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轉天早上,正如昨晚他們商量好的那樣——他們倆動身去草湖(照例分開坐在兩節車廂裡)。但一到那兒,克萊德大吃一驚,發現草湖的居民原來就很多,這是他始料所不及的。這兒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使他心裡到萬分驚恐不安。因為原來他想象,這兒跟大比騰都是滿目荒涼的景
。可是,他們倆一到這兒才鬧明白,草湖乃是一個小小的宗教組織或是宗教團體——賓夕法尼亞州韋恩佈雷納教派——和會眾相聚的避暑勝地。車站對面湖畔,可看到一個禮拜堂和許許多多村落。
羅伯達馬上大聲嚷道:“哦,瞧,這兒還不很美嗎?幹嗎不去找那當地教堂牧師給我們證婚呢?”克萊德給這突如其來的、令人非常難堪的局面驚呆了,卻不由得馬上說:“哦,當然羅——等一會兒我過去看一看…”可他心裡正一個勁兒在尋摸種種計謀陷害她。他要先去旅館租定房間,然後帶她出去划船,而且要長時間滯留在湖上。要是能發現一個特別冷僻、沒人注意的地方…可是不行,這兒遊客太多了。這湖本來就不夠大,或許湖水也不夠深。湖水是黑的,甚至是黑糊糊,象焦油瀝青。湖的東岸、北岸,都是好象哨兵站崗似的一排排黑蒼蒼的高大松樹——在他看來,猶如無數披盔戴甲、高度警惕的巨人——乃至於象神話裡的吃人魔王——手持矛槍,密集林立——這一切讓他心裡
到那麼陰鬱、驚疑,而又古怪得出奇。但遊客還是太多——湖面上游船有十幾條之多。
這一切——凶多吉少呀。
這有多難呀。
可是,耳際卻突然有喃喃而語:從這兒穿過樹林子,是怎麼也走不到三英里灣的。哦,不行。這兒往南,攏共有三十英里呢。此外,這湖也並不是荒無人煙——說不定這一撥教友們老是目不轉睛地在觀望他們呢。哦,不——他必須跟羅伯達說——他必須說——但他能跟她說什麼呢?就說他打聽過了,這兒是拿不到結婚證書的?還是說牧師出門去了——還是說要有身份證明,可他身邊沒有帶著——或是——或是,得了,得了,反正胡謅一通,只要能穩住羅伯達,等到明兒早上那個時刻得了,從南面開來的火車,便從這兒開往大比騰和沙隆,而在那兒,他們,當然羅,一定舉行婚禮。
為什麼她要這麼堅持要求呢?如果不是因為她那麼固執地著他,他能跟她象現在那樣走東闖西嗎——每一個小時——每一分鐘他都覺得是在受刑罰——說真的,心靈上沒完沒了地背上了十字架。要是他能把她甩掉,該有多好!啊,桑德拉,桑德拉,要是您紆尊降貴,助我一臂之力,該有多好。那就再也不用撒謊了!再也不用受罪了!再也不用受苦受難了!
殊不知適得其反,還得編造更多謊話。長時間漫無目的、膩煩透頂地在找尋睡蓮,再加上他心中煩躁不安,頓時使羅伯達厭煩情緒也並不亞於他。他們在划船的時候,她在暗自捉摸,為什麼他對結婚一事會如此冷淡呢。此事本來可以提前安排好,那末,這次旅遊就可以,而且也應該宛如置身於夢境一般,但願——但願他能在尤蒂卡一切都象她所希望的安排好。可是,這樣期待——推託——活象克萊德這個人的格,總是那樣搖擺不定、猶豫不決、含糊不清。現在羅伯達又開始對他的用意犯疑了——到底他是不是真的會象他答應過的那樣跟她結婚呢。到明天,或是至多後天,就可分曉了。所以,現在又何必多擔心呢?
轉天中午——在岡洛奇和大比騰。克萊德在岡洛奇下了火車,陪羅伯達到等候客人的公共汽車那裡,一面還勸她說,既然他們要原路回來,她的手提包最好還是存放在這兒。而他呢,因為自己的照相機和準備在草湖上用的午餐點心,通通都進了他的手提箱,所以他要帶在身邊——因為他們決定要在湖上進午餐,可是,一到了公共汽車旁,他嚇了一大跳,發現司機正是上次他在大比騰見過的那個導遊。要是現在這個導遊想起自己見過他,記得他,那怎麼辦呢!他不是至少會回想到芬奇利家那輛漂亮的汽車——伯蒂娜、斯圖爾特坐在前座——他本人和桑德拉坐在後座——格蘭特,還有那個哈利·巴戈特正在車外跟他閒扯淡。
正如幾周來在他特別驚恐萬狀的時刻那樣,冷汗這時一下子從他臉上和手上冒出來。他究竟一直在想些什麼呀?怎樣在擬定自己的計劃?老天哪,要是這一切他都考慮得那麼差勁,那麼,能指望他應付得了這件事嗎?比方說,從萊柯格斯到尤蒂卡,他就忘了帶便帽,或者至少忘了在買新草帽以前把帽子從手提箱裡取出來;又比方說他在去尤蒂卡以前沒有先買好草帽。
可是,謝天謝地,那個導遊並不記得他!相反,那導遊只是相當好奇地向他問長問短,把他看成一個完全陌生的客人:“到大比騰去嗎?頭一回來這兒吧?”克萊德這才大大地舒了一口氣,但還是用顫抖的聲音回答說:“是的。”稍後,他緊張不安地問:“今天那兒遊人很多嗎?”這話他一說出口,便覺得自己簡直髮瘋了。要問的事多得很,幹嗎,幹嗎獨獨問那個呢?啊,老天哪,他這些傻里傻氣、具有自我毀滅質的錯誤,難道說就永遠無盡無休了嗎?
這時,他心裡委實亂糟糟,連導遊回答他的話幾乎都沒聽見;即使聽見,也彷彿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
“不很多唄。依我看,不過七八個人。四那天,來了三十幾個人,不過大多數昨兒就走了。”他們一路開過
溼的土黃
道路,林立在路旁兩側的松樹真是寂然無聲。多麼陰涼,多麼靜謐。此刻松樹林裡,哪怕是在正午時分,林子偏遠深處依然黑糊糊、朦朦朧朧,透出紫一塊、灰一塊。要是在夜間或是在白天溜掉,哪會在這兒碰上人呢?叢林深處傳來一隻樫鳥清脆的尖叫聲,一隻原野
雀在遠處枝頭上婉轉啼唱,美妙的歌聲在銀光閃爍的陰影裡迴盪著。這輛笨重的帶篷的公共汽車,駛過
水潺潺的小河,駛過一座座
糙的木橋時,羅伯達見到清澈晶瑩的湖水,不由得驚歎道:“那兒不是很
人嗎?克萊德,你聽到銀鈴似的
水聲嗎?啊,這兒空氣多新鮮呀!”可她還是馬上就要走向死亡!
老天哪!
可是,假定說這時在大比騰——在旅館和遊船出租處——有許許多多人,那怎麼辦呢?也許湖上都有一些垂釣人,分散在各處垂釣——他們都是孤零零一個人——到哪兒都找不到冷僻隱蔽或荒涼無人的地方,那怎麼辦?真怪,他就是沒想到過這一點!說不定這湖遠不是象他想象中那麼滿目荒涼——正如今裡遊人看來不會少於草湖那邊吧。那怎麼辦?
啊,那就逃走吧——逃走吧——把它忘了吧。這樣緊張他實在受不了——見鬼去吧——這些念頭快把他折磨死了。他怎能夢想自己能過上榮華富貴的生活,竟然乞靈於如此荒唐、殘酷的陰謀——先把人殺掉,隨後逃走——說得更確切些,是先把人殺掉,然後佯裝好象他跟她兩人都淹死了。可他——真正的兇手——卻又溜回去——過那幸福的生活了。多可怕的計劃呀!不過,要不然又怎麼辦呢?怎麼辦呢?難道說他準備已久,不就是為了這個嗎?難道說現在他要後退嗎?
這時,在他身邊的羅伯達,始終都在想象彷彿等待她的不是別的,正是婚禮了,也許就在明天早上;現在看看他三頭兩講起的這個湖上美景,只不過是短暫的賞心樂事罷了。克萊德老是這麼講的——彷彿這次郊遊遠比他們倆一生中任何其他事情更為重要、更為愉快似的。
不料這時導遊又說話了,而且是衝他說的:“依我看,您打算在這兒住一宿,是吧。我看見您讓這位年輕小姐的手提包留在那兒了,”他朝岡洛奇方向點點頭。
“不,今兒晚上我們就走——搭八點十分的火車。您送客人上那兒去嗎?”
“哦,那當然羅。”
“聽說您常去送客人的——草湖那邊的人對我這麼說的。”可是,這時他為什麼要加上有關草湖的這麼一句話呢?他想借此說明:他上這兒來以前,他跟羅伯達是一塊到過草湖呀。殊不知這個傻瓜偏偏還提到“這位年輕小姐的手提包”!還說把它留在岡洛奇。這魔鬼!幹嗎他偏要管別人的閒事?幹嗎他一看就斷定他跟羅伯達並不是結髮夫?他果真是這麼斷定的嗎?不管怎麼說,他們帶了兩隻手提箱包,而他的一隻就帶在自己身邊,那導遊幹嗎還會提出這麼一個問題來呢?不過,他們倆到底結過婚,還是沒有結過婚——那又有什麼關係?要是她打撈不到——“結過婚,還是沒有結過婚”是毫無意義的,可不是嗎?可是她被打撈起來,並且發現她還沒有結婚,那不是證明她是跟別人一塊出走了嗎?當然羅!所以,現在又幹嗎要為這事
心呢?
羅伯達問導遊說:“除了我們要去的那一家以外,湖上還有別的什麼旅館,或是出租成套傢俱的房間嗎?”
“不,一家也沒有,小姐,只有我們這一家。昨天有一大撥青年男女在東岸宿營帳。我想,離開旅館大約有一英里吧——不過,現在他們還在不在,我可不知道了。今天他們一個也沒看見。”一大撥青年男女!老天哪!說不定他們正在湖上——所有的人——都在划船——或是揚帆——或是幹別的什麼?可他卻跟她雙雙來到了這兒。也許還有從第十二號湖來的人呢!正如兩週前他跟桑德拉、哈里特、斯圖爾特、伯蒂娜初來時——裡頭有些是克蘭斯頓家、哈里特家、芬奇利家等等的朋友,他們上這兒來玩,當然會記得他。此外,在湖的東頭,看來一定還有一條路。由於所有這些情況,加上這一大撥青年男女也光臨此地,看來他這次草湖之行也就白搭了。他這計劃多蠢!這種多麼無聊的計劃——至少他早就應該花更多點時間——選擇一個還要遠得多的湖區,而且他本來就應該這麼辦——只是因為最近這些天他實在被折磨得夠嗆,幾乎不知道該怎麼思考才好。得了,現在他只好先去看看再說。要是那兒遊人很多,那他就只好另想辦法,劃到真正荒涼的地點去。或者乾脆掉頭就走,還是再回到草湖——或是其他什麼地方?老天哪,他究竟該怎麼辦——要是這兒遊人很多的話?
但就在這時,綠樹向前無限延伸開去,一眼望到盡頭,彷彿象是一道綠森林長廊——現在他已能把那塊草地以及大比騰湖面認出來了。還有面對著大比騰深藍
湖水的那家小客棧,以及它的圓柱遊廊,也都看到了。還有湖右邊那座蓋著紅瓦的低矮小船棚,上次他來這兒時就見到過的。羅伯達一見就嚷了起來:“啊,真美,可不是——簡直美極了。”這時,克萊德兩眼望著南邊,正在凝視著遠處暗沉沉的、地勢低的小島,看到只有極少幾個人在那兒——湖上連一個人影兒都沒有——他心裡慌了神,連忙喊道:“是啊,那還用說嘛。”不過,他說這話時卻
到嗓子眼彷彿哽住了似的。
這時面走來的是小客棧掌櫃——此人個兒中等,臉
紅潤,肩膀很寬,用最殷勤奉承的口氣說:“您在這兒要待幾天吧?”但是克萊德對這一新情況很惱火,給了導遊一塊美元以後,就氣呼呼地回答說:“不,不——就只玩一個下午。今兒晚上我們就走。”
“我說,你們就留在這兒進午餐吧?火車要到八點過一刻才開。”
“哦,是的——那當然羅。得了,既然這樣,我們就在這兒進午餐。”
…
因為,這時正在度她的月的羅伯達——在她結婚的前一天,而且又在這麼一種
質的旅行中——她當然希望在這兒進午餐。嘿,讓這個紅臉兒、胖墩個的傻瓜見他的鬼去吧。
“那得了吧,讓我來替您拿這手提箱。您就上帳房間登記去。說不定您太太反正也得歇歇腳了。”掌櫃手裡拎著提箱在前頭帶路,克萊德這時真的恨不得一把從他手裡把箱子搶過來。因為,他既不打算在這兒登記,也不想把自己的手提箱留在這兒。而且,千萬留不得呀。他要馬上把手提箱搶過來,接著就去租一條遊船。可是不管怎麼說,到頭來正象博尼費斯所說的,克萊德還是不得不“為了登記而登記”簽下了克利福德·戈爾登夫婦這一名字——在這以後,他方才重新拿到了他的手提箱。
一路上這些事,本來就夠他心慌意亂了,可是偏偏還有種種惱人的事紛至沓來,襲上心頭。甚至就在他實現這次冒險的划船方案前,羅伯達冷不防說,這會兒天很熱,反正他們還回來吃晚飯,所以,她就把帽子、外套都留在這兒——她的那頂帽子上,貼有萊柯格斯布朗斯坦廠家的商標,他早已看見了——這一下子讓他心中又琢磨起來:這頂帽子商標留著好呢,還是乾脆把它毀了?可是他決定:也許以後——以後——要是他真的這麼辦了的話——那末,帽子上有沒有廠家商標,說不定也就無關緊要了。她要是被打撈起來,反正沒有廠家商標,也都會被認出來的,要是打撈不到,誰知道她是什麼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