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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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她一怔,本能的問:“你認識桑桑?”

“當然。”萬潔然盯著她。

“她一度是我哥哥的女朋友,我怎麼會不認識她?”她在一幢小屋前站住了,把她拉到屋簷下,讓她不會淋到雨,她很深刻的注視著雅晴:“為什麼要找我哥哥?”她單刀直入的問。

“哦!”她瞪大眼睛愣在那兒。

“唉!”萬潔然輕嘆了一聲,那水靈靈的眼睛裡充滿了智慧。

“我哥哥是個天才,他會彈吉他,會唱歌,還會──引女孩子。總有女孩子找他,從他十六歲起,就有女孩子找他。他跟她們每一個玩,但是不動真情。直到他遇見桑桑…”她頓了頓,緊緊的注視她,忽然問:“你就是雅晴?那個到桑家來冒充桑桑的人?”雅晴的心怦然一跳。

“他告訴了你?”她問。

“是的,我們兄妹之間沒有秘密。”她又笑了笑,那笑容裡有著真切的寥落與無奈。

“如果我是你,”她清晰的說:“我會離他遠遠的!”雅晴的心又怦然一跳。

“為什麼?”她問。

“我們兄妹…都是在強烈的自卑和恥辱中長大的,尤其哥哥,他受的苦難比我多,他又有天才,於是,他也驕傲。你不會了解一個又驕傲又自卑又有天才的男人是什麼?他…”她對她深深的搖頭,親切而誠懇的說:“他不是你心目裡的神。他心中有個魔鬼,那魔鬼始終在折磨他,使他變得暴躁而兇狠。他不適合你,就像當初不適合桑桑”她凝視她,問:“真要見他嗎?”

“要。”她茫的說。

“好。”萬潔然帶她走往另一幢木屋,繞過正門,她拍著旁邊的一扇邊門,嚷著:“哥哥!有人找你!”木板門“呀”的一聲開了,萬皓然只穿著一件運動衫,赤著胳膊,立在門口。一眼看到雅晴,他的眼光就銳利而陰沉起來,他的臉板著,沒有喜悅,沒有驚奇,也沒有任何詩情畫意的關懷和柔情,他怒聲問:“誰要你來找我的?”

“是我自己。”雅晴低語。

萬潔然看了他們兩個一眼,轉身就走了。雅晴仍然站在雨中,等待他邀請她進去,她又溼又冷又怕又沮喪。她忽然懂得了一些萬潔然的意思,現在,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絕不是在寒星或梧桐樹下扣弦而歌的那個熱情的天才,而是個陌生人,她幾乎完全不瞭解他,他的身子像尊鐵塔,他的臉冷得像塊寒冰。

“我說過,我們之間已經完了,”他其勢洶洶的說:“你為什麼還要找我?”

“因為──因為──”她咬咬牙衝口而出。

“我們之間並沒有完,我來這兒,向你解釋,我不能讓桑爾旋那樣躺在那兒,我必須幫助他,即使他是個陌生人,我也要幫助他!”

“他不是個陌生人!他是個在追求你的男人!”她呆呆的望著他。

“你在吃醋了。”她說。

“哈!”他怪叫,臉鐵青,眼神兇暴:“我吃醋!我他媽的在吃醋!你講對了,我是在吃醋!別以為是你的女魅力或是什麼特點讓我吃醋!別自作多情以為我愛上了你!我唱那些歌本不是為你,而是為那些聽眾,那些掌聲!他們喜歡聽這類的歌,我就唱這類的歌!你說我吃醋,也有道理,因為,你當時選擇了有家世,有學問,有品德的上紳士,而放棄了那個天生的壞種,那個不務正業,不學無術的氓!”

“不是的!不是這樣!”她急切的說:“我並不是你想的那麼現實,那麼虛榮,那麼…”

“好的!”他打斷她,衝出門來,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進房間來:“睜大你的眼睛看看這房間!”她睜大眼睛看著,房裡相當陰暗,一股溼的、腐敗的黴味撲鼻而來,房裡有一張木板,上面雜亂的堆著一髒兮兮的破棉被,房間大約只有兩坪大,地上堆滿書籍、樂譜、吉他、報紙…和各種雜物,然後,就是四壁蕭然,再有,就是屋頂在漏雨,有個盆子放在屋子正中,在接雨水,那雨水一滴滴落在盆中,發出單調的、規則的“噗噗”聲。

“很有詩意吧?”萬皓然說:“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飄下,風兒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很有詩意吧!這裡是我的家。隔壁躺著我的母親,因為風溼病發作而不能動,我的妹妹只好去幫人洗衣服。而你,嬌貴的小姐,你昨晚砸了我惟一的工作,寒星把我解聘了。”她看著他,頭又開始撕裂般疼痛起來。她急急的、熱心的、動而真摯的說:“萬皓然,這並沒有關係,貧窮不是克服不了的敵人!你有天分,有才華,只要你努力,你可以改變環境!聽我說,萬皓然,桑園當初也是桑爾凱他們的父親赤手空拳建造的…只要你願意,你也可以蓋一座桑園!”

“哈!”他怪笑著:“夢娃娃!”夢娃娃?她怔了怔,憋著氣,忍耐的說:“不,萬皓然,我知道你叫桑桑夢娃娃,桑桑或者是個夢娃娃,我不是。萬皓然,我說的都是真話!你不要輕視桑爾凱和桑爾旋,他們都工作得又努力又認真,他們並不完全靠父親留下的事業來撐場面,他們是…”

“住口!”他厲聲喊:“我知道他們優秀,他們偉大,他們努力,他們是傑出青年!所以,去找他們!去選他們!何必跑到我這個氓窩裡來!你走!你給我馬上走!”他指著門口,臉上的肌扭曲,眼凌厲而冷酷,他吼得那麼響,震得她的耳鼓都痛了。她馬上知道她又錯了,她不該提起桑家兄弟,不該用他們來舉例。她掙扎著,頭昏昏而目涔涔,心裡有種深刻的、慘切的悲哀。桑爾旋曾憤怒的叫她去找萬皓然,那個英雄,那個明星!萬皓然卻憤怒的叫她去找桑爾旋,那個偉人,那個傑出青年!

“萬皓然,”她悽切的說:“你不要生氣,請你別生氣!我希望能幫助你…”

“幫助?”他更怪聲怪氣起來:“你有沒有錯?我萬皓然從小自己打天下,我會需要你這個嬌小姐的幫助?你不要讓我把牙齒笑掉!”

“不。”她固執的說:“你需要幫助,你又孤獨又寂寞又自卑,你像個飄蕩的遊魂,你不知道自己的目標,甚至不去追求你的前途,你需要幫助。就算我是個夢娃娃,讓我幫你去做夢,有個作家說過,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你就什麼都沒有了!萬皓然,”她把發熱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迫切的說:“允許我幫助你!”他像觸電般跳起來,漲紅了臉:“我是沒有夢,我是什麼都沒有!讓我告訴你一件事,我最討厭自以為聰明的女人,偏偏你就是這樣一個女人!昨晚我已經說過,我要和你斷絕往,你為什麼還要纏住我?你是白痴嗎?你看不出來我對你一點興趣都沒有嗎?你為什麼不滾得遠遠的!你為什麼要來招惹我?假若你認為我愛過你,那你是瘋了!你對我,只是桑桑的影子,現在,趁我把你丟出去之前,你這個扮演天使和女神的小丑,你走吧!你走!走!走!”她倉促後退,再也無法在這小屋子裡待下去,再也無法在這詬罵和侮辱中待下去。她發出一聲絕望的低喊,就逃出了這小屋,就像她早上逃出桑爾旋的房間一樣。

雨更大了,嘩啦啦的下著。她開始奔跑,茫無目的的奔跑。她的腳踩進了水中,她跑進了樹林,樹枝勾住了她的衣服,她跌倒了,她再爬起來。她的手指被荊棘刺傷了,在血了。她的白長褲已經又溼又髒,她的頭髮水淋淋的披散在臉上。她跑著,跑著,跑著…最後,她已經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在跑,因為,她的頭痛得快要裂開了,她眼前全是星星在閃耀,在跳舞。她耳邊像敲鐘似的迴響著桑爾旋和萬皓然兩人給她的咒罵,她著氣,覺得自己簡直不能呼了。但是,她腦子裡還有一句對白,一句清晰而惱怒的對白:“…你要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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