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悄立雁門絕壁無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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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正聽到喬峰這震耳聾的怒吼,腦中陡然一陣暈眩,腳下踉蹌,站立不定。群雄也都不由自主的退了幾步。單小山自旁搶上,刀刺出。

眼見刀尖離喬峰口已不到一尺而他渾無抵禦之意,丐幫吳長老、白世鏡等都閉上了眼睛,不忍觀看。

突然之間,半空中呼的一聲,竄下一個人來,勢道奇急,正好碰在單小山的鋼刀之上。單小山抵不住這股大力,手臂下落。群雄齊聲驚呼聲中,半這中又撲下一上人來,卻是頭下腳上,一般的勢道奇急,砰的一聲響,天靈對天靈蓋,正好撞中了單小山的腦袋,兩人同時腦漿迸裂。

群雄方始看清,這先後撲下的兩人,本是守在屋頂防備喬峰逃走的,卻給人擒住了,當作暗器般投了下來。廳中登時大亂,群雄驚呼叫嚷。驀地裡屋頂角上一條長繩甩下,勁道兇猛,向著眾人的腦袋橫掃過來,群雄紛舉兵刃擋格。那條長繩繩頭陡轉,往喬峰間一纏,隨即提起。

此時喬峰三處傷口血如注,抱著阿朱的左手已無絲毫力氣,一被長繩捲起,阿朱當即滾在地下。眾人量見長繩彼端是上黑衣大漢,站在屋頂,身形魁梧,臉蒙黑布,只出了兩中眼睛。

那大漢左手將喬峰挾在肋下,長繩甩出,已捲住了大門外聚賢莊高高的旗杆。群雄大聲呼喊,霎時之間鋼鏢、袖箭、飛刀、鐵錐、飛蝗石、甩手箭,各種各樣暗器都向喬峰和那大漢身上去。那黑衣磣漢一拉長繩,悠悠飛起,往旗杆的旗鬥中落去。騰騰、拍拍、擦擦,響聲不絕,數十年暗器都打在旗鬥上。只見長繩從旗鬥中甩出,繞向八九丈外的一株大樹,那大漢挾著喬峰,從旗鬥中盪出,頃刻間越過那株大樹,已在離旗杆十科丈處落地。他跟著又甩長繩,再繞遠處大樹,如此幾個起落,已然走得無影無蹤。

群雄駭然相顧,但聽得馬蹄聲響,漸馳漸遠,再也追不上了。

喬峰受傷雖重,神智未失,這大漢以長繩救他脫險,一舉一動,他都看得清清楚楚,自是深他救命之恩,又想:“這甩繩的準頭膂力,我也能辦到,但以長繩當作兵刃,同時揮擊數十人,這一招‘天女散花’的軟鞭功夫,我就不能使得如他這般恰到好處。”那黑衣大漢將他放上馬背,兩人一騎,徑向北行。那大漢取出金創藥來,敷上喬峰三處傷口。喬峰血過多,虛弱之極,幾次都暈去,每次都是一口氣,內息轉,神便是一振。那大漢縱馬直向西北,走了一會,道路越來越崎嶇,到後來已無道路,那馬盡是在亂石堆中躓蹶而行。

又行了半上多時辰,馬匹再也不能走了,那大漢將喬峰橫抱手中,下馬向一認山峰上攀去。喬峰身子甚重,那大漢抱著他卻似毫不費力,雖在十分陡峭之處,那大漢便用長繩飛過山峽,纏住樹枝而躍將過去。那人接連橫越了八處險峽,跟著一路向下,深入一個上不見天的深保之中,終於站定腳步,將喬峰放下。

喬峰勉力站定,說道:“大恩不敢言謝,只求恩兄讓喬峰一見廬山直面。”那大漢一對晶光燦然的眼光在他臉上轉來轉去,過得半晌,說道:“山中有足用半月的乾糧,你在此養傷,敵從無法到來。”喬峰應道:“是!”心道:“聽這人聲音,似乎年紀不輕了。”那大漢又向他打量了一會,忽然右手揮出,拍的一聲,打了他一記耳光。這一下出手奇快,喬峰一來絕沒想到他竟會擊打自己,二來這一掌也當真打得高明之極,竟然沒能避開。

那大漢第二記跟著打來,兩掌之間,相距只是電光般的一閃,喬峰有了這個餘裕,卻哪能再讓他打中?但他是救命恩人,不願跟他對敵,而又無力閃身相避,於是左手食指伸出,放在自己頰邊,指著他的掌心。

這食指所向,是那大漢掌心的“勞宮”他一掌拍將過來,手掌未及喬峰面頰,自己掌上要實先得碰到手指。這大漢手掌離喬峰面頰不到一尺,立即翻掌,用手背向他擊去,這一下變招奇速。喬峰也是迅速之極的轉過手指,指尖對住了他手背上的“二間”那大漢一聲長笑,右手硬生生的縮回,左手橫斬而至。喬峰左手手指伸出,指尖已對準他掌緣的“後豁”那大漢手臂陡然一提,來勢不衰,喬峰及時移指,指向聳掌緣的“前谷”頃刻之間,那大漢雙掌飛舞,連換了十餘下招式,喬峰只守不攻,手指總是指著他手掌擊來定會撞上的道。那大漢第一下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記巴掌,此後便再也打他不著了。兩從虛發虛接,個是當世罕見的上乘武功。

那大漢使滿第二十招,見喬峰雖在重傷之餘,仍是變招奇快,認奇準,陡然間收掌後躍,說道:“你這人愚不中及,我本來不該救你。”喬峰道:“謹領恩公教言。”那人罵道:“你這臭騾子,練就了這樣一身天下無敵的武功,怎地去為一上瘦骨伶仃的女娃子枉送命?她跟你非親非故,無恩無義,又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美貌佳人,只不過是一個低三下四的小丫頭而已。天下哪有你這等大傻瓜?”喬峰嘆了口氣,說道:“恩公教訓得是。喬峰以有用之身,為此無益之事,原是不當。只是一時氣憤難當,蠻勁發作,便沒細想後果。”那大漢道:“嘿嘿,原來是蠻勁發作。”抬頭向天,縱聲長笑。

喬峰只覺他長笑聲中大有悲涼憤慨之意,不愕然。驀地裡見那大漢拔身而起,躍出丈餘,身形一晃,已在一塊大巖之後隱沒。喬峰叫道:“恩公,恩公!”但見他接連縱躍,轉過山峽,竟遠遠的去了。喬峰只跨出一步,便搖搖倒,忙伸手扶住山壁。

他定了定神,轉過身來,果見石壁之後有個山。他扶著山壁,慢慢走進中,只見地下放著不少、妙米、棗子、花生、魚乾之類乾糧,更妙的是居然另有一大壇酒。打開罈子,酒香直衝鼻端,伸入手壇,掬了一手上來喝了,入口甘美,乃是上等的美酒。他心下:“難得這位恩公如此周到,知我念飲,竟在此處備得有酒。山道如此難行,攜帶這個大酒罈,不太也費事麼?”那大漢給他敷的金創藥極具靈效,此時已止住了血,幾個時辰後,疼痛漸減。他身子壯健,內功深厚,所受也只皮外傷,雖然不輕,但過得七八天,傷口已好了小半。

這七八天中,他心中所想的只是兩件事:“害我的那個仇人是誰?救我的那位恩公是誰?”這兩人武功都十分了得,料想俱不在自己之下,武林之中有此身手者寥寥可數,屈著手指,一個個能算得出來,但想來想去,誰都不像。仇人無法猜到,那也罷了,這位恩公卻和自己拆過二十招,該當料得到他的家數門派,可是他一招一式全是平平無奇,於質樸無華之中現極大能耐,就像是自己在聚賢莊中所使的“太祖長拳”一般,招式中絕不洩漏身份來歷。

那一罈酒在頭兩天之中,便已給他喝了個壇底朝天,堪堪到得二十天上,自覺傷口已好了七八成,酒癮大發,再也忍耐不住,料想躍峽逾谷,已然無礙,便從山中走了出來,翻山越嶺,重涉江湖。

心下尋思:“阿朱落入他們手中,要死便早已死了,倘若能活,也不用我再去管她。眼前第一件要緊事,是要查明我到底是何等樣人。爹孃師父,於一之間逝世,我的身世之謎更是難明,須得到雁門關外,卻瞧瞧那石壁上的遺文。”盤算已定,徑向西北,到得鎮上,先喝上了二十來碗酒。只過得三天,身邊僅剩的幾兩碎銀便都化作美酒,喝得光。

時時大宋撫有中土,分天下為一十五路。以大梁為都,稱東京開封府,洛陽為西京河南府,宋州為南京,大名府為北京,是為四京。喬峰其時身在京西路汝州,這來到梁縣,身邊銀兩已盡,當晚潛入縣衙,在公庫盜了幾百兩銀子。一路上大吃大喝,雞鴨魚、高梁美酒,都是大宋官家給他付銀。不一來到河東路代州。

雁門關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門險道。喬峰昔年行俠江湖,也曾到過,只是當時身有要事,匆匆一過,未曾留心。他到代州時已是午初,在城中飽餐一頓,喝了十來碗酒,便出城向北。

他腳程迅捷,這三十里地,行不到半個時辰。上得山來,但見東西山岩峭拔,中路盤旋崎嶇,果然是個絕險的所在,心道:“雁兒南遊北歸,難以飛越高峰,皆從兩峰之間穿過,是以稱為雁門。今我從南來,倘若石壁上的字跡表明我確是契丹人,那麼喬某這一次出雁門關後,永為北之人,不再進關來了。倒不如雁兒一年一度南來北往,自由自在。”想到此處,不由得心中一酸。

雁門關是大宋北邊重鎮,山西四十餘關,以雁門最為雄固,一出關外數十里,便是遼國之地,是以關下有重兵駐守,喬峰心想若從關門中過,不免受守關官兵盤查,當下從關西的高嶺繞道而行。

來到絕嶺,放眼四顧,但見繁峙、五臺東聳,寧武諸山西帶,正陽、石鼓於南,其北則為朔州、馬邑,長坡峻阪,茫然無際,寒林漠漠,景象蕭索。喬峰想起當年過雁門關時,曾聽同伴言道,戰國時趙國大將李牧、漢朝大將郅都,都曾在雁門駐守,抗禦匈奴入侵。倘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後裔,那麼千餘年來侵犯中國的,都是自己的祖宗了。

向北眺望地勢,尋思:“那汪幫主、趙錢孫等在雁門關外伏擊契丹武士,定要選一處最佔形勢的山坡,左近十餘里之內,地形之佳,莫過於西北角這處山側。十之八九,他們定會在此設伏。”當下奔行下嶺,來到該處山側。驀地裡心中到一陣沒來由的悲愴,只見該山側有一塊大巖,智光大師說中原群雄伏在大巖之後,向外發喂毒暗器,看來便是這塊岩石。

山道數步之外,下臨深俗,但見雲霧封谷,下不見底。喬峰心道:“倘若智光大師之言非假,那麼我媽媽被他們害死之後,我爹爹從此處躍下深谷自盡。他躍進谷口之後,不忍帶我同死,又將我拋了上來,摔在汪幫主的身上。他…他在石壁上寫了些什麼字?”回過頭來,往右首山壁上望去,只見那一片山壁天生的平淨光滑,但正中一大片山石上卻盡是斧鑿的印痕,顯而易見,是有人故意將留下的字跡削去了。

喬峰呆立在石壁之前,不怒火上衝,只想揮刀舉掌亂殺,猛然間想起一事:“我離丐幫之時,曾斷單正的鋼刀立誓,說道,我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決計不殺一個漢人。可是我在聚賢莊上,一舉殺了多少人?此刻又想殺人,豈不是大違誓言?唉,事已至此,我不犯人,人來犯我,倘若束手待斃,任人宰割,豈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千里奔馳,為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可是始終毫無結果。心中越來越暴躁,大聲號叫:“我不是漢人,我不是漢人!我是契丹胡虜,我是契丹胡虜!”提起手來,一掌掌往山壁上劈去。只聽得四下裡山谷鳴響,一聲聲傳來:“不是漢人,不是漢人!

契丹胡虜,契丹胡虜!”山壁上石屑四濺。喬峰心中鬱怒難伸,仍是一掌掌的劈去,似要將這一個多月來所受的種種委屈,都要向這塊石壁發洩,到得後來,手掌出血,一個個血手印拍上石壁,他兀自不停。

正擊之際,忽聽得身後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喬大爺,你再打下去,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喬峰一怔,回過頭來,只見山坡旁一株花樹之下,一個少女倚樹而立,身穿淡紅衫子,嘴角邊帶著微笑,正是阿朱。

他那出手救她,只不過於一時氣憤,對這小丫頭本人,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後來自顧不暇,於她的生死存亡更是置之腦後了。不料她忽然在此處出現,喬峰驚異之餘,自也歡喜,將上去,笑道:“阿朱,你身子大好了?”只是他狂怒之後,轉憤為喜,臉上的笑容未免頗為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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