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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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卉最沉不住氣,”小雙笑笑說,繼續撫著琴鍵,那柔美的音符跳躍在夜
裡。
“這也值得生氣嗎?假若你這麼愛生氣,和友文在一塊兒,你們一定從早到晚的拌嘴!”
“所以我很少和他在一塊兒呀!”我說:“好了,小雙,把你的女歌詞唱給我聽聽吧!”小雙彈著琴,正要唱的時候,門鈴響了,小雙跳了起來,臉上燃起了光采。只說了句:“友文回來了!”她就趕到大門口去開門,我走進客廳裡,聽到他們夫
倆的聲音,小雙在委婉的說著:“以後不回來吃晚飯,好歹預先告訴我一聲,我一直等著你,到現在還沒吃呢!”原來小雙還沒吃晚飯!我看看手錶,九點多鐘了!如果給
知道,準要把她罵個半死。我站在那兒,盧友文和小雙走進來了,看到了我,盧友文怔了怔,就對我連連的點頭,笑著說:“你來了,好極了。詩卉,你正好陪小雙聊聊天,我還有事要出去呢!”小雙大吃了一驚,她拉著友文的衣袖,急急的說:“怎麼還要出去呢?已經九點多了!你到底在忙些什麼?這樣從早到晚不回家!明天不是一早就要上班嗎?你現在又出去,深更半夜回來,你明天早上起不來,豈不是又要遲到?這個月,你已經遲到好多天了!”
“我有事嘛!”盧友文不耐煩的說,扯了扯小雙的衣服,對臥房努了努嘴,低聲說:“進去談,好不好?”看樣子是避諱我呢!我立即往玄關衝去,說:“我先走了,小雙,改天再來看你!”
“別走!別走!千萬別走!”盧友文攔住我。
“我有急事,非出去不可。但是,我一出去,小雙可以整夜坐在這兒淌眼淚。奇怪,以前的小雙不是頂堅強的嗎?什麼事都不肯掉眼淚的嗎?可是,我告訴你,詩卉,事實上我娶了一個林黛玉做太太,偏偏我又不是賈寶玉,對眼淚真是怕透了!小雙起眼淚來呵,簡直可以淹大水!”我站在那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偷眼看小雙,她極力忍耐著,但是,眼眶兒已經有點紅了。我只好站定,靠在門框上,望著他們發呆。盧友文又折回到小雙面前,說:“有事和你商量!”小雙
了
背脊。
“有什麼事,你說吧!”她咬了咬嘴:“詩卉又不是外人!你還要避諱嗎?”
“那麼,”盧友文沉了一下。
“我需要一點錢。”小雙直直的望著他。
“你是回來拿錢的!”她說:“如果你不缺錢用,你會不會回來這一趟呢?”
“別雞蛋裡挑骨頭好不好?”盧友文皺起了眉頭:“我沒有時間耽誤,也不想吵架,你拿三千塊給我!”
“三千塊!”小雙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
“你以為我挖到金礦了?我從什麼地方變出三千塊錢給你?而且…你要三千塊錢幹什麼?”
“不要管我要錢幹什麼,”盧友文惱怒的說:“你只要把錢給我就行了!”
“我…我那裡有錢?”
“少裝蒜了!”盧友文那兩道濃眉虹結到了一塊兒,臉變得相當陰沉而難看。
“詩卉在這兒,你難道一定要我抓你的底牌嗎?”
“我的底牌?”小雙愕然的張大了眼睛,臉雪白,眼珠烏黑晶亮,她詫異的說:“我有什麼底牌?”
“你得我不耐煩了!”盧友文大聲說:“別做出那副清白樣子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上星期詩堯才給你送過錢來!而且不是小數字!”我的心“怦”然一跳,詩堯,詩堯,你這個混蛋!你畢竟和她單獨見面了,而且還留下把柄給那個丈夫!我望向小雙,她卻並不像做了任何虛心事,她依然是那樣坦然,那樣無畏無懼,那樣一團正氣。
視著盧友文的眼光,她說:“你怎麼知道的?”
“我打電話問李謙的!他說你那兩支歌早就賣掉了!電視上也早就唱出來了。奇怪,居然有那種冤大頭的唱片公司,出錢買你這種莫名其妙的歌!可見,嘿嘿…”他冷笑了一聲:“這之中大有問題!好吧,我也不追究到底是怎麼回事了,你把錢給我就行了!”小雙的呼急促,聲音震顫:“你…你在暗示什麼?”
“我什麼都沒有暗示!”盧友文大叫:“我的意思只是說,你杜小雙了不起!你杜小雙是天才!你隨便塗幾句似通非通的歌詞,居然就能變成鈔票!你偉大!你不凡!你有本領!好了吧?現在,你可以把錢給我了吧!”小雙顫抖著,她拚命在壓抑自己,口劇烈的起伏著。她的眼睛黑黝黝的盯著盧友文,眼光裡充滿了悲哀,充滿了憤怒,充滿了委屈。她的聲音,卻仍然極力維持著平靜:“友文,你做做好事。是的,我收了一萬塊錢,人家買我的歌曲,主要是電視公司肯唱,是的…這是詩堯的介紹和幫忙…但是,絕無任何不可告人的事…你別…別夾槍帶
的亂罵。我寫歌詞,賣歌曲,這…這也不是什麼可恥的事…”
“我說過這是可恥的事嗎?”盧友文大吼了一句,用手緊握著小雙的胳膊,小雙在他那強而有力的掌握下掙扎。盧友文喊著:“你到底給不給我錢,你說!你說!”
“友文,友文!求求你,”小雙終於哀懇的喊了出來:“你讓我留下那筆錢來,等生產的時候用吧!”
“生產!距離你生產還有兩個月呢!到那時候,我早就有一筆稿費了!”
“友文,我不能期望於你的稿費呀!那太渺茫,太不可靠…”小雙脫口而出,接著,就大喊了一句:“噯喲,你痛了我!”我再也忍不住了,奔上前去,我一把抓住盧友文的手腕,搖撼著他,推著他,我叫著說:“你瘋了!盧友文!你會
傷她!她肚子裡有孩子呢!你瘋了!你還不放手!’盧友文用力把小雙一推,鬆了手。小雙站立不住,差一點摔到地板上去,我慌忙抱住了她。她忍耐著,倔強的忍受著這一切,身子卻在我手臂裡劇烈的顫抖。盧友文仍然站在我們面前,高得像一座鐵塔,他的聲音撕裂般的狂叫著:“小雙!我警告你!永遠不要嘲笑我的寫作!永遠不要嘲笑我的寫作!”小雙顫巍巍的從我懷抱裡站起來,馬上顯出滿面的沮喪和懊悔,她膽怯的伸手去摸索盧友文的手,她急切的解釋:“對不起,友文,我沒有那個意思,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生氣,是我錯,都是我錯!”我坐在地板上,深
了一口涼氣。搞了半天,都是她錯哩!這人生,還有一點真理嗎?我想著,眼光仍然直直的望著他們。於是,我看到盧友文用力的甩開了小雙的手,就跑去一個人坐在藤椅裡,用兩隻手抱住頭,好像痛苦得要死掉的樣子。小雙慌了、急了,也嚇壞了,她跑過去,用手摩撫著盧友文的滿頭亂髮,焦灼的、擔憂的、祈求的說:“友文!友文?你怎樣?你生氣了?”盧友文在手心中輾轉的搖著頭,他苦惱的、壓抑的、悲痛的說:“你瞧不起我!我知道,你
本瞧不起我!我在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你,但是,你瞧不起我!”小雙立即崩潰了,她用雙手抱緊了盧友文的頭,好像一個溺愛的母親,抱著她打架負傷的孩子似的。她急急的、賭咒發誓的說:“友文!我沒有!我沒有,如果我瞧不起你,我就不得好死!友文,我知道你有天才,有雄心,但是,要慢慢來,是不是?羅馬也不是一天造成的,是不是?友文,我沒有要傷你的心,我不該說那幾句話,我不該苛求你…我…我…我…”她說不下去了,她的喉嚨完全哽住了,已經在她眼眶裡掙扎了很久的眼淚,這時才奪眶而出。
盧友文抬起頭來了,他用苦惱的、無助的、孩子般的眼光看著小雙,然後,他把小雙的身子拉下來,用胳膊緊緊的擁抱著她,他說:“小雙!你為什麼這麼命苦!難道除了我盧友文,你就嫁不著更好的丈夫嗎?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吃苦?你明明有更好的選擇,你為什麼要選擇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又為什麼這樣不爭氣?為什麼?”他那樣痛心疾首,他那樣自怨自艾,使小雙頓時淚如泉湧。她用手捧著他的頭,睜大那帶淚的眸子望著他。她抱他、摩撫他、擁緊他,一面不住口的說:“我沒有命苦,我沒有命苦,友文,你是好丈夫,你是的,你一直是的!”然後,小雙掙脫了他,跑到臥房裡面去了。只一會兒,她又跑了出來,手裡握著一大迭鈔票,也不知道是多少,她把鈔票往他外衣口袋裡一,就強忍著眼淚,用手梳理著他亂蓬蓬的頭髮,低言細語的說:“你不是還有事嗎?就早些去吧!免得別人等你!”
“我不去了。”盧友文說:“我要在家裡陪著你,我要痛改前非,我要…”
“你去吧!友文!”小雙柔聲說,愛憐的,而又無可奈何的望著他。
“你去吧!只是,儘早回來,好嗎?你如果不去,整夜你都會不安心的!”
“可是…”盧友文瞅著她。
“你不會寂寞嗎?”
“有詩卉陪著我呢!”
“那麼,”盧友文站起身來,猶疑的看看我。
“詩卉,就拜託你陪陪小雙…”我從地板上一躍而起,各種複雜的心情在我腔裡
戰,我迅速的說:“不來!盧友文!小雙是你的太太,你陪她…”小雙一把拉住了我,用帶淚的眸子瞅著我。
“詩卉!”她軟軟的叫。
“我沒有得罪你吧?”我洩了氣。對盧友文揮揮手,我說:“你去吧!你快去吧!我陪你太太,不管你有什麼重要事,只請你快去快回!”盧友文猶豫了大約一秒鐘,就重重的把額前的頭髮掠向腦後,下決心的掉轉了頭,大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那種悲壯之概,他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門,很快的,我就聽到大門“砰”然一響,他走了。
這兒,我和小雙面面相對,好半天,誰也沒說話。然後,小雙去廚房裡洗臉,我跟到廚房門口。她家的廚房是要走下臺階的,我就在臺階上坐了下來。說:“你還沒吃晚飯,我在這裡看著你,你點東西吃!”小雙可憐兮兮的搖搖頭:“我現在什麼都吃不下,等我餓了,我自己會來
東西吃!”我嘆口氣,看她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想必也是吃不下。我們折回到臥房裡,我望著她,忍不住問:“你到底知不知道,盧友文這麼晚出去,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她靜靜的說。
“是什麼?”小雙低下頭去,默然不語。我追問著:“是什麼事?你說呀!告訴我呀!”小雙仍然不說話,可是,那剛剛擦乾淨的臉上,又滑下兩道淚痕來了。我心裡猛的一跳,就“哎喲”一聲叫了起來:“老天,小雙,他是不是在外面了一個女人?我告訴你,像盧友文這種小白臉就是靠不住,仗著自己長得漂亮,女孩子喜歡,他就難免拈花惹草…”
“詩卉!”這可把小雙憋出話來了。
“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他不會的。在情上,他絕不會做任何對不起我的事情。”
“那麼,”我愣愣的說:“這麼晚了,他還能到什麼地方去?”
“他…他…他…”小雙囁嚅著,終於輕輕的說出口來:“他去賭錢。”
“什麼?”我直跳起來。
“你居然讓他去?你昏了頭了?小雙?你發瘋了!你有多少家當去給他輸?你是大財主嗎?你有百萬家財嗎?你知道多少人為賭而傾家蕩產?你這樣不是寵他、慣他,你是在害他…”我一連串像倒水一樣的說,小雙只是靜靜的瞅著我,然後,她搖搖頭,低聲說:“你看見的,我能阻止他嗎?我能嗎?如果我再多說兩句,他非把我看成仇人不可。詩卉,你不瞭解他,他也很可憐,寫不出好作品使他自卑,使他苦悶,他必須找一樣事情來麻木自己,來逃避自己…”
“小雙!”我惱怒的叫:“任何賭徒都有幾百種藉口!虧你還去幫他找藉口!你真是個好太太啊!”小雙哀愁的望著我,忍耐的沉默著,滿臉的悽然與無奈,我不忍再說什麼了,望著她,我嘆口氣,嚥住滿腔要說的話。小雙默然良久,終於,她振作了一下,忽然懇切的說:“求你一件事,詩卉。”
“你說吧!”
“關於今天晚上的事,關於友文賭錢的事,關於我們吵架的事,請你…”她咬咬嘴:“請你千萬不要告訴詩堯,也不要告訴
他們。”我看著她。她那樣哀哀無助,她那樣可憐兮兮,我還能怎麼樣呢?我還能說什麼呢?點了點頭,我說:“你放心,我一個字也不說。”小雙
的看著我。然後,她站起身來,走到鋼琴前面,她慢
的坐下,慢
的按了幾個琴鍵,慢
的說了一句:“你剛剛不是要聽我的‘女
歌詞’嗎?”於是,她一邊彈著琴,一邊用含淚的聲音低唱著:“請你靜靜聽我,為你唱支悲歌,有個小小女孩,不知愛是什麼?
她對月亮許願,但願早浴愛河,月亮對她低語,愛情只是苦果。
如今她已嘗過,愛情滋味如何!
為誰忍受寂寞?為誰望斷星河?
為誰長夜等待?為誰孤燈獨坐?
…
”她沒有唱完那支歌,因為,驟然間,她僕在琴上,放聲痛哭,我跑過去,抓住了她的手,她緊握著我,哭泣著喊:“詩卉!詩卉!為什麼愛情會變成這樣?他到底是我的愛人,還是我的敵人?是我生命裡的喜悅?還是我生命裡的悲哀?是我的幸運?還是我的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