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崖高人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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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了搖頭,又到溪邊捧些水喝了,再洗手去臉上從木婉清傷口中噴出來的血漬,心想:“那斷腸散的解藥,吃不吃其實也不相干,不過還是吃了吧。”從懷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藥送入口中,和些溪水服了,心道:“這解藥苦得很,遠不如斷腸散甜甜的好吃。唉,想不到木姑娘竟是這般美貌。最好是來個‘睽’卦‘初六’、‘喪馬’,‘見惡人無咎’。”又想:“這崖頂上有水無食,敵人其實不必攻山,數
之後,咱二人餓也餓死了。”垂頭喪氣的回到木婉清身前,說道:“可惜這山上沒果子,否則也好採幾枚來給你解飢。”木婉清道:“這些廢話,說來有什麼用?”過了一會,問道:“你怎麼識得鍾家小妞兒的?”段譽將如何在劍湖宮中初識鍾靈、自己如何受辱而承她相救等情一一說了。
木婉清一聲不響的聽完,冷笑道:“你不會武功,卻多管江湖上閒事,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麼?”段譽歉然道:“我自作自受,也沒話好說,只是連累姑娘,心中好生不安。”木婉清道:“你連累我什麼?這些人的仇怨是我自己結下的,世上便沒你這個人,他們還不是一般的來圍攻我?只不過若沒有你,我便可以了無牽掛…殺個…殺個痛快,給他們亂刀分屍,也勝於在這荒山上餓死。”她說到了‘了無牽掛’四字,頓了一頓,覺得親口承認牽掛於他,大是不該,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臉,段譽全沒覺得,而她語音有異,段譽也沒留神,只道她傷後體弱,說話不暢,便安她道:“姑娘休息得幾天,待背上傷處好了,那時再衝殺出去,他們也未必攔得住你。”木婉清冷笑道:“你倒說得稀鬆平常,我這傷幾天之內怎好得了?對方好手著實不少…”猛聽得對面崖上一聲厲嘯,只震得群山鳴響。木婉清不
全身一震,顫聲道:“那…那是誰?內功這等了得?”一伸手,抓住了段譽的手臂。只聽得嘯聲迴繞空際,久久不絕,群山所發出的回聲來去衝擊,似乎群鬼夜號,齊來索命。其時雖是天光白
,段譽於一剎那間好似眼前天也黑了下來。過了良久,嘯聲才漸漸止歇。
木婉清道:“這人武功厲害得緊,我說什麼也是沒命的了。你…你快快想法子逃命去吧,不用再管我了。”段譽微笑道:“木姑娘,你把段譽看得忒也小了。姓段的雖然名譽極壞,也不至於是這樣的人。”木婉清一雙妙目向他凝視半晌,目光中竟不勝悽婉之情,柔聲道:“‘名譽極壞’什麼的,是我跟你鬧著玩的,你別放在心上。你又是何苦要陪著我一起死,那…那又有什麼用?你逃得
命,有時能想念我一刻,也就是了。”段譽從未聽過她說話如此溫柔,這嘯聲一起,她突然似乎變作了另一個人,只不過她惡狠狠、冷冰冰的說慣了,這些斯斯文文的話說起來不免有些生硬,微笑道:“木姑娘,我喜歡聽你這麼說話,那才像是個斯文美貌的好姑娘。”木婉清淳的一聲,突然厲聲道:“你怎麼知道我美貌?你見過我的相貌了,是不是?”手上一緊,便如一隻鐵箍般扣住了段譽的手臂。段譽嘆了口氣,道:“我拿水給你喝時,見到你一半臉孔。便只一半容貌,便是世上罕有的美人兒。”木婉清雖然兇狠,終究是女孩兒家,得人稱讚,不免心頭竊喜,何況她長帶面幕,向來只聽別人稱讚自己武功了得,從沒贊她容貌的,心中一高興,便放鬆了手,道:“你快去找個山
什麼的躲了起來,不論見到什麼,都不許出來。只怕那人頃刻間便要上來了。”段譽吃了一驚,道:“不能讓他上來。”跳起身來,奔到崖邊,突然間眼前一花,只見一個黃
人影快速無倫的正撲上山來。山坡極為陡削,那人卻登山如行平地,比之猿猴猶更矯捷。段譽心下駭然,叫道:“喂,你再上來,我要用石頭擲你了!”那人哈哈大笑,反而縱躍得更加快了。
段譽見他在這一笑之間,便又上升了丈許,無論如何不能讓他上山,但又不願再殺傷人命,便拾起一塊石頭在那人身旁幾丈外投了下去。石頭雖不甚大,但自高而落,呼呼聲響,勢道頗足驚人,段譽叫道:“喂,你瞧見了麼?要是我投在你身上,你便沒命了,快快退回去吧。”那人冷冷笑道:“臭小子,你不要狗命了?敢對我這等無禮!”段譽見他又縱上數丈,情勢已漸危急,當下舉起幾塊石頭,對準他頭頂擲了下去。雙目一閉,不敢瞧他墜崖而亡的慘狀。只聽得呼呼兩聲,那人縱聲長笑。段譽心中奇怪,睜開眼來,但見幾塊石頭正向深谷中跌落,那人卻是絲毫無恙。段譽這一下可就急了,忙將石頭接二連三的向他擲去。
那人待石頭落到頭頂,伸掌推撥,石頭便即飛開,有時則輕輕一躍,避過石頭。段譽一口氣投了三十多塊石頭,只不過略陰他上躍進之勢,卻損不到他毫髮。段譽眼見他越躍越近,再也奈何他不得,猙獰可怖的面目已隱約可辨,忙回身奔到木婉清身旁,叫道:“木…木姑娘,那…那人好生厲害,咱們快逃。”木婉清冷冷的道:“來不及啦。”段譽還待再說,猛然間背心上一股大力推到,登時凌空飛出,一摔入樹叢之中,只跌得昏天黑地,幸好著地之處長滿了矮樹,除了臉上擦破數處,並未受傷。他掙扎著爬起,只見那人已站在木婉清之前。
段譽快步奔前,擋在木婉清身前,問道:“尊駕是誰?為何出手傷人?”木婉清驚道:“你…你快逃,別在這裡。”那人哈哈大笑,說道:“逃不了啦。老子是南海鱷神,武功天下第…第…嘿嘿,兩個小娃娃一定聽到過我的名頭,是不是?”段譽心中怦怦亂跳,強自鎮定,向那人瞧去,第一眼便見到他一個腦袋大得異乎尋常,一張闊嘴中出白森森的利齒,一對眼睛卻是又圓又小,便如兩顆豆子,然而小眼中光芒四
,向段譽臉上骨碌碌的一轉,段譽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但見他中等身材,上身
壯,下肢瘦削,頦下一叢鋼刷般的鬍子,
似戟,卻瞧不出他年紀多大。身上一件黃袍子,長僅及膝,袍子子是上等錦緞,甚是華貴,下身卻穿著條
布褲子,汙穢襤褸,顏
難辨。十
手指又尖又長,宛如雞爪。段譽初見時只覺此人相貌醜陋,但越看越覺他五官形相、身材四肢,甚而衣著打扮,盡皆不妥當到了極處。
木婉清道:“你過來,站在我身旁。”段譽道:“他…他會不會傷你?”木婉清冷清笑道:“憑你這點點微末道行,能擋得住‘南海鱷神’嗎?”但見他居然奮不顧身的來保護自己,卻也不動。
段譽心想不錯,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原只一舉手之勞,倒是別惹怒他才是,於是站到木婉清身畔,說道:“原來尊駕外號叫作‘南海鱷神’,武功天下第…第…那個,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在下這幾天來見識了不少英雄好漢,實以尊駕的武功最是厲害。我投了幾十塊石頭打你,居然一塊也打不著。尊駕武功高強,了不起之至。”心想:“我雖然大送高帽,可是他的確武功高強,這馬倒也不是違心之拍。”南海鱷神聽段譽大讚他武功厲害,心下得意之極,乾笑了兩聲,道:“小子的本領稀鬆平常,眼光倒還不錯。你滾開吧,老子饒你
命。”段譽大喜,道:“那你老人家連木姑娘也一起饒了吧!”南海鱷神一雙圓眼一沉,一伸手,將段譽推得登登登接連退出幾步,沉聲道:“你走上一步,老子便不饒你了。”段譽心想:“這種江湖人物說得出,做得到,我還是站著不動的為妙。”只見南海鱷神圓睜一雙小眼,不住向木婉清打量,問道:“‘小煞神’孫三霸是你殺的,是不是?”木婉清道:“不錯。”南海鱷神道:“他是我心愛的弟子,你知不知道?”段譽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木姑娘殺了他心愛的弟子,這事就不易善罷了。我就是給他連戴十頂高帽子,只怕也不管事。”木婉清道:“殺的時候不知道,過了幾天才知道。”南海鱷神道:“你怕我不怕?”木婉清道:“不怕!”南海鱷神一聲怒吼,聲震山谷,喝道:“你膽敢不怕我?你…你好大的膽子!仗著誰的勢頭了?”木婉清冷冷的道:“我便是仗了你的勢。”南海鱷神一呆,喝道:“胡說八道!你能仗我什麼勢了?”木婉清道:“你位列‘四大惡人’,這麼高的身份,這麼大的威名,豈能和一個身受重傷的女子動手?”這幾句話捧中有套,南海鱷神一怔之下,仰天哈哈大笑,說道:“這話倒也有理。”段譽聽到‘四大惡人’四字,心想原來他是鍾靈之父鍾成仇請來的朋友,不妨拉拉鍾萬仇的
情,或許有點用處,待聽他說‘這話倒也有理’,忙道:“江湖上到處都說南海鱷神是大大的英雄好漢,別說決不欺侮受了傷的女子,便是受了傷的男子也不打。大家又說,南海鱷神連單身男人也不打,對手越多,他打起來越高興,這才顯得他老人家武功高強。”南海鱷神眯著一對圓眼,笑
的聽著,不住點頭,問道:“這話倒也有理。你聽誰說的?”段譽道:“無量劍東宗掌門左子穆,西宗掌門辛雙清,神農幫幫主司空玄,萬劫谷谷主‘馬王神’鍾萬仇,他夫人‘俏藥叉’甘寶寶,還有來自江南的瑞婆婆、平婆婆,嘿嘿,太多,太多,我也記不清那許多了。”南海鱷神點頭道:“你這小子有意思。下次你聽到有誰說老子英雄了得,須得牢牢記住他姓名。”轉頭問木婉清道:“聽說你武功不錯啊,怎地會受了重傷,是給誰傷的?”木婉清悻悻的道:“他們四個打我一個啊。倘若是你南海鱷神,當然不怕,敵人越多越好,我可不成了。”南海鱷神道:“這話倒也有理。四個人打一個姑娘,好不要臉。”段譽忙道:“是啊,真正的英雄好漢,連單打獨鬥也不幹,那有四個打一個之理?只可惜你老人家當時沒見到,否則你一手一個,登時便將他們打得筋折骨斷。”南海鱷神搖頭道:“不對!不對!不對!”他大腦袋一搖,說聲“不對”段譽心中就是一跳,他連說三聲“不對”段譽心中大跳了三下,不知什麼地方說錯了,卻聽他道:“我不把人家打得筋折骨斷。我只這麼喀喇一聲,扭斷了他龜兒子的脖子。筋折骨斷,不一定死,那不好玩。扭斷脖子,龜兒子就活不成了。你要是不信,我就扭了你的脖子試試。”段譽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試了。”隨即記起,鍾萬仇的家人進喜兒接待‘四大惡人’之一的嶽老二,只因叫錯了一句‘三老爺’,又說他是‘大大的好人’,便給他扭斷了脖子,看來這人便是嶽老二了,說道:“是啊,你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有人說你是嶽老二,我說該當叫嶽老大才是。你嶽老大扭人脖子,那裡還能讓他活命?”南海鱷神大喜,抓住了他雙肩連連搖幌,笑道:“對,對!你這小子真聰明,知道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嶽老大是不行,老二是不錯的。”段譽只給他抓得雙肩疼痛入骨,仍然強裝笑容,說道:“誰說的?‘嶽老大’三字,當之無愧。”心中暗暗慚愧:“段譽啊段譽,你為了要救木姑娘,說話太也無恥,諂諛奉承,全無骨氣。聖賢之書,讀來何用?”又想:“倘若為我自己,那是半句違心之論也決計不說的,貪生怕死,算什麼大丈夫了?只不過為了木姑娘,也只得委屈一下了。易彖曰:‘柔順利貞,君子攸行’,就是以柔克剛的道理。”言念及此,心下稍安。
南海鱷神放開段譽肩頭,向木婉清道:“嶽老二是英雄好漢,不殺受了傷的女子…”段譽心想:“他始終不敢自居老大,不知那個老大更是何等惡人?”生怕得罪了他,不敢多問。只聽他續道:“…下次待你人多勢眾之時,我再殺你便了,今不能殺你了。我且問你,我聽人說,你長年戴了面幕,不許別人見你容貌,倘若有人見到了,你如不殺他,便得嫁他,此言可真?”段譽大吃一驚,只見木婉清點了點頭,不由得驚疑更甚。
南海鱷神道:“你幹麼立下這個怪規矩?”木婉清道:“這是我在師父跟前立下的毒誓,若非如此,師父便不傳我武藝。”南海鱷神問道:“你師父是誰?這等希奇古怪,亂七八糟,放,放
!”木婉清傲然道:“我敬重你是前輩,尊你一聲老人家。你出言不遜,辱我師父,卻是不該。”南海鱷神手起一掌,擊在身旁一塊大石之上,登時石屑紛飛,幾粒石屑濺到段譽臉上,彈得他甚是疼痛。段譽暗想:“一個人的武功竟可練到這般地步,如果擊上血
之軀,別人還有命麼?”卻見木婉清目不稍瞬,渾不
畏懼之意。
南海鱷神向她瞪視半晌,道:“好,算你說得有理。你師父是誰?嘿嘿,這等…這等…嘿嘿。”木婉清道:“我師父叫做‘幽谷客’。”南海鱷神沉道:“‘幽谷客’?沒聽見過。沒有名氣!”木婉清道:“我師父隱居幽居,才叫‘幽谷客’啊!怎能與你這般大名鼎鼎的人物相比?”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突然提高聲音,喝道:“我那徒兒孫三霸,是不是想看你容貌,因而給你害死?”木婉清冷冷清的道:“你知道自己徒兒的脾氣。他只消學得你本事十成中的一成,我便殺他不了。”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但想到自己這一門的規矩,向來一徒單傳,孫三霸一死,十餘年傳功督導的心血化為烏有,越想越惱,大喝一聲:“***!”木婉清和段譽見他一張臉皮突轉焦黃,神情猙獰可怖,均是心下駭然,只聽他大聲道:“我要給徒兒報仇!”段譽說道:“嶽二爺,你說過不傷她
命的。再說,你的徒弟學不到你武功的一成,死了反而更好,免得活在世上,教你大失面子。”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嶽老二的面子是萬萬失不得的。”問木婉清道:“我徒兒看到了你容貌沒有?”木婉清咬牙道:“沒有!”南海鱷神道:“好!三霸這小子死不瞑目,讓我來瞧瞧你的相貌。看你到底是個醜八怪,還是個天仙般的美女。”木婉清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自己曾在師父之前立下毒誓,倘若南海鱷神伸手來強揭面幕,自己自然無法殺他,難道能嫁給此人?忙道:“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人,豈能作這等卑鄙下
之事?”南海鱷神冷笑道:“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作事越惡越好。老子生平只有一條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此外是無所不為,無惡不作。你乖乖的自己除下面幕來,不必麻煩老子動手。”木婉清顫聲道:“你當真非看不可?”南海鱷神怒道:“你再羅裡羅嗦,就不但除你面幕,連你全身衣衫也剝你媽個清光。老子不扭斷你脖子,卻扭斷你兩隻手、兩隻腳,這總可以吧?”木婉清心道:“我殺他不得,惟有自盡。”向段譽使個眼
,叫他趕快逃生。段譽搖了搖頭,只見南海鱷神鋼髯抖動,“嘿”的一聲,伸出雞爪般的五指,便去抓她面幕。
木婉清一掀袖中機括,卟卟卟,三枝短箭如閃電般而出,一齊
中南海鱷神小腹。那知跟著拍拍拍三聲響,三枝箭都落在地下,似乎他衣內穿著什麼護身皮甲。木婉清身子一顫,又是三枝毒箭
出,兩枝奔向他
膛,第三枝直
面門。
向他
膛的兩枝毒箭仍是如中硬革,落在地下。第三枝箭將到面門,南海鱷神伸出中指,輕輕在箭桿上一彈,那箭登時飛得無影無蹤。
木婉清出長劍,便往自己頸中抹去,只是重傷之後,出手不快,南海鱷神一把搶過,擲在地下,嘿嘿兩聲冷笑,說道:“我的規矩,只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你
我六箭,那是向我先動手了。我要先看看你的臉蛋,再取你小命。這是你自己先動手的,可怪不得我壞了規矩。”段譽叫道:“不對!”南海鱷神轉頭道:“怎麼?”段譽道:“你是英雄好漢,不能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子。”南海鱷神道:“她向我連
六枝毒箭,你沒瞧見麼?是身受重傷的女子欺侮英雄好漢,並不是英雄好漢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子。”段譽道:“這還是不對。”南海鱷神怒道:“怎麼還是不對?放
!”段譽道:“你的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這八個字,是不是?”南海鱷神圓睜豆眼,道:“不錯!”段譽道:“這八個字能不能改?”南海鱷神怒道:“老子的規矩定了下來,自然不能改。”段譽道:“一個字都不能改?”南海鱷神道:“半個字也不能改。”段譽道:“倘若改了,那是什麼?”南海鱷神怒道:“那是烏龜兒子王八蛋!”段譽道:“很好,很好!你沒有打木姑娘,木姑娘卻放箭
你,這並不是‘還手’,這叫做先下手為強。倘若你出手打她,她重傷之下,決計沒有招架還手之力。因此她是有力偷襲,無力還手。你如殺她,那便是改了你的規矩,你如改了規矩,那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幼讀儒經佛經,於文義中的些少差異,辨析甚
,什麼“是不為也,非不能也”什麼“白馬非馬,堅石非石”什麼“有相無
,非常非斷”鑽研得一清二楚,當此緊急關頭,抓住了南海鱷神一句話,便跟他辯駁起來。
南海鱷神狂吼一聲,抓住了他雙臂,喝道:“你膽敢罵我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叉開五指,便要伸向他頭頸。
段譽道:“你如改了規矩,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倘若規矩不改,便不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你愛不愛做烏龜兒子王八蛋,全瞧你改不改規矩。”木婉清見他生死繫於一線,在這如此兇險的情境之下,仍是‘烏龜兒子王八蛋’的罵個不休,心想南海鱷神必定狂大發,扭斷了他脖子,心下一陣難過,眼淚奪眶而出,轉過了頭,不忍再看。
不料南海鱷神給他這幾句話僵住了,心想我如扭斷他的脖子,便是殺了一個無力還手之人,豈非成了烏龜兒子王八蛋?一對小眼瞪視著他,左手漸漸使勁。段譽的臂骨格格作響,幾斷折,痛得幾
暈去,大聲道:“我無力還手,你快殺了我吧!”南海鱷神道:“我才不上你的當呢,你想叫我做烏龜兒子王八蛋,是不是?”說著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譽只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乎五臟六腑都碎裂了。
南海鱷神喃喃的道:“我不上當!我不殺你這兩個小鬼。”一伸手,抓住木婉清身上所披的綠斗篷,嘶的一響,扯將下來。木婉清驚呼一聲,縮身向後。南海鱷神揚手揮出,那斗篷飛將起來,乘風飄起,宛似一張極大的荷葉,飄出山崖,落向瀾滄江上,飄飄蕩蕩的向下遊飛去。南海鱷神獰笑道:“你不取下面幕,老子再剝你的衣衫!”木婉清向段譽招了招手,道:“你過來。”段譽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悽然搖頭。木婉清轉頭向他,背脊向著南海鱷神,低聲道:“你是世上第一個見到我容貌的男子!”緩緩拉開了面幕。
段譽登時全身一震,眼前所見,如新月清暈,如花樹堆雪,一張臉秀麗絕俗,只是過於蒼白,沒半點血,想是她長時面幕蒙臉之故,兩片薄薄的嘴
,也是血
極淡,段譽但覺她楚楚可憐,嬌柔婉轉,那裡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木婉清放下面幕,向南海鱷神道:“你要看我面貌,須得先問過我丈夫。”南海鱷神奇道:“你已嫁了人麼?你丈夫是誰?”木婉清指著段譽道:“我曾立過毒誓,若有那一個男子見到了我臉,我如不殺他,便得嫁他。這人已見了我的容貌,我不願殺他,只好嫁他。”段譽大吃一驚,道:“這…這個…”南海鱷神一呆,轉過頭來。段譽見他一雙如蠶豆般的小眼向自己從上至下、又從下至上的細看,只給他瞧得心中發,背上發冷,只怕他狂怒之下,撲上來便扭斷自己脖子。
忽聽南海鱷神“嘖嘖嘖”的讚美數聲,臉現喜,說道:“妙極,妙極!快快轉過身來!”段譽不敢違抗,轉過身來。南海鱷神又道:“妙極,妙極!你很像我,你很像我!”不管他說什麼話,都不及‘你很像我’這四字令段譽與木婉清如此詫異,二人均想:“這話莫名其妙之至,你武功高強,容貌醜陋,像你什麼啊?何況還加上一個‘很’字?”南海鱷神一跳,躍到了段譽身邊,摸摸他後腦,捏捏他手腳,又在他
眼裡用力掀了幾下,裂開了一張嘴,哈哈大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去吧!”段譽摸不著半點頭腦,問道:“你叫我去那裡?”南海鱷神道:“跟著我去便是。快快叩頭!求我收你為弟子。你一求,我立即答允。”這一下當真大出段譽意料之外,囁嚅道:“這個…這個…”南海鱷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貴的寶貝一般,說道:“你手長足長,腦骨後凸,
肋柔軟,聰明機
,年紀不大,又是男人,真是武學奇材。你瞧,我這後腦骨,不是跟你一般麼?”說著轉過身來。段譽摸摸自己後腦,果覺自己的後腦骨和他似乎生得相像,那料到他說“你很像我”只不過是兩人的一塊腦骨相同。
南海鱷神笑的轉身,說道:“咱們南海一派,向來有個規矩,每一代都是單傳,只能收一個徒兒。我那死了的徒兒‘小煞神’孫三霸,後腦骨遠沒你生得好,他學不到我一成本事,死得很好,一乾二淨,免得我親手殺他,以便收你這個徒兒。”段譽不
打了個寒噤,心想這人如此殘忍毒辣,只見到有人資質較好,便要殺了自己徒兒,以便另換弟子,別說自己不願學武,便是要學武功,也決計不肯拜這等人為師。但自己倘若拒絕,大禍便即臨頭,正當無計可施之際,南海鱷神忽然大喝:“你們鬼鬼祟祟的幹什麼?都給我滾過來!”只見樹叢之中鑽出十幾個人來,瑞婆婆、平婆婆、那使劍漢子都在其內。原來南海鱷神一上崖頂,段譽不能再擲石阻敵,這一干人便乘機攀了上來。
這些人伏在樹叢之中,雖都屏息不動,卻那裡逃得過南海鱷神的耳朵?他乍得段譽這等良材美質,心中高興,一時倒也不發脾氣,笑嘻嘻的向瑞婆婆等橫了一眼,喝道:“你們上來幹什麼?是來恭喜我老人家收了個好徒兒麼?”瑞婆婆向木婉清一指,說道:“我們是來捉拿這小賤人,給夥伴們報仇。”南海鱷神怒道:“這小姑娘是我徒兒的老婆,誰敢拿她?***,都給我滾開!”眾人面面相覷,均詫異。
段譽大著膽子道:“我不能拜你為師。我早有了師父啦。”南海鱷神大怒,喝道:“你師父是誰?他的本領還大得過我麼?”段譽道:“我師父的功夫,料想你半點也不會。這周易中的‘卦象’、‘繫辭’,你懂麼?這‘明夷’、‘未濟’的道理,你倒說給我聽聽。”南海鱷神搔了搔頭皮,什麼‘卦象’、‘繫辭’,什麼‘明夷’、‘未濟’,果然連聽也沒聽見過,可不知是什麼神奇武功。
段譽見他大有為難之,又道:“看來這些高深的本事你都是不會的了。因此老英雄的一番好意,我只有心領了,下次我請師父來跟你較量較量,且看誰的本事大。倘若你勝過了我師父,我再拜你為師不遲。”南海鱷神怒道:“你師父是誰?我還怕了他不成?什麼時候比武?”段譽原是一時緩兵之計,沒料到他竟會真的訂約比武,正躊躇間,忽聽得遠處偉來一陣尖銳悠長的鐵哨聲,越過數個山峰,破空而至。這哨聲良久不約,吹哨者
中氣息竟似無窮無盡、永遠不需換氣一般。崖上眾人初聽之時,也不過覺得哨聲淒厲,刺人耳鼓,但越聽越是驚異,相顧差愕。
南海鱷神拍了拍自己後腦,叫道:“老大在叫我,我沒空跟你多說。你師父什麼時候跟我比武?在什麼地方?快說,快說!”段譽吐吐的道:“這個…我可不便代我師父訂什麼約會。你一走,這些人便將我們二人殺了,我怎能…怎樣能去告知我師父?”說著向瑞婆婆等人一指。
南海鱷神頭也不回,左手反手伸出,已抓住那使劍漢子的口,身向左側,右手五
手指掀住他頭蓋,左手右轉,吉手左轉,雙手
叉一扭,喀喇一聲,將那漢子的脖子扭斷了。那人臉朝背心,一顆腦袋軟軟垂將下來。他右手已將長劍拔出了一半,出手也算極快,但劍未出鞘,便已身死。
這漢子先前與木婉清相鬥,身子矯捷,曾揮劍擊落她近身而發的毒箭,但在南海鱷神這猶似電閃的一扭之下,竟無半點施展餘地,旁觀眾人無不嚇得呆了。南海鱷神隨手一抖,將他屍身擲過在一旁。瑞婆婆手下三名大漢齊聲虎吼,撲將上來。南海鱷神右足連踢三腳。三名大漢高高飛起,都摔入谷中了。慘呼聲從谷中傳將上來。群山迴響,段譽只聽得全身寒直豎。瑞婆婆等無不嚇得倒退。南海鱷神笑道:“喀喇一響,扭斷了脖子,好玩,好玩。老子扭一個脖子不夠,還要扭第二個。那一個逃得慢的,老子便扭斷他的脖子。”瑞婆婆、平婆婆等嚇得魂飛魄散,飛快的奔到崖邊,紛紛攀援而下。
南海鱷神連聲怪笑,向段譽道:“你師父有這本事嗎?你拜我為師,我即刻教你這門本事。你老婆武功不錯,她如不聽你話,你喀喇一下,就扭斷了她的脖子…”突然間鐵哨聲又作,這次卻是嘰嘰、嘰嘰的聲音短促,但仍是連續不絕。南海鱷神叫道:“來啦,來啦!你***,催得這麼緊。”向段譽道:“你乖乖的等在這裡,別走開。”急步奔出,往崖下縱身跳了下去。
段譽又驚又喜:“他這一跳下去,可不是死了麼?”奔到崖邊看時,只見他正一縱一躍的往崖下直落,一墜數丈,便伸手在崖邊一按,身子躍起,又墜數丈,過不多時,已在谷口的白雲中隱沒。
段譽伸了伸舌頭,回到木婉清身邊,笑道:“幸虧姑娘有急智,將這大惡人騙倒了。”木婉清道:“什麼騙倒了?”段譽道:“這個…姑娘說第一個見到你面貌的男子,你便得…便得…”木婉清道:“誰騙人了?我立過毒誓,怎能不算?從今而後,你便是我的丈夫了。不過我不許你拜這惡人為師,學了他的本事來扭我脖子。”段譽一呆,說道:“這是危急中騙騙那惡人的,如何當得真?我怎能做姑娘的…姑娘的…那個丈夫?”木婉清扶著巖壁,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說道:“什麼?你不要我麼?你嫌棄我,是不是?”段譽見她惱怒之極,忙道:“姑娘身子要緊,這一時戲言,如何放在心上?”木婉清跨前一步,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但腿上一軟,站立不住,一摔在他懷中。段譽忙伸手摟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