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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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望輝認識盧仙娣快二十年了,當時他們都還年輕。可是,在歲月逝中,雍望輝不僅自己覺得在一年年地老起來,別人也都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調整著對他的態度;然而盧仙娣的年齡似乎永遠凝固在了他們認識的那時候,不僅他對她的年齡越來越模糊,圈裡人也都“習以為常”地總把她視為“新銳”;其實,盧仙娣的生年,還早於雍望輝起碼兩年。這裡面有盧仙娣的女優勢,更因為她有永葆先鋒立場的“生存戰略”是的,雍望輝認為那是一種“生存戰略”並且是極其成功的“生存戰略”須知,盧仙娣雖然在文化圈裡混了這麼久,但迄今她卻沒出過一本個人專著;她並無大學學歷,也並不通任何一門外語,別看她可以在發言裡把諾姆·喬姆斯基的名字說得就像美國妹妹在介紹親哥哥般的那麼“神似”其實她並沒讀過喬姆斯基任何一本著作,但是她就能以那樣的口氣,彷彿她剛跟喬姆斯基通過電話似的,以喬姆斯基的觀點,把你說得一愣又一愣,讓你痛自己的無知、落伍、幼稚、顢頇!她那點關於喬姆斯基的知識哪兒來的?雍望輝知道,無非是那位臺灣的文比人楊致培,在盧仙娣接待他的時候,從他手裡得到了一份臺灣雜誌,那雜誌裡有兩篇介紹喬姆斯基的文章而已,她現炒現賣,可真叫快啊!這也是一種膽識呢!

雍望輝總在各種各樣的場合與盧仙娣相會。其實盧仙娣所出現的一些場合,往往還沒有雍望輝;有時是雍望輝懶得出席,有時是人家能想到請盧仙娣,而想不到請雍望輝;盧仙娣基本上就是在各種各樣的“場面”裡,以其語驚四座的新銳言論創造出自己的文化價值來的。這算得上是“文化活動家”嗎?在西方,很早就有所謂的“文化沙龍”而沙龍女主人往往便是“藝術保護人”;也有人把盧仙娣比作那種質的“沙龍女主人”但雍望輝很不以為然,因為,明擺著,不僅盧仙娣從未在她家裡搞過任何文化人聚會,總是“一趕二”、“一趕三”地奔走在別人召集的聚會上,而且,即使有時僅是三、四個人的非公費聚會,她也從未付過一次帳,分明是個四處“吃白食”的,這怎麼算得上“沙龍主人”呢?至於“藝術保護人”那就更沾不上邊,因為她往往是總要用“高論”壓人一頭,讓有作品的人敗興…

可是眼前的盧仙娣又在獲取著新的價值積累。很顯然,在過幾天關於這部《棲鳳樓》開機的報導中,一定會有好幾張報紙提到她的名字,並引用她那視其失敗的怪話…而電臺的熱線直播節目,乃至於電視中的某一夫於演藝圈的專題節目,她都會又一次成為嘉賓,並被冠之以“著名評論家”的頭銜…可憐許許多多埋頭筆耕於書齋的飽學之士,許許多多著作等身的專家學者,他們幾生能修成盧仙娣似的知名度!

盧仙娣的成功秘訣之一是敢於在議論中從一個領域滾動到另一個領域,而且都是非常專業化的領域。這就不僅能震住一般的聽者,就是隻諳一個領域的專家,在她將話語一下子滾動到其它專業時,也往往不能不佩服。因為,越是學有專術的人,在進入他人的專業時總是非常之謹慎,聽見盧仙娣如此這般地滾動著語言,只能設想她或者是一位罕見的懂得幾國語言、專攻過幾門學問的天才…其實,盧仙娣所滾動的那些學問,來源都無非是“楊致培雜誌”之類的東西,似是而非,雞零狗碎。不過,這是否也是一種能力?一種綜合能力?

雍望輝此時又聽見盧仙娣在那裡“滾動”:“…那些畫家,以為搞一點‘政治波普’、一點‘玩世現實主義’、一點‘骯髒行動藝術’,就很到位了,其實可笑之至!

瑞典的那個roxettr早已過氣!

你們應該考慮一下,如果美國的guerrllagins來了,又該怎麼辦?就是‘游擊隊女孩’,她們每個人都戴著一個大猩猩面具…怎麼,這有什麼不好想象的?本的‘能樂’,我們國粹裡川劇的‘變臉’,你一聯想就直觀化了嘛!

”佔仙娣發現雍望輝在對面盯著自己,便說著說著,踢給他一個“球”:“…我想我們倒無妨請教一下大顧問:在喬姆斯基對‘西方中心論’進行義無返顧的批判時,我們難道還能保持沉默嗎?!”這個“球”踢過來,那些本來眼睛望著盧仙娣——有的臉上表情如聆佛音——的記者,便都扭頭望著雍望輝。雍望輝只覺得血在往太陽裡衝。想來不過是五、六年前,你盧仙娣一天到晚盛讚《河殤》,口口聲聲說應把魯迅先生的“拿來主義”改稱為“先拿來再說主義”又滿牙縫裡什麼馬克思的“亞細亞生產方式”

等等,等等;現在,怎麼搖身一變,又言必及喬姆斯基,要堅決抵制“西方中心主義”了?

可是畢竟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中。雍望輝少不得滿臉微笑,儘可能平心靜氣地說:“據我知道,喬姆斯基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資深教授,本行原是搞語言學的…是的,我想他那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是真誠的,也很批到了痛處,但說到頭來,他不還是領著對資本主義最起鞏固作用的常藤學院裡的高薪,以他那絕無危險的學問,來給反正是繼續推進著的跨國資本,增添一些個辣椒麵罷了…我們可以把他的學問,當作資本主義文化中的一個新品種,來考察一下罷了…總而言之,他的學問對我們中國人來說,起碼是太奢侈了,好比他在說,魚類不能吃得太多,最好多吃些獼猴桃…可是,中國目前並不是魚和獼猴桃都太多,因而要調整比例的問題…中國目前為了改變貧窮落後,必須發展經濟,必須搞市場經濟,必須跟國際經濟運作接軌,必須容納跨國資本,以儘快實現現代化…”盧仙娣截斷他的話,以尖刻的語氣駁斥道:“嗬,一個‘必須’接一個‘必須’,可是,請問:什麼是‘現代化’?所謂‘現代化’,其實是一個以西方工業化過程為參照的概念…這真是第三世界,特別是中國這樣的文明古國,所應獲取的東西嗎?!”雍望輝真想伸手給這個娘兒們一個“耳刮子”他媽的,來勁了!你盧仙娣其實是最他媽“全盤西化”的了,別的先甭說,跟人見面動不動就“hi”呀“hi”的,點起雞尾酒動不動就“瑪格莉特”、“紅粉佳人”什麼的,吃起“巴斯金·羅賓斯31種冰凌”也總是要朗姆酒和朱古力的,更別說一身的西方名牌,就你今天那長坎肩,不就是esprit牌的嗎?

雍望輝臉上肌僵硬起來,眼裡掩不住兇光,衝著盧仙娣還擊道:“世界是一個整體,文明是共享的,西方人創造出來的工業文明,其好處屬於全人類;東方人,中國人創造的農業文明,其好處也屬於全人類;跟你說吧,他喬姆斯基充其量不過是一家之言,憑什麼我非要聽他的,難道他是‘一句頂一萬句’?!”火藥味一出來,眾記者們的神更為振奮,真是又有好戲看了,一個個都像面對烏眼雞對陣,也都瞪圓了眼睛…

盧仙娣巴不得又有發揮的餘地,揚聲說道:“羅伯特·海爾布朗納說得好…”她此時更不是真想辯出什麼真理,而是隻想進一步一手,以顯示她的“新度”是眾人莫可企及的…

雍望輝很不得體地變聲截斷她道:“少謅洋名兒!你能不能用你自己的話來說!”可是他馬上就後悔起來,因為…何必跟盧仙娣鬥氣?而且,自己的立論本是站在“西方文明裡好的東西也便屬於全人類,是人類共享文明”的立場,卻忽然不允許辯手引用西方學者的言論,這在邏輯上豈不自我矛盾了?

正在這時,閃毅他們都聞聲圍了過來;還是潘藩笑著對盧仙娣說了幾句,才令局面不至再往不雅的方向發展;潘藩說的是:“盧小姐,您手裡的飲料快灑出來了…啊,那是可口可樂,很不幸,我們劇組讓您受跨國資本汙染嘍…瞧,閃老闆過來了,別忘了,這電影可是用跨國資本拍啊,包括今天這個活動,每分錢裡都淌著跨國資本的汙水呢…您既然也來了,就多多少少給我們留個面子吧!要不,您用閃老闆的‘大哥大’掛個電話給喬姆斯基,跟他商量一下?”周圍的記者們全笑了。盧仙娣轉怒為嗔,伸左拳打了潘藩一下,嘴裡說:“你這醜八怪!偏你嘴臭!”右手紙杯裡的可樂灑出不少。人們笑得更厲害了…

29所謂“醜星”一般是指長得不漂亮,然而演技頗出眾的男演員。潘藩之被歸入“醜星”系列,用他自己的話說“整個兒是個有待平反的冤假錯案”雍望輝從旁看來,也覺得諡他為“醜”大半是因為時下的審美主所致。大概是因為人們以往多視“油小生”為美,近年又多欣賞“陽剛”而潘藩既不“油”也不陽剛,所以不美。然而他的相貌也絕不平庸,多數人會覺得“怪”而以俗世的眼光來看“怪”也便是“醜”這天晚上雍望輝把潘藩約到崇格飯店來小酌,兩人開頭所聊,便是“美、平、怪、醜”之間的微妙轉化關係問題。

自從《棲鳳樓》開機儀式暨記者招待會上認識以來,雍望輝和潘藩雙方都很願接近,到共同的話題頗多,並時能碰撞出靈的火花。不過潘藩很忙,這邊拍著《棲鳳樓》,他那邊又答應了在一部叫《城市綠林》的影片裡飾“男一號”那是個正義凜然的英雄形象;他這晚來崇格飯店與雍望輝小聚,也是見縫針之舉。

雍望輝先到,他一進門,哈敬奇便熱情謙恭地上來,呼他為“望爺”令雍望輝到其受尊重的程度,實在並不亞於“郄爺”可是他問哈老闆“郄爺”最近光臨過沒有,得到的回答是:“我這兒正緊著要跟您打聽啦,郄爺自打那回跟您來過以後,我是早也盼、晚也盼,盼他再來,誰想直到今兒個還是不見他…您倒說說看,這些子可在什麼場面上見著過他?

”雍望輝前些子還真又見過林奇,是一個檔次頗高的學術研討會,雖給林奇發了請柬,可從主持者到與會者都沒想到林奇真地來了。他遲到了約半小時,早退了約一小時,雖一直不動聲,卻很認真地聽取了當中幾個很重要的發言;雍望輝記得林奇在座位上一直將他的變鏡掛在t恤衫的衣領下,眉頭鎖著個“格瓦拉結”

雍望輝照例挑了最靠裡面的一張餐桌,坐在向門的椅子上,等潘藩來。潘藩沒多久便找來了。哈老闆其實看過潘藩演過的某些電影和電視劇,卻沒認出來。潘藩坐下後背朝其餘餐桌,因此雖然那晚小飯館生意很火,不僅各桌陸續都上了客,有幾張桌還換了三撥客人,可是始終沒有誰認出他這個“醜星”來。

雍望輝點了幾樣菜,哈老闆又不點自奉地給上了些菜;雍望輝對潘藩道“簡慢”潘藩嚐了口菜連贊“不賴”又說:“你選這兒聚,好極了!我現在最怕去那些高檔的地方,要麼有人跟擒獲真兇似地著你,要麼,就算他們沒認出來,服務小姐總站在背後,你說什麼話,她們不愛聽也聽著…那氣氛下我往往跟…在眾目睽睽下做愛似的,談鋒立馬陽痿…”是的,這個小飯館真是很適合他們暢談。哈老闆忙著招呼客人,客人們多屬大聲談笑的俗一類,其聲反構成他們倆人暢談的一種必要的屏蔽…

他們喝著二鍋頭,先一頓胡扯。潘藩讓雍望輝指出,自己究竟醜在哪裡?雍望輝就近仔細研究潘藩的長相,得出結論說:“其實…拆開看,都不醜…可是這搭配真有點匪夷所思:眼睛既然小點兒,何必那麼明確的雙眼皮?鼻子既然確實不大,嘴何以又那麼厚?臉形既然明顯地長,下巴便無需這麼富態是不是?

”潘藩說自己現在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因為,儘管他在《棲鳳樓》的鏡頭前還是認真地詮釋著荷生這個人物,但是,卸了妝,他便滿腦子裡都是《城市綠林》…雍望輝便說:“聽說這個本於,試圖把黑社會的人物表現為在維繫社會公正中起良作用的好漢…這恐怕又是‘為突破而突破’的寫法吧?也許拍出來很好玩兒,可是,目前的中國,真有那號人物了嗎?你這麼喜歡扮演這個角,恐怕也是為了突破一下角類型,玩一次‘大正面’,過一把‘英雄癮’吧?你能從生活裡找到依據嗎?

”潘藩便先雙眼閃閃地說:“來,乾一杯!

這正是我今天想跟你透的…一個秘密…你頭一個分享到這份秘密…算是…咱們倆有緣分吧…”雍望輝便跟潘藩碰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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