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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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綠林”真叫厲害啊!他沒能逮住他們,反倒被他們逮住了!他端起酒杯,說:“來來來,為咱們的美容院,乾這一杯!”

75又在裡邊那屋給她的老戰友通電話。這回又是為一篇誰寫的回憶錄,覺著裡面幾個關鍵的地方與她親知的史實不符,並且撰寫者的某些口氣也令她到未免大自吹自擂,所以很詳細地在電話裡核對那段史實,並換對那整篇文章基調的看法。紀保安從偶然飄進耳朵裡的隻言片語,體味到一種複雜的況味。他悟出,每一個生命個體,他的記憶儲存裡,都一定會有他獨特的區與痛楚點;然而作為歷史的見證者,即使他並不想歪曲與隱瞞什麼,他所提供出來的文本,還是很難得到在同一時空裡生存過的人們的欣然認同。因此,究竟什麼是歷史呢?除了最原始的那些資料外,所謂事後的回憶,該怎樣評估其可信度與史料價值呢?

他還從有時是很急迫動情的語調裡,受到一種從歷史中走過來的老人的獨特心態,就是亟對歷史負責,而有時這種責任竟比對現實中可即刻投入作的責任要沉重得多,也更難得到確認與施展…不過,僅僅是這樣地聽了一兩耳朵,他便對更增添了尊重與敬畏。不管怎麼說,的個體生命與歷史中那巨大而堅實的核心部分,與一個時代澎湃的主是聯繫融匯在一起的…這讓他到深深的驕傲與羨慕…

紀保安又在家和父親相會。他們父子間的關係真是微妙。因為紀保安的生母已去世多年,父親的續娶子是個比紀保安大不過十歲的女子,所以紀保安基本上不去父親那個家,過節時去一下,也僅是相互以禮相待,全然沒有親情的溫馨。但紀保安經常在家跟父親見面。在這裡即使相互間意見相左,甚至爭執得很傷情,但也許是血管裡畢竟動著有傳承關係的血吧,總還是籠罩著一種“自家人”的特殊氣氛。

此刻也是如此。在裡屋打電話,紀保安和父親各自坐在客廳一角,紀保安在看一本雜誌,父親在看一張報紙。

父親近來總是眉頭糾結,牢騷滿腹。他年過六十五,不得不從原有崗位上退下來,但餘熱甚熾,不甘就此“袖手”經過一番努力,總算又被安排為系統所屬的培訓中心的雙主任之一;對此,紀保安本來很為父親欣;組織上本已明確,中心的工作,主要由另一年輕的主任持,但父親到任後,竟很快便大權獨攬,跟那年輕幹部關係自然也就趨於緊張;這倒也罷了,誰知父親權高漲,他又提出來,今後本系統的副處以上的幹部,一律需經過中心培訓,獲得由他簽署的“上崗准許證”才能上崗;這下他就跟系統的黨委和組織部門頂牛了,因為任命和考核處級以上幹部的權力,應屬於黨委特別是組織部門;培訓中心並非黨校,怎能替代黨校的作用呢?黨校也不能越過有關組織部門決定幹部的任免啊!對此不僅紀保安對父親誠懇進諫,也提醒父親“你要多想想‘培訓’兩個字,不要一天到晚戀那‘中心’兩個字”!

但紀保安父親固執地認為真理在自己的手中。他認為現在的黨委和組織部門都不能讓他放心。他更認為這幾年所提升起來的新幹部大都有問題,比如紀保安在那個部裡升為處長,他就認為並不恰當!他能有如此這般的嚴正態度,還能說是有私心嗎?當然他認為問題更大的是那位倚重紀保安的副部長,把那麼大的權力給那麼個小縣城裡提上來的愛擺電腦的“老大學生”

“政治成”這條最重要的標準豈不是扔到字紙簍裡去了嗎?!

紀保安父親所翻看的那張報紙的“文摘”版上,摘了野丁所寫的一篇關於林奇的文章中的近兩千字內容。

其實野丁和林奇的關係,這些天已經有所變化。野丁那篇文章,登出已久。但該報“文摘”版的編輯哪知道文章作者與所歌頌者關係已然淡化乃至趨於惡化,只是覺得該文頗具熱點效應,所以積極摘登。紀保安父親聽說過林奇的名字,知道是個作家,卻從未注意過其觀點傾向。現在讀了這篇文摘,忽然眼亮心熱。野丁以其煽情的文筆,先列舉了商品經濟大中的種種負面現象,諸如販毒嫖娼、拐賣婦女兒童、白搶劫、夜市“三陪”、索賄行賄貪汙腐敗、崇洋媚外喪失國格、假貨猖獗、黃毒氾濫…然後,在這一派汙濁的背景上,凸現出林奇執真理之旗、扛戰鬥之槍、唱神聖戰歌、橫掃俗世墮落頹風的英雄形象,寫得氣勢磅礴、悲愴動人…紀保安父親不看則已,一看之下,頓有“他鄉遇故知”之,不擊節讚許,拍案稱奇,看罷遂問紀保安:“這位林奇,你一定是認識的咯!你怎麼不跟他多往?

真該馬上請他到我們中心講幾次大課!你有他的地址電話嗎?”紀保安便對父親說:“林奇當然認識…野丁這篇文章,是他寫的《林奇評傳》的開篇部分,我全文讀過的…可您難道沒覺到,他並沒把林奇所追求和堅持的東西寫明白嗎?其實,我倒是瞭解的…”父親一聽就到逆耳。沉了一下說:“這個林奇,他頭腦很清醒嘛!他反對墮落、堅持崇高,在當前是多麼難能可貴啊!

”紀保安便耐心地跟父親介紹了一番他所瞭解的林奇,告訴父親林奇從郄·格瓦拉的崇拜者,發展到狂熱的“紅衛兵”又發展到立即消滅一切私有財產的烏托邦的實踐者,再發展到現實的全面否定者,以及視俗世芸芸眾生皆為“臭魚爛蝦”的孤獨的“超人”式英雄…他說:“是的,他對現實持嚴厲的批判態度…對當前市場經濟中的負面現象的批判,是合理而且也及時的;但他哪裡只是批判負面現象,他其實是本不承認市場經濟有正面作用的——他是本否定市場經濟的!

”可是這話並不能說動父親。因為說到頭,他父親心裡,也一直對市場經濟持懷疑的態度…

紀保安繼續說:“…當然,林奇作為一個作家,一個沒有公務職責的人,他可以對現實持有自己獨特的看法…可是,您得知道,在他的思想裡,不僅現在搞市場經濟是一種背叛,而且…他認為早就背叛他了!

他是把自己和所有偉人並列的…他就親口對我說過:遠了不說,從一九七二年就完全不對頭了,怎麼能跟美帝國主義握手言歡,承認世界革命者的公敵所盤踞的地方是一個合法的國家呢?!還有那個分明是帝國主義工具的聯合國,怎麼能去爭取恢復什麼‘合法地位’呢?!一個對世界革命者來說分明是非法的機構,它裡面怎麼會有革命者的‘合法地位’?!

他至少是從那時候起,就冷眼看世界、看中國、看現實了…”父親聽不懂他講的那些個意思,只是覺得他忤逆太甚,便斷喝道:“給我閉嘴!你說一千,道一萬,我反正是不能聽你的!

我看這個林奇很好!現在需要的就是他這樣的不忘革命的一代新人!

從你的嘴裡,我幾時聽到過‘革命’的字樣!滿耳朵只有‘生產’…甚至只有‘科學技術’…什麼‘微觀電子’…”紀保安糾正說:“是‘微電子技術’…”這一句更惹得父親暴怒:“用不到你指導我!

我還就要請林奇到‘中心’講課!”紀保安便說:“您請呀…只怕林奇本不吃您那請呢…”父子倆正頂撞著,打完電話回到客廳,倒也見怪不怪——這幾乎已成她這客廳裡的家常便飯了——老人家邊落座在沙發上邊說:“好啊,你們有那麼多的力氣爭論,那就先給我爭個水落石出——今晚上是跟四嫂一起包餃子,還是烙韭菜合子吃?

填飽了肚子,你們再接著爭這個林啊什麼的好了!

”76林奇正在自己家中他那間“靜室”跌坐。

那是一間只有八平米的屋子。他把整個屋子的六個面——四面牆壁和屋頂特別是地板,都漆成了淺藍。這間屋子不放任何傢俱。只在屋子當中擱了個一米見方的大鴨絨坐墊。他便跌坐於那個墊子上,背對著有窗的那面牆。這屋子的門關上後,門背後也是與四壁一體的淺藍。此時窗簾已拉上。窗簾也是淺藍

他按自己的方式跌坐。雙手並不合十,也不是攤放在膝蓋上,而是回放於肩下,兩手的中指正按在肩沿。這若被俗人看見必會以為古怪。可是這姿勢強烈地體現出他獨立不倚的神境界。到目前為止,他尊重人類的三大宗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同時也不以中國固有的道教和儒教(如果算得上是宗教的話)為敵;但他個人並未被其中任何一種所徹底征服。是的,他曾是馬克思、鐵托,尤其是格瓦拉的崇拜者,持無神論的立場。但他現在到內心有一種強烈的慾望,便是為芸芸眾生中尚可救藥者創建一種超越現有宗教的新的神聖信仰。他以為於他自己而言,這也並非放棄了無神論立場。因為他本人並不需要神,但他認為俗世眾生需要一個像樣的神,他將向他們提供這樣的神。

在他所面對的那面牆上,掛著整個屋子裡除那坐墊以外唯一的東西——一幅幹筆油畫,畫的是一個人的肖像。你可以認為那是他的自畫像,也可以認為是另一現代人的畫像。那確是他的手筆。

每回剛跌坐在那淺藍小屋的坐墊上,林奇便陷於深深的痛苦中。世人不僅普遍墮落,而且接踵背叛。真人在哪裡?真人烙守信仰,決不妥協,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現在除了我,世上還有幾個真人?

那也是濃釅的寂寞。沒有夠資格的對話者。

然而,他總是通過凝視那壁上的畫像,逐步地達到平靜。

這個世界是為真人而存在的。不需要很多的真人。凡非真人的庸人、懦夫、孱頭、下坯…應當統統予以清除!是的,這世界應當是清潔的。一個澄明的蔚藍世界。每個真人都是健壯的、美麗的、睿智的、無私的。他們不懂得什麼叫做私有財產。他們一起勞作,一起休息。不需要太多的產品。關鍵是那產品必須新鮮、樸素、潔淨、有益。他們一起過著高尚的生活。在他們的神生活中只有高雅的成分,容不得半點庸俗。他們不需要奇形怪狀的高樓,只需要堅固實用的平房。不需要五彩斑斕的服飾,只需要遮恥禦寒的衣衫。不需要汽車高速公路,只需要良馬黃土通道。不需要電子視聽文化,只需要經過選的少數讀本。尤其不需要電腦,而格外需要服從和遵守紀律的訓練…當然,那也就意味著不需要無聊的紛爭,而需要完美的領袖和至聖的箴言。

他從平靜的憧憬,又逐步進入一種神妙的歡愉。每到這時,他便到四壁、天花板和地板都化解為一派蔚藍的天宇,而他自己則升騰飄浮在寧靜肅穆的純粹中。至少這墮落的人類還擁有他這樣一個真人!這骯髒的世界還有他發出的光芒!

那是他每回從事這種“心靈行為”創作的高:到自己在銀河星系中莊嚴旋轉,猛地達到一種極度的欣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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