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從此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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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轉過一排垂柳,遠遠看見水邊一叢花樹映水而紅,燦若雲霞。段譽“啊”的一聲低呼。
阿朱道:“怎麼啦?”段譽指著花樹道:“這是我們大理的山茶花啊,怎麼太湖之中,居然也種得有這種滇茶?”山茶花以雲南所產者最為有名,世間稱之為“滇茶”阿朱道:“是麼?這莊子叫做曼陀山莊,種滿了山茶花。”段譽心道:“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個名字叫做曼陀羅花。此莊以曼陀為名,倒要看看有何名種。”阿朱扳動木槳,小船直向山茶花樹駛去,到得岸邊,一眼望將出去,都是紅白繽紛的茶花,不見房屋。段譽生長大理,山茶花是司空見慣,絲毫不以為異,心想:“此處山茶花雖多,似乎並無佳品,想來真正名種必是植於莊內。”阿朱將船靠在岸旁,微笑道:“段公子,我們進去一會兒,立刻就出來。”攜著阿碧之手,正要躍上岸去,忽聽得花林中腳步細碎,走出一個青衣小環來。
那小環手中拿著一束花草,望見了阿朱、阿碧,快步奔近,臉上滿是歡喜之,說道:“阿朱、阿碧,你們好大膽子,又偷到這兒來啦。夫人說:‘兩個小丫頭的臉上都用刀劃個十字,破了她們如花似玉的容貌。’”阿朱笑道:“幽草阿姊,舅太太不在家麼?”那小環幽草向段譽瞧了兩眼,轉頭向阿朱、阿碧笑道:“夫人還說:‘兩個小蹄子還帶了陌生男人上曼陀山莊來,快把那人的兩條腿都給砍了!’”她話沒說完,已抿著嘴笑了起來。
阿碧拍拍心口,說道:“幽草阿姊,勿要嚇人捏(‘扌’為‘口’)到底是真是假?”阿朱笑道:“阿碧,你勿要給俚嚇,舅太太倘若在家,這丫頭膽敢這樣嘻皮笑臉麼?幽草妹子,舅太太到哪兒去啦?”幽草笑道:“呸!你幾歲?也配做我阿姊?你這小靈,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輕輕嘆了口氣,道:“阿朱、阿碧兩位妹子,好容易你們來到這裡,我真想留你們住一兩天。可是…”說著搖了搖頭。阿碧道:“我何嘗不是想多同你做一會兒伴?幽草阿姊,幾時你到我們莊上來,我三
三夜不困的陪你,阿好?”兩女說著躍上岸去。阿碧在幽草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幽草嗤的一笑,向段譽望了一眼。阿碧登時滿臉通紅。幽草一手拉著阿朱,一手拉著阿碧,笑道:“進屋去罷。”阿碧轉頭道:“段公子,請你在這兒等一歇,我們去去就來。”段譽道:“好!”目送三個丫環手拉著手,親親熱熱的走入了花林。
他走上岸去,眼看四下無人,便在一株大樹後解了手。在小船旁坐了一會,無聊起來,心想:“且去瞧瞧這裡的曼陀羅花有何異種?”信步觀賞,只見花林中除山茶外更無別樣花卉,連最常見的牽牛花、月月紅、薔薇之類也是一朵都無。但所植山茶卻均平平無奇,唯一好處只是得個“多”字。走出數十丈後,只見山茶品種漸多,偶爾也有一兩本還算不錯,卻也栽種不得其法,心想:“這莊子枉自以‘曼陀’為名,卻把佳種山茶給遭蹋了。”又想:“我得回去了,阿朱阿碧回來不見了我,只怕心中著急。”轉身沒行得幾步,暗叫一聲:“糟糕!”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所留神的只是茶花,忘了記憶路徑,眼見小路東一條、西一條,不知那一條才是來路,要回到小船停泊處卻有點兒難了,心想:“先走到水邊再說。”可是越走越覺不對,眼中山茶都是先前沒見過的,正暗暗擔心,忽聽得左首林中有人說話,正是阿朱的聲音。段譽大喜,心想:“我且在這裡等她們一陣,待她們說完了話,就可一齊回去。”只聽得阿朱說道:“公子身子很好,飯量也不錯。這兩個月中,他是在練丐幫的‘打狗法’,想來是要和丐幫中的人物較量較量。”段譽心想:“阿朱是在說慕容公子的事,我不該背後偷聽旁人的說話,該當走遠些好。可是又不能走得太遠,否則她們說完了話我還不知道。”便在此時,只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輕輕一聲嘆息。
霎時之間,段譽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顆心怦怦跳動,心想:“這一聲嘆息如此好聽,世上怎能有這樣的聲音?”只聽得那聲音輕輕問道:“他這次出門,是到那裡去?”段譽聽得一聲嘆息,已然心神震動,待聽到這兩句說話,更是全身熱血如沸,心中又酸又苦,說不出的羨慕和妒忌:“她問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她對慕容公子這般關切,這般掛在心懷。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只聽阿朱道:“公子出門之時,說是要到洛陽去會會丐幫中的好手,鄧大哥隨同公子前去。姑娘放心好啦。”那女子悠悠的道:“丐幫‘打狗法’與‘降龍十八掌’兩大神技,是丐幫的不傳之秘。你們‘還施水閣’和我家‘琅擐(‘扌’為‘女’)玉
’的藏譜拼湊起來,也只一些殘缺不全的
法、掌法。運功的心法卻全然沒有。你家公子可怎生練?”阿朱道:“公子說道:這‘打狗
法’的心法既是人創的,他為什麼就想不出?有了
法,自己再想了心法加上去,那也不難。”段譽心想:“慕容公子這話倒也有理,想來他人既聰明,又是十分有志氣。”卻聽那女子又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就算能創得出,只怕也不是十年、八年的事,旦夕之間,又怎辦得了?你們看到公子練
法了麼?是不是有什麼為難窒滯之處?”阿朱道:“公子這路
法使得很快,從頭至尾便如行雲
水一般…”那女子“啊”的一聲輕呼,道:“不好!他…他當真使得很快?”阿朱道:“是啊,有什麼不對麼?”那女子道:“自然不對。打狗
法的心法我雖然不知,但從
法中看來,有幾路定是越慢越好,有幾路卻要忽快忽慢,快中有慢,慢中有快,那是確然無疑的,他…他一味搶快,跟丐幫中高手動上了手,只怕…只怕…你們…可有法子能帶個信去給公子麼?”阿朱只“嗯”了一聲,道:“公子落腳在哪裡,我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這時候是不是已跟丐幫中的長老們會過面?公子臨走時說道,丐幫冤枉他害死了他們的馬副幫主,他到洛陽去,為的是分說這回事,倒也不是要跟丐幫中人動手,否則他和鄧大哥兩個,終究是好漢敵不過人多。就只怕說不明白,雙方言語失和…”阿碧問道:“姑娘,這打狗
法使得快了,當真很不妥當麼?”那女子道:“自然不妥,還有什麼可說的?他…臨去之時,為什麼不來見我一趟?”說著輕輕頓足,顯得又煩躁,又關切,語音卻仍是嬌柔動聽。
段譽聽得大為奇怪,心想:“我在大理聽人說到‘姑蘇慕容’,無不既敬且畏。但聽這位姑娘說來,似乎慕容公子的武藝,尚須由她指點指點。難道這樣一個年輕女子,竟有這麼大的本領麼?”一時想得出神,腦袋突然在一樹枝上一撞,
不住“啊”的一聲,急忙掩口,已是不及。
那女子問道:“是誰?”段譽知道飾掩不住,便即咳嗽一聲,在樹叢後說道:“在下段譽,觀賞貴莊玉茗,擅闖至此,伏乞恕罪。”那女子低聲道:“阿朱,是你們同來的那位相公麼?”阿朱忙道:“是的。姑娘莫去理他,我們這就去了。”那女子道:“慢著,我要寫封書信,跟他說明白,要是不得已跟丐幫中人動手,千萬別使打狗法,只用原來的武功便是,不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那也沒法子了。你們拿去設法
給他。”阿朱猶豫道:“這個…舅太太曾經說過…”那女子道:“怎麼?你們只聽夫人的話,不聽我的話嗎?”言語中似乎微含怒氣。阿朱忙道:“姑娘只要不讓舅太太得知,婢子自然遵命。何況這於公子有益。”那女子道:“你們隨我到房中去取信吧。”阿朱仍是遲疑,勉勉強強的應了聲:“是!”段譽自從聽了那女子的一聲嘆息之後,此後越聽越是著
,聽得她便要離去,這一去之後,只怕從此不能再見,那實是畢生的憾事,拼著受人責怪冒昧,務當見她一面,當下鼓起勇氣說道:“阿碧姊姊,你在這裡陪我,成不成?”說著從樹叢後跨步出來。
那女子聽得他走了出來,驚噫一聲,背轉了身子。
段譽一轉過樹叢,只見一個身穿藕紗衫的女郎,臉朝著花樹,身形苗條,長髮披向背心,用一
銀
絲帶輕輕挽住。段譽望著她的背影,只覺這女郎身旁似有煙霞輕籠,當真非塵世中人,便深深一揖,說道:“在下段譽,拜見姑娘。”那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頓,嗔道:“阿朱、阿碧,都是你們鬧的,我不見外間不相干的男人。”說著便向前行,幾個轉折,身形便在山茶花叢中冉冉隱沒。
阿碧微微一笑,向段譽道:“段公子,這位姑娘脾氣真大,咱們快些走吧。”阿朱也輕笑道:“多虧段公子來解圍,否則王姑娘非要我們傳信柬不可,我姊妹這兩條小命,就可有點兒危險了。”段譽莽莽撞撞的闖將出來,被那女子數說了幾句,心下老大沒趣,只道阿朱和阿碧定要埋怨,不料她二人反有之意,倒非始料所及,只是見那女子人雖遠去,似乎倩影猶在眼前,心下一陣惆悵,呆呆的瞧著她背影隱沒處的花叢。
阿碧輕輕扯扯他的袖子,段譽兀自不覺。阿朱笑道:“段公子,咱們走吧!”段譽全身跳了起來,一定神,才道:“是,是。咱們真要走了吧?”見阿朱、阿碧當先而行,只得跟在後面,一步一回頭,戀戀不捨。
三人相偕回入小船。阿朱和阿碧提槳劃了出來。段譽凝望岸上的茶花,心道:“我段譽若是無福,怎地讓我聽到這位姑娘的幾聲嘆息、幾句言語?又讓我見到了她神仙般的體態?若說有福,怎麼連她的一面也見不到?”眼見山茶花叢漸遠,心下黯然。
突然之間,阿朱“啊”的一聲驚呼,說道:“舅太太…舅太太回來了。”段譽回過頭來,只見湖面上一艘快船如飛駛來,轉眼間便已到了近處。快船船頭上彩繽紛的繪滿了花朵,駛得更近些時便看出也都是茶花。阿朱和阿碧站起身來,俯首低眉,神態極是恭敬。阿碧向段譽連打手勢,要他也站起來。段譽微笑搖頭,說道:“待主人出艙說話,我自當起身。男子漢大丈夫,也不必太過謙卑。”只聽得快船中一個女子聲音喝道:“那一個男子膽敢擅到曼陀山莊來?豈不聞任何男子不請自來,均須斬斷腿雙麼?”那聲音極具威嚴,可也頗為清脆動聽。段譽朗聲道:“在下段譽,避難途經寶莊,並非有意擅闖,謹此謝過。”那女子道:“你姓段?”語音中微帶詫異。段譽道:“正是!”那女子道:“哼,阿朱、阿碧,是你們這兩個小蹄子!慕容復這小子就是不學好,鬼鬼祟祟的專做歹事。”阿朱道:“啟稟舅太太,婢子是受敵人追逐,路過曼陀山莊。我家公子出門去了,此事與我家公子的確絕無干系。”艙中女子冷笑道:“哼,花言巧語。別這麼快就走了,跟我來。”阿朱、阿碧齊聲應道:“是。”划著小船跟在快船之後。其時離曼陀山莊不遠,片刻間兩船先後靠岸。
只聽得環佩叮咚,快船中一對對的走出許多青衣女子,都是婢女打扮,手中各執長劍,霎時間白刃如霜,劍光映照花氣,一直出來了九對女子。十八個女子排成兩列,執劍間,斜向上指,一齊站定後,船中走出一個女子。
段譽一見那女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聲驚噫,張口結舌,便如身在夢境,原來這女子身穿鵝黃綢衫,衣服裝飾,竟似極了大理無量山山中的玉像。不過這女子是個中年美婦,四十歲不到年紀,
中玉像卻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段譽一驚之下,再看那美婦的相貌時,見她比之
中玉像,眉目口鼻均無這等美豔無倫,年紀固然不同,臉上也頗有風霜歲月的痕跡,但依稀有五六分相似。阿朱和阿碧見他向王夫人目不轉睛的呆看,實在無禮之極,心中都連珠價的叫苦,連打手勢,叫他別看,可是段譽一雙眼睛就盯住在王夫人臉上。
那女子向他斜睨一眼,冷冷的道:“此人如此無禮,待會先斬去他雙足,再挖了眼睛,割了舌頭。”一個婢女躬身應道:“是!”段譽心中一沉:“真的將我殺了,那也不過如此。但要斬了我雙足,挖了眼睛,割了舌頭,得死不死、活不活的,這罪可受得大了。”他直到此時,心中才真有恐懼之意,回頭向阿朱、阿碧望了一眼,只見她二人臉如死灰,呆若木雞。
王夫人上了岸後,艙中又走出兩個青衣婢女,手中各持一條鐵煉,從艙中拖出兩個男人來。兩人都是雙手給反綁了,垂頭喪氣。一人面目清秀,似是富貴子弟,另一個段譽竟然認得,是無量劍派中一名弟子,記得他名字叫作唐光雄。段譽大奇:“此人本來在大理啊,怎地給王夫人擒到了江南來?”只聽王夫人向唐光雄道:“你明明是大理人,怎地抵賴不認?”唐光雄道:“我是雲南人,我家鄉在大宋境內,不屬大理國。”王夫人道:“你家鄉距大理國多遠?”唐光雄道:“四百多里。”王夫人道:“不到五百里,也就算是大理國人。去活埋在曼陀花下,當作肥料。”唐光雄大叫:“我到底犯了什麼事?你給說個明白,否則我死不瞑目。”王夫人冷笑道:“只要是大理國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你到蘇州來幹什麼?既然來到蘇州,怎地還是滿嘴大理口音,在酒樓上大聲嚷嚷的?你雖非大理國人,但與大理國鄰近,那就一般辦理。”段譽心道:“啊哈,你明明衝著我來啦。我也不用你問,直截了當的自己承認便是。”大聲道:“我是大理國人,又是姓段的,你要活埋,乘早動手。”王夫人冷冷的道:“你早就報過名了,自稱叫作段譽,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沒這麼容易便死。”她手一揮,一名婢女拉了唐光雄便走。唐光雄不知是被點了道,還是受了重傷,竟無半點抗禦之力,只是大叫:“天下沒這個規矩,大理國幾百萬人,你殺得完麼?”但見他被拉入了花林之中,漸行漸遠,呼聲漸輕。
王夫人略略側頭,向那面目清秀的男子說道:“你怎麼說?”那男子突然雙膝一曲,跪倒在地,哀求道:“家父在京中為官,膝下唯有我一個獨子,但求夫人饒命。夫人有什麼吩咐,家父定必允可。”王夫人冷冷的道:“你父親是朝中大官,我不知道麼?饒你命,那也不難,你今
回去即刻將家中的結髮
子殺了,明天娶了你外面私下結識的苗姑娘,須得三書六禮,一應俱全。成不成?”那公子道:“這個…要殺我
子,實在下不了手。明媒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也決計不能答允。這不是我…”王夫人道:“將他帶去活埋了!”那牽著他的婢女應道:“是!”拖了鐵煉便走。那公子嚇得渾身亂顫,說道:“我…我答允就是。”王夫人道:“小翠,你押送他回蘇州城裡,親眼瞧著他殺了自己
子,和苗姑娘拜堂成親,這才回來。”小翠應道:“是!”拉著那公子,走向岸邊泊著的一艘小船。
那公子求道:“夫人開恩。拙荊和你無怨無仇,你又不識得苗姑娘,何必如此幫她,我殺
另娶?我…我又素來不認得你,從來…從來不敢得罪了你。”王夫人道:“你已有了
子,就不該再去糾纏別的閨女,既然花言巧語的將人家騙上了,那就非得娶她為
不可。這種事我不聽見便罷,只要給我知道了,當然這麼辦理。你這事又不是第一樁,抱怨什麼?小翠,你說這是第幾樁了?”小翠道:“婢子在常
、丹陽、無錫、嘉興等地,一共辦過七起,還有小蘭、小詩她們也辦過一些。”那公子聽說慣例如此,只一疊聲的叫苦。小翠扳動木槳,划著小船自行去了。
段譽見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極,不由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心中所想到的只是“豈有此理”四個字,不知不覺之間,便順口說了出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王夫人哼了一聲,道:“天下更加豈有此理的事兒,還多著呢。”段譽又是失望,又是難過,那在無量山石
中見了神仙姊姊的玉像,心中何等仰慕,眼前這人形貌與玉像著實相似,言行舉止,卻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他低了頭呆呆出神,只見四個婢女走入船艙,捧了四盆花出來。段譽一見,不由得神一振。四盆都是山茶,更是頗為難得的名種。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首,而鎮南王府中名種不可勝數,更是大理之最。段譽從小就看慣了,暇時聽府中十餘名花匠談論講評,山茶的優劣習
自是爛
於
,那是不習而知,猶如農家子弟必辨菽麥、漁家子弟必識魚蝦一般。他在曼陀山莊中行走裡許,未見真正了不起的佳品,早覺“曼陀山莊”四字未免名不副實,此刻見到這四盆山茶,暗暗點頭,心道:“這才有點兒道理。”只聽得王夫人道:“小茶,這四盆‘滿月’山茶,得來不易,須得好好照料。”那叫做小茶的婢女應道:“是!”段譽聽她這句話太也外行,嘿的一聲冷笑。王夫人又道:“湖中風大,這四盆花在船艙裡放了幾天,不見
光,快拿到
頭裡曬曬,多上些肥料。”小茶又應道:“是!”段譽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笑。
王夫人聽他笑得古怪,問道:“你笑什麼?”段譽道:“我笑你不懂山茶,偏偏要種山茶。如此佳品竟落在你的手中,當真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之至。可惜,可惜,好生令人心疼。”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難道你就懂了?”突然心念一動:“且慢!他是大理人姓段,說不定倒真懂得山茶花。”但兀自說得嘴硬:“本莊名叫曼陀山莊,莊內莊外都是曼陀羅花,你瞧長得何等茂盛爛漫?怎說我不懂山茶?”段譽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生
長。這四盆白茶卻是傾城之
,你這外行人要是能種得好,我就不姓段。”王夫人極愛茶花,不惜重資,到處去收購佳種,可是移植到曼陀山莊之後,竟沒一本名貴茶花能欣欣向榮,往往長得一年半載,便即枯萎,要不然便奄奄一息。她常自為此煩惱,聽得段譽的話後,不怒反喜,走上兩步,問道:“我這四盆白花有什麼不同?要怎樣才能種好?”段譽道:“你如向我請教,當有請教的禮數,倘若威
拷問,你先砍了我的雙腳,再問不遲。”王夫人怒道:“要斬你雙腳,又有什麼難處?小詩,先去將他左足砍了。”那名叫小詩的婢女答應了一聲,
劍上前。阿碧急道:“舅太太,勿來事格,你倘若傷仔俚,這人倔強之極,寧死也不肯說了。”王夫人原意本在嚇嚇段譽,左手一舉,小詩當即止步。
段譽笑道:“你砍下我的雙腳,去埋在這四本白茶之旁,當真是上佳的肥料,這些白茶就越開越大,說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極!妙極!”王夫人心中本就這樣想,但聽他語氣說的全是反語,一時倒說不出話來,怔了一怔,才道:“你胡吹什麼?我這四本白茶,有什麼名貴之處,你且說來聽聽。倘若說得對了,再禮待你不遲。”段譽道:“王夫人,你說這四本白茶都叫做‘滿月’,壓兒就錯了。你連花也不識,怎說得上懂花?其中一本叫作‘紅妝素裹’,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臉’。”王夫人奇道:“‘抓破美人臉’?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哪一本?”段譽道:“你要請教在下,須得有禮才是。”王夫人倒給他
得沒有法子,但聽他說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個特別名字,倒也十分歡喜,微笑道:“好!小詩,吩咐廚房在‘雲錦樓’設宴,款待段公子。”小詩答應著去了。
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見段譽不但死裡逃生,王夫人反而待以上賓之禮,真是喜出望外。
先前押著唐光雄而去的那名婢女回報:“那大理人姓唐的,已埋在‘紅霞樓’前的紅花旁了。”段譽心中一寒。只見王夫人漫不在乎的點點頭,說道:“段公子,請!”段譽道:“冒昧打擾,賢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賢光降,曼陀山莊蓬蓽生輝。”兩人客客氣氣的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譽生死尚自繫於一線。
王夫人陪著段譽穿過花林,過石橋,穿小徑,來到一座小樓之前。段譽見小樓簷下一塊匾額,寫著“雲錦樓”三個墨綠篆字,樓下前後左右種的都是茶花。但這些茶花在大理都不過是三四貨
,和這
緻的樓閣亭榭相比,未免不襯。
王夫人卻甚有得意之,說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這裡相比,只怕猶有不如。”段譽點頭道:“這種茶花,我們大理人確是不種的。”王夫人笑
的道:“是麼?”段譽道:“大理就是尋常鄉下人,也懂得種這些俗品茶花,未免太過不雅。”王夫人臉上變
,怒道:“你說什麼?你說我這些茶花都是俗品?你這話未免…欺人太甚。”段譽道:“夫人既不信,也只好由得你。”指著樓前一株五
斑斕的茶花,說道:“這一株,想來你是當作至寶了,嗯,這花旁的玉欄干,乃是真正的和闐美玉,很美,很美。”他嘖嘖稱賞花旁的欄干,於花朵本身卻不置一詞,就如品評旁人書法,一味稱讚墨
烏黑、紙張名貴一般。
這株茶花有紅有白,有紫有黃,花極是繁富華麗,王夫人向來視作珍品,這時見段譽頗有不屑之意,登時眉頭蹙起,眼中
出了殺氣。段譽道:“請問夫人,此花在江南叫作什麼名字?”王夫人氣忿忿的道:“我們也沒什麼特別名稱,就叫它五
茶花。”段譽微笑道:“我們大理人倒有一個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王夫人“呸”的一聲,道:“這般難聽,多半是你捏造出來的。這株花富麗堂皇,那裡像個落第秀才了?”段譽道:“夫人你倒數一數看,這株花的花朵共有幾種顏
。”王夫人道:“我早數過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種。”段譽道:“一共是十七種顏
。大理有一種名種茶花,叫作‘十八學士’,那是天下的極品,一株上共開十八朵花,朵朵顏
不同,紅的就是全紅,紫的便是全紫,決無半分混雜。而且十八朵花形狀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處,開時齊開,謝時齊謝,夫人可曾見過?”王夫人怔怔的聽著,搖頭道:“天下竟有這種茶花!我聽也沒聽過。”段譽道:“比之‘十八學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顏
的花生於一株,‘八仙過海’是八朵異
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風塵三俠’是三朵,‘二喬’是一紅一白的兩朵。這些茶花必須純
,若是紅中夾白,白中帶紫,便是下品了。”王夫人不由得悠然神往,抬起了頭,輕輕自言自語:“怎麼他從來不跟我說。”段譽又道:“‘八仙過海’中必須有深紫和淡紅的花各一朵,那是鐵柺李和何仙姑,要是少了這兩種顏
,雖然是八
異花,也不能算‘八仙過海’,那叫做‘八寶妝’,也算是名種,但比‘八仙過海’差了一級。”王夫人道:“原來如此。”段譽又道:“再說‘風塵三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須紫
者最大,那是虯髯客,白
者次之,那是李靖,紅
者最嬌豔而最小,那是紅拂女。如果紅花大過了紫花、白花,便屬副品,身份就差得多了。”有言道是“如數家珍”這些各種茶花原是段譽家中的珍品,他說起來自是
悉不過。王夫人聽得津津有味,嘆道:“我連副品也沒見過,還說什麼正品。”段譽指著那株五
花茶道:“這一種茶花,論顏
,比十八學士少了一
,偏又是駁而不純,開起來或遲或早,花朵又有大有小。它處處東施效顰,學那十八學士,卻總是不像,那不是個半瓶醋的酸丁麼?因此我們叫它作‘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這名字起得忒也削尖酸刻薄,多半是你們讀書人想出來的。”到了這一步,王夫人於段譽之
知茶花習
自是全然信服,當下引著他上得雲錦樓來。段譽見樓上陳設富麗,一幅中堂繪的是孔雀開屏,兩旁一副木聯,寫的是:“漆葉雲差密,茶花雪妒妍”不久開上了酒筵,王夫人請段譽上座,自己坐在下首相陪。
這酒筵中的菜餚,與阿朱、阿碧所請者大大不同。朱碧雙環的菜餚以清淡雅緻見長,於尋常事物之中別具匠心。這雲錦樓的酒席卻注重豪華珍異,什麼熊掌、魚翅,無一不是名貴之極。但段譽自幼生長於帝王之家,什麼珍奇的菜餚沒吃過,反覺曼陀山莊的酒筵遠不如琴韻小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