費力地晃了晃腦袋,它已經有兩層樓那麼高了。
再見陸永平是兩個星期後。記得那天陸永平進來時,我正在吃糖油煎餅。我真是餓壞了,一口下去就是小半個。隨著那油炸的甜滾入胃裡,我總算抓住了點什麼。陸永平倚著門,左胳膊依然套著個繃帶,黑幽幽的影子斜戳在牆上。他連咳了好幾聲,像是要在村民大會上發言。遺憾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直到我端起搪瓷缸,陸永平才開口。他笑著說:「走,外邊兒去啊,姨夫請客。」我捏起一個油煎,咬上一口,才慢
地泡了兩袋方便麵。那是本地產的清真面,當時剛
行醬包,吃起來
新鮮。搪瓷缸我也記憶猶新,屎黃
,側身印著小熊貓吃竹筍,手柄處有一行紅字:教師節快樂!
我扭過臉,盯著陸永平。他穿著一條長褲,上身一件襯衣,釦子崩落兩顆,出黑
環繞的肚臍像個山野
窟。我想對他說「滾蛋」,但隨食物殘渣噴
而出的卻是「呱呱」。其實也不是「呱呱」,更像一個悶
或者脖頸折斷的聲音。
我只好加快咀嚼,又重複了一遍。這次效果好多了。陸永平笑了笑,張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襯著橘黃的木門,他肥臉通紅,油光閃閃,像是在燒紅的鐵塊上潑了一勺桐油。我扭身揭起搪瓷蓋子,混著榨菜味的熱氣升騰而起。在慘白的燈光下,我似乎聽到了鐵塊上濺起的「呲呲」聲。
「你頭咋回事兒?」陸永平笑眯眯的。我沒搭理他,又捏起一個煎餅。「現在不要緊了吧?」陸永平乾笑著在我身旁矮凳上坐下。真的是矮凳,矮人,很矮,相當矮,以至於他需要仰起臉來看我。於是他就仰起了臉:「泡麵最好不要吃,還有這油炸食品。特別是你這種情況。」他指了指腦袋:「對傷口不好。」我撇撇嘴,端起搪瓷缸,把剩下的麵湯一飲而盡。味道不錯,就是有點鹹了。
「學校的事兒你都知道了?你說你——哎,都是姨夫的錯,姨夫不該把事鬧得那麼大,讓你媽不好做人,」陸永平搖搖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可以說是,啊,百分之一百的責任,咋辦隨你說。」他上身得筆直,兩手搭攏在膝上,看起來像個憨厚的和尚。輕嘆口氣,他又繼續道:「有啥委屈別憋著,你這樣,我和你媽都不好受。」一下子我像掉進了火爐裡,不由騰地站起來,對著陸永平就是一腳。他兩臂前伸,晃了幾晃,終究還是應聲倒地。我居高臨下地盯著他,卻說不出一句話。
爬滿黑的大肚皮閃耀著奇怪的光,讓人心裡一陣麻癢。
陸永平腆著肚子也不說話,半晌才誇張地哎呦一聲,緩緩爬了起來。他邊拍股邊嘟囔:「啥狗脾氣,姨夫可沒壞意思,你別老往歪處想。」他彎
扶起凳子,又說:「姨夫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下不為例。」
「快滾。」我臉紅脖子,聲音卻低沉得像把矬子。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陸永平像是沒有聽見,兀自把矮凳往後挪了挪,重又坐下:「小林啊,姨夫知道你媽在你心裡份量重。」我臉上登時大火燎原,硬邦邦的目光在廚房環視一圈後定格到了門外。我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於是就張了張嘴。我說——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很正常,真的正常啊小林。誰沒年輕過啊,青期嘛,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那也是……」陸永平支吾半晌沒了音。
搪瓷缸滾燙,於是我又把它放回了桌上。
銀的院子像張豆腐皮,被竹門簾切成條條細帶。我瞅了一會兒,覺得眼都要花了,只好坐了下來。我咬了口油煎。
「小林?」我又咬了口油煎,胳膊支在桌楞上,總算踏實了點。
「宏峰他那時候也是……啊,那叫一個俊,自然——不如鳳蘭,不如你媽。但在我眼裡,別看崽子一大溜了都,在我眼裡……」陸永平磕磕巴巴,
言又止。我忍不住瞟了一眼。他低著頭,禿頂的腦門亮晶晶的。「姨夫早早沒了爹,寡婦門前是非多嘛,你也知道。」他抬起頭,正好撞上我的目光,就笑了笑。完了又從兜裡摸了支菸,拍拍我,要火機。我甩開他的手。他起身在灶上點著,噴了兩口煙,又指指我的腦袋。我愣愣地看著,一時有些恍惚。老實說,我無法想象陸永平他媽年輕時怎麼個俊俏法。「你委屈我知道,姨夫太能理解了。」他擺擺手,轉身走了出去。
陸永平站在斜陽下,岔著腿,像被什麼硬拽到那兒似的。不一會兒,他又走了進來。「那會兒老五——」他在矮凳上坐下,揚揚臉,「就宏峰他小姑,還沒斷,他
就每天垂著個
子在眼前晃。那會兒生活條件太差,家裡又窮,姨夫瘦得跟草雞似的,整天就計較著一個事兒,就是,咋填飽肚子。白麵饃都是弟弟妹妹吃,我從沒吃過。別說白麵饃了,有窩窩頭就不錯了。所以說啊,你們現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陸永平笑了笑,跟刀割似的。我低頭瞅著手裡的半個煎餅,突然就渴得要命。
「這吃個也是事兒,老四三歲多了,看見妹妹吃,也要搶,不給吃就哭。
他也沒法子啊,熬不過就讓他啜兩口,這一啜老三又不樂意了。這
蛋子兒七八歲了都,我就上去揍他,不等巴掌落下他就哭,這一哭我媽也跟著哭。後來她乾脆往碗裡擠兩嘴,誰喝著就喝著。」陸永平嘆口氣,掐滅菸頭,依舊垂著腦袋。
「有次我給公社割豬草回來,一眼就瞥到灶臺上的。也就個碗底吧,但那個香啊,滿屋子都是那個味兒。我沒忍住,端起碗就是咕咚一聲,啊,完了又把碗底
得乾乾淨淨。他
從裡屋出來正好瞅見。」陸永平頓了頓,接著說:「我哪還有臉啊,轉身就跑了出去。這一跑就是老遠,深更半夜才回了家。他
倒跟沒事兒人一樣,從沒提過這茬。後來碗裡的
明顯多了,我卻再沒碰過。」那天的空氣海綿般飢渴,搞得人嗓子裡直冒火。時不時地,我就要瞥一眼水龍頭。
「其實也偷嘗過兩次,沒敢多喝吧,寧肯最後倒掉。」陸永平笑笑,抹了把臉。他聲音明晃晃的,讓我想起月下的梧桐葉子。「老三老四也就鬧個古怪,後來都不喝了。我看那個大子晃來晃去,說實話,這麼多年,從小到大這麼多年,第一次心裡發癢。癢到……癢到有時候晚上睡不著覺。唉,就這麼有天晚上我偷偷摸上他
的
,去喝
,她就假裝不知道。我還自作聰明瞭好一陣。這事兒一發不可收拾,直到有次她說,小平啊,你這樣老五就不夠了。我又羞又急,就說,老臭包能喝,我為啥不能喝。他
就不說話了。你想這
能有多少,這麼連著幾次,哪還有啊。老五
不出
,哇哇哭。他
哭,我也哭。」說著陸永平撇過臉——或許是盯著門外——半晌沒吭聲。
周遭靜得有點誇張,我只好輕咳了兩聲。陸永平卻不為所動。在我猶豫著要不要起身喝口水時,他終於把臉拿了回來。
「後來,」他說,「後來……」語調一轉,他突然拍拍我:「你還聽不聽?」我不置可否。
「那——給姨夫倒點水去。」我覺得腦袋快要爆烈,手裡的搪瓷缸晃動著,身體冷得無法動彈。陸永平手裡已經捏了個油煎,自己倒了杯開水。就接在搪瓷缸裡,很快泛起一層油花。陸永平油煎下肚才開了口。他說:「真雞巴燙。」
「後來……後來……說到哪兒了?後來我忍了幾天,心裡又開始發癢。最後還是摸他上了,一個禮拜啜一次吧,有時候就幹含著,也不
。他
再沒提過這茬。當然男女那點事兒我早懂了。老臭包到家裡送白麵我又不是沒碰到過,傻子都知道他圖個啥。」說完他端起杯子抿了口,於是水汽就哈在他腦門上,使後者愈加閃亮。我不由把搪瓷缸晃得更快了。
陸永平卻不再說話。他放下杯子,瞅瞅我。
我撇開了頭。水汽嫋嫋,裹著絲榨菜味,拂在臉上油乎乎的。我忍不住喝了一口,燙得差點把搪瓷缸扔掉。有那麼一剎那我覺得舌頭都了。我不得不把它吐出來,像狗那樣哈著氣。
就在這時,陸永平的聲音再次響起:「後來不知不覺就跟他有了那事兒。
就是那事兒。很自然,我也不知道該咋說,她連反抗都沒有。剛開始怕懷上,提心吊膽,呵呵,後來計劃生育搞下來,全村結紮,媽個的,連寡婦都沒放過。
這倒方便了我,幾乎每天都要折騰,直到廠裡送我去讀夜校。」說這話時他始終低著頭,那張肥臉埋在陰影中,禿頂上的汗水洶湧得如同十月的大雨。我愣了好一會兒,輕輕地把搪瓷缸放回桌上,卻咚得一聲巨響。缸裡的熱水躍出來,濺在臉上,絲絲冰涼。
好一陣沒人說話。這不是個好現象。無論如何,總要有人說點什麼。於是我就張了張嘴,到嗓子眼裡臥了條蛇。陸永平掃了我一眼,又垂下了頭。他說了聲唉。於是窗外就颳起了風,梧桐的沙沙低語也爬了進來。
半晌,陸永平抬起頭——他已經直
桿,銜上了一支菸——死死盯著我。
那樣的目光我至今難忘,像水泥釘鑽進牆裡時邊緣脫落的灰渣。他張張嘴,又把煙夾到手裡:「這事兒姨夫只給你說過,可不許亂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又拈起了一隻油煎。
「以前姨夫給你說的——」陸永平把煙銜到嘴裡。
「啥?」我飛快地鼓動腮幫子。
他咬著過濾嘴,摸了摸口袋,再次把煙拿回手裡:「想不想搞你媽?」他甕聲甕氣的,肚子湧出一襲明亮的波,看起來無比柔軟,讓人忍不住想踹一腳。
於是我就踹了一腳。我到頭髮都豎了起來。陸永平倒地的動作和剛才並無二致,讓我產生一種莫名的
悉
。但他輕蔑一笑便把我從錯置的時空中揪了出來:「你跟我差不多,就是沒我的膽罷了。」那天晚上,躺在
上,我覺得我在無限縮小。
也變小了許多,像夜空上的月牙船。恍惚間我徜徉在母親柔軟的懷裡,又好像坐在她膝頭,伴隨著那首童謠「月亮牙兒,本姓張。騎著大馬去燒香,小馬栓在梧桐樹,大馬栓在廟門上——」,母親穿了件碎花「的確良」白襯衫,柔軟沁涼,當摻著槐花香的清風撫來,衣角便飄動而起。一如八九十年代的絕大多數年輕女
,翻飛的衣角下毫無例外是高
的
部,曲線畢
。那滿是彈
的
暖烘烘的,幾乎要溢到我的臉上,白得耀眼。我爬上膝蓋,用手指戳了戳母親飽滿膨脹的
房。似要說些什麼,卻一句話也無法表達。母親衝我笑笑,張了張嘴,儼然什麼聲音也沒有。隨後她怡然自若的掀起那件「的確良」白襯衫,白
的文
一拉,那顆棗紅
的
頭送到了我的嘴裡。我急吼吼地
著母親左邊
頭,小手又揪住了右
。她一臉愛憐地瞅瞅我,輕輕摩挲著我的頭。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母親水靈了許多,修長瑩白的脖頸,臉頰的一抹紅暈像是天空的晚霞,寧靜而遼遠。我的頭越來越沉,漸漸闔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