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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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家坐落在臺北的近郊，靠近內湖。房子是倚山面湖而造，已經造了許多年了。這房子還是桑爾凱兄弟的父親──桑季康所設計建造的，在當年，這算是相當豪華考究的房子了。由於那時內湖還是片荒涼原始的山區，地價非常便宜，所以，桑家的花園佔地就有兩百坪左右。花園裡保留了當初原有的一些樹木，有橄欖樹、椰子樹、大株的鳳凰木，還有株臺灣很少見的梧桐樹。據說，小桑桑當年最偏愛這株梧桐，每當她彈吉他，她就坐在這株梧桐樹下彈。有次，蘭姑翻到一闋古人的詞，其中有這樣幾句:“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當時，蘭姑就有種淒涼而不祥的覺，沒料到，後來果然應驗了她的預。桑家的房子是兩層樓的建築，屋子很多很大，老一直希望能親眼見到兒孫滿堂的子，所以，他們準備了許多空房間，預備把一間間房子填滿。誰知桑季康夫婦遽然遇難，而桑桑又遠去了，難怪老常嘆著氣說:“空房子沒填滿，滿房子倒空了。我們桑家，到底是怎麼啦？”蘭姑聽到老的傷，就會摟著她說:“急什麼，急什麼，等爾凱爾旋結了婚，生下了曾孫曾孫女，等桑桑從國外回來…你還怕我們的房子住不滿？只怕會不夠住呢！”老被蘭姑勾出的遠景而悠然神往了，呆了半晌，她會悄笑著看蘭姑，低聲的說:“他們得加緊一點才行呢！我怕我不是彭祖，能活到八百歲！”

“說不定您比彭祖還長壽！”蘭姑笑著說。

“算了，我才不當老妖怪！”又笑又搖頭。

爾凱爾旋遲遲不婚，桑桑一去無蹤影，桑家的空房子仍然空著。在桑家工作了快三十年的老紀媽，依然把每間房子打掃得乾乾淨淨。紀媽原是軍眷，丈夫已經去世，被桑季康夫婦僱用的。她曾看著爾凱爾旋和桑桑的出世，也抱大了他們，現在，她和、蘭姑都成了朋友，分享著她們的喜樂哀愁和一些秘密。如今，她已是桑家的一員，和桑家不可分了。桑家在爾凱爾旋兄弟手上，陸續有些改建，例如，他們加蓋了車房，因為兄弟兩個各有車子；他們加高了圍牆，因著曾被小偷光顧過。他們用鏤花的鐵門換掉了原來的木門，門邊豎上一塊牌子“桑園。”桑園，附近鄰居都這樣稱呼桑家的。五年前，桑爾凱不知從那兒來十棵小桑樹，一溜兒排列的種在南邊圍牆下，如今，小桑樹都已長得又高又大，超出了圍牆？脊鎂u侶崖亞啻淶納r叮透澆系難恰it霸諛諍丫柿⒘碩改炅恕6改昀矗嗌儺了幔嗌倜孛埽嗌？a故事，多少興亡…都在這圍牆中默默的滋生演變。工業社會進步神速，各種故事都天天在發生，沒有什麼人去注意桑家的事情。桑家兄弟都已成為有地位的工商界新秀，蘭姑默默的照顧著老的和小的，老了？系每患磺辶耍系貌桓胰テ諭蠢矗荒芑鈐詡且淅鎩＜且渲行磯嘈∈寄敲聰駛鈈磯嚶跋穸寄敲辭邐u廡┯跋裰兇釹拭韉母檬巧i5牧常蛻i5納嫋恕q鎰琶濟勺盼諍諼諍詰難壑椋腫拋歟ψ龐紙杏秩攏骸澳棠蹋次掖蟯潁？br>“，聽我彈吉他！”

“，我穿了件新衣裳，漂亮嗎？”

“，我講故事給你聽！”

“，我最愛的石榴花又開了！”

“，你瞧那梧桐樹落了一地的葉子！”

“，我學了一支新歌，夢的衣裳！你是要聽我彈呢？還是要聽我唱呢？”老打了個寒噤，夢的衣裳！誰聽說過夢還有衣裳？而華麗的衣裳裡面，裹著怎樣的真實呢？夢的衣裳，用青織成的衣裳，只屬於年輕人的！她覺得冷了。人老了，不論早晚，總是四肢冰冰的。那個彈吉他的小女孩呢？那個愛唱愛笑愛鬧的小桑桑呢？石榴花開了謝了，謝了開了，她那小心肝寶貝兒，她那小桑丫頭在那裡呢？

忽然間，就要過八十歲大壽了。她已經警告過孫兒們，決不要宴會，決不要賓客，決不要鋪張，決不要喧囂和吵嚷，她只要和家人們安安靜靜的度過去。

“是我的子，就照我的意思辦！”孩子們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他們早就瞭解的固執和堅決。他們確實沒有驚動任何人。但是，的第六在告訴她，這屋子裡正醞釀著某種秘密。爾凱爾旋兄弟兩個整天忙忙碌碌，蘭姑常常不在家，在家時不是和那兩兄弟說悄悄話，就是和紀媽說悄悄話。真氣自己的耳朵不爭氣，年輕時，連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現在，聽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有次，她忍不住叫蘭姑:“雨蘭，大家都在忙些什麼呀？”

“您別管吧！”蘭姑笑嘻嘻的，卻仍然俯在她耳朵上洩秘密似的說了句:“兩兄弟在給你老人家準備生禮物呢！你知道，每年他們兩個都絞盡了腦汁想新花樣！”唉！暗中嘆氣了。孩子都是好孩子，你再也找不到比他們更好的孩子了！可是，人老了，走過了幾乎一個世紀，遭遇過人生最悲慘的命運…新花樣？對老人來說，沒有新花樣了，再也沒有了！有的，只是記憶深處的那些影像，那些聲音，那些消逝了的往事…

正子到了，過八十大壽了。

一清早，兩兄弟分別進屋來向祝賀，就駕著車子出去了。紀媽忙著從花園裡剪了無數鮮花，跑出跑進的也不知道把鮮花到那兒去了？脊糜行┬納窕秀保禱八蓯翹患緩齠下ィ緩齠侶ィ緩齠艿窖秈ㄉ先フ磐緩齠侄宰糯白臃⒋簟4用豢吹腳鞝誦納癲荒棠逃侄艘尚牧耍廡┖⒆用嵌莢詬閾┦裁垂硌劍？br>十點鐘左右，曹宜娟來了，居然是自己來的，而不是爾凱把她接來的。宜娟是個美人胎子，大眼睛小嘴巴，瓜子臉。爾凱是個完美主義者，從多年前就發現，如果爾凱有什麼缺點，就是過分的“求全。”在他的求全心切下，才走了桑桑。不，今天不要想桑桑。她在失去第一個兒子的時候，就告訴過自己:與其懷念失去的，不如憐取眼前的。她看著宜娟，這未來的孫媳婦，她多年輕呀，多美麗呀！但是，她怎麼也有些緊張和不安呢？注視著宜娟，在一片朦朦朧朧的視野裡，仍然可以看出宜娟的美。她刻意化妝過了，穿了件大紅的洋裝，襯著她那白的皮膚。她有一頭烏黑烏黑的長髮，一直披到上。桑桑的頭髮只留到肩膀，額上總是亂糟糟的垂著一綹綹不聽話的短髮，她也不喜歡大紅的衣裳。她偏愛紫，紫的襯衫，紫的長褲，脖子上繫條紫的小綢巾，她笑著說自己是顆“紫的桑葚”已經“透了。”噢噢，今天不能想桑桑。她伸手去握住宜娟的手，宜娟的小手多麼柔呀！青真是樣可愛的東西，不是嗎？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的青是幾個世紀前的事了。

“宜娟，”她試探的說:“你知道那兄弟兩個在耍什麼花樣嗎？”

“噢，！”宜娟微笑著。

“我奉命不能說！”

“奉命？奉誰的命？”

“當然是爾凱嘍！”

“你悄悄告訴。”老的好奇心被引發了。

“不行呢！”宜娟笑著。

“反正，是一件生禮物！”

“什麼禮物要這麼謹慎？”

“我也沒見過呢！”宜娟坦白的說。心裡在想著桑爾柔，從國外歸來的小泵子，她會很好處嗎？會和她相親相愛嗎？不一定。天下的姑嫂之間問題最多，據說桑桑是全家的寵兒，爾凱他們去接飛機了，甚至不要她一起去。看爾凱那份嚴重緊張的樣子，這小妹妹顯然是全家的重心。她了氣，希望桑桑不是個刁鑽古怪的、寵壞的小丫頭！

門口一陣汽車喇叭響，蘭姑和紀媽同時從客廳裡往花園裡衝去，她們衝得那麼急，以致於蘭姑踩了紀媽的腳，疼得紀媽抱著腳跳。宜娟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子，伸長脖子從落地長窗裡向外望…驚覺的仰著頭，著模糊不清的昏花老眼，怎麼了？怎麼了？到底是什麼事？

“來了！來了！他們來了！”蘭姑喊著，風也似的捲回沙發旁邊，一把就攙起了。宜娟從沒看過這位姑媽行動如此捷迅速。

“媽！”她喊著:“到門口來！宜娟，你搬張椅子到門口來，讓媽坐下！”

“怎麼了？怎麼了？”糊里糊塗的被攙到客廳門口，硬給按進一張沙發椅中。她口齒不清的喊著:“你們都瘋了嗎？這是…這是幹嘛呀？”

“坐穩了。”蘭姑的聲音微顫著，笑容裡帶著緊張。

“睜大眼睛，媽。你仔細瞧瞧，兄弟兩個給你帶來了什麼禮物？”老張大眼睛對花園裡看去。爾旋那輛“雷鳥”正停在房子前面。兄弟兩個都下了車，從車裡，正有第三個人鑽出來…用手眼睛拚命集中視線:有個女孩出來了，頭髮垂肩，短髮拂額，穿了件淺紫條紋上衣，深紫長褲，手裡握著一頂白系著紫綢結的帽子，她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兒，對這邊張望著…女孩的眼光和的接觸了，驀然間，女孩發出一聲熱烈的低喊，把手裡的帽子往後一拋，帽子被風吹走了。她直撲過來，一下子就衝進了懷裡，她嘴裡亂七八糟的大嚷大叫著:“噢！，！你好壞，你最壞了，你讓我想死了！想死了！害我好幾門功課考不及格，害我成天只想回家，你好壞喲！噢，！”她仰頭熱烈的看，烏黑的眼珠裡充盈著淚水，她伸手去摸那銀白的頭髮，那滿是皺紋的面頰，那皮膚鬆弛的下頷，然後猝然把面頰緊貼在的面頰上，在她耳邊輕聲說:“祝你生快樂，寶貝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