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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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沒事沒事。
她等我掛電話,我也等她先掛,一陣空檔她問喂?我忙答喂。她笑了說沒事哦,我說沒事,她說那就再聊,掛了電話。
我掉落深淵。
夜幕業已降下,沒有選擇的餘地了。我梳洗好自己,灑上古龍水,如德古拉夜行覓血般我也得儘快找到一枝可棲。我說不在家吃飯了,母親很失望。這個國宅區此時揚溢著不知哪家的蔥爆醬油香,中庭天井大孩子們在投籃球,幼兒騎三輪小車繞逐,妹妹當家教剛剛回來。彷佛陰陽兩界,同存共榮,卻有一條森嚴的自然律無形隔阻開,我看得見他們,他們看不見我。他們本不能想像我去的地方,無光之所在,終老一生他們是永遠也到不得的。
我曾經,那是傑不曾給我一絲一毫預警之下對我說,你必須習慣這一切,便與那男人離開家說是去排練場。我留滯他租來的頂樓,心被搗爛成泥,悶入他常穿的布褂裡痴狂嗅啃好像救命之急的呼著氧氣筒。兩天假期,大寒
之夜我離營搭快車從屏東直奔臺北,一整夜想念傑連盹沒打,把自己燒得通體透明,兩眼灼灼。我有他房屋鑰匙長驅直入,看見他與一男前
貼後背抱在一起睡得正酣。是那人先睜開眼發現我,傑也醒來。他們紛紛坐起張目看我,一名闖入者。我瞪著傑覺得不認識地了他變成了一個狼人。
直到他二人離去前,我們三人還共同吃了頓泡麵。那人算是和善,避開一角儘量不礙眼。我必定像一棵失去仰望能力的向葵萎頓
植於
沿,波西米亞式鋪在地上的
褥,公寓樓頂違章建築,天花板矮矮的。我兩手
進頭裡,頹憤視線僅及於傑的膝蓋和兩腳,步過來移過去,嘈亂,窒問。不知多久,到傑叫我吃麵,我動亦沒動。
傑過來拉我,把我安坐在一碗泡麵前,面裡攤個蛋。他們各吃著,傑告訴我這音樂是這次舞碼用的,我才聽見錄音機放著打擊樂間雜笛笙之類不協和音,傑說
稿還在修增,把蛋白撥到我碗裡。他素來只吃蛋黃,蛋白都給我,截至目前這是我僅僅還認識他的,令我幾乎失控。可我也真頂得住,哽咽
面,一碗麵竟給我
光。傑謂排練時間到了,他們得趕去,叫我好生補個覺,躺一下。傑說,你必須習慣這一切。
我捂在傑的布褂裡睡著了,夢見入伍後首次回臺北。前一天我電話告知傑,他正忙公演囑我在家裡等他。下火車我直奔傑家,連爬六層樓,綺想說不定他會現身在下一個轉彎的階梯上接我。至家門口,我探手廊個邊幾盆
你仙人掌底下,摸得鑰匙果然他尚未回來。我開了門進屋,一切如常,好比我從來沒有走開過這間屋子。既看不出因相思而導致作息環境的什麼變化,也看不出為歡
我回而有的一點點準備,我稍
落寞起來時,傑突然出現把我抱了個結
,他躲在浴廁門後偷看我進屋種種。我驚喜問他不是很忙怎麼在家,他堵住我嘴胡言亂語因為想我不能再等等不及了,就再沒有講話的份,狠狠做了回。不得歇息,他趕起來穿衣,要我一道,跟人約了有個訪談。他拿件橘紅空軍夾克給我穿,飛官朋友留給他的。我們一路跑下樓,親吻
撫什麼都來,剛完倆倆又起,互相指笑…
笑聲裡我轟然而醒,分不清哪邊是夢境,我像在屋裡俯瞰,鋪上的我冷汗
溼如屍體拉出來在解凍中。我以為睡了幾劫幾世,十來分鐘而已。
以東,國境以南,這邊的夢域太殘酷。我復蒙進布褂,
嗅傑的氣味眠入回憶不願再醒來。
傑穿藏青棉襖,盤鈕一路敞到底不扣,裡面純棉大格子襯衫,扯出拖在松倍青布褲外面,手柄黑布鞋。鞋跟襖,他去香港時買到的。他斜坐上海式老咖啡館,窗外遮陽棚的橙光映進來使他像林布蘭畫中之人。他散發著狂狷氣質,令女採訪者幾度錯愕失笑。我坐遠方一側吃完了大盤通心粉,水
桃蛋糕,喝紅茶,目光不離傑,耳聞飄來的隻字片語即知他談話內容大約是講哪一塊。我瞥見壁鏡裡的臉,
嗎?傑說我剃了平頭的阿兵哥樣子出乎意料很
。我低下頭,嗅著自領口冒上來的味道,混合了剛才傑的我的我們來不及沖洗的,使我翻湧起一陣甜暖,一陣酥麻,一陣熱
…
我在暢快中醒覺。僅以爬蟲類視網收播到我所在之地有光線,有覆蔽物,有溫漸悉的氣味。
我裹著蛋殼與黏復又伏蟄,聽到血
打著拍子
過身體。
舞者隨拍子起舞,舞者傾聽他自己的身體。他的記憶已身體化,依賴身體的辭彙和節奏。
他的臉的確比一般人多長了骨頭,嶙峋,崢嶸。舞者說,在格力跳舞的那段時間,你可以分明覺到你比起步之初又多了一些骨頭。在尼金斯基躍起他驚世一跳之前,他已跳了千遍萬遍。
舞者默誦口訣修煉真身,似儷似駢他哦——緩緩吐氣,收縮到深度的收縮,我彷佛看見天。沉沉
氣,開張到深度的開張,我彷佛看見地。身體擴展之時,我瞭望懸崖,身體高舉之時,我住在自身裡面。收縮搖擺之時,彷佛卜卦,擲
3[上竹下
]而出,未有答案,於是再擲,依然無答,終至身體抬起,雙臂開張,是的是的,月滿天、心…
我夢囈若祝禱,先知無眠,你須真識灼見,度此暫生,當是刻刻赴死,人越死於自己,則越活於天主…
我夢見他緊緊匝住我軀體的實,一股不容爭辯不容猶疑的靶力,勁且強。我若偃而依順,他蕩起我柔
黑海。我若抗而匹搏,他飄起我駭怖焚風,自焚焚他。
他清瘦之身裝著一股命定狂熱,他說他從來不選擇自己的命運,包括舞者,同戀者,他是被召喚的,天生註定只此一路。
他說他沒有選擇,他是被選而做為一名舞者。他這股宿命熱力,不由分說進入我意識牢,放虎出柙,我的可哀
覺醒,悲戀初情。
在傑的滲透著我們汗水跟慾望的鋪上,我不斷醒來,不斷睡去。每一睡去醒來之間彷如永死那麼久,其實短促僅次大蜥蜴的沈重眼皮打開又闔上。如此我存在的唯一理由,只剩下熒熒一念不滅,等傑回來,等他走進屋裡走到我跟前,俯身吻我,霎時,魔咒解除,曾經發生在我眼前的不幸景象不過是幻術一夢!
是夜傑未返宿。我的昏眠等待漸漸酵變起泡,前一秒我猜忌他,後一秒替他辯護,才恨他,使原諒了他,相信他必回來,剎那又蕩然無存。意念果然比光速還快,泡滅泡生,其酵力也果然驚人,正像後來高鸚鵡給我的一瓶金橘漬,我忘了啟食儲藏櫃中一年待取時,訝見金橘發酵的能量已把肥胖玻璃罐從到底裂成了幾塊。我亦然。那個冬
泛澹泛白的午後,我起
離屋走出樓寓,不吃不飲不知要往哪裡去。
可能,我搭了一程公車到西門町,由於錢不夠,就也擺脫了町內密佈於途的拉客。可能,我到紅樓看了一部叫不出名字的片子,當我緩慢適應了周遭一片漆黑之後,幢幢如置身在夜的灌木林裡。我背後一叢叢灌木發出咻咻聲,漫山遍野騷攪著亂影,煽出腥味。我冰冷顫抖像枯木上僅剩的一片黃葉,抖至劇終散場,我見自己臨崖懸坐在陡峭廂樓,腳軟嘴麻。我不敢回頭,但我還是回頭,瞥見了空蕩座椅地階上散棄著擦拭過的衛生紙如一坡地盛開的白牽牛。
我走出戲院,黃寒燈火,沙沙而行。
走了一程又一程,徒步橫越臺北市西區到東區。再回來傑家,從樓下望見房子有燈亮著,我差點休克,扶住胃躲往街角,直想腹瀉。我折走離去,一圈一圈繞著附近巷子想,反覆辯證,推理出完善堅固的邏輯返來樓底,然而仰頭一望,頓刻崩解,被自己轉回身時的影子嚇一大跳逃跑。
我驚疑每個往巷裡行去的形影是否傑,或那人,屏息跟蹤,像一顆搖晃的珠隨時會涸沒。後來我把自己一層樓,一層樓往上搬,每上一層蹲蜷階口大吐氣以免昏厥。來到傑家,輕敲門,準備說出業已
練了千百遍的臺辭,我將平常極了的說,我回來拿東西的。
很久很久,久到我石化如巫峽神女,無人應門。我取出鑰匙開門進屋,立刻明瞭,傑沒有回來過。我摸探鋪凹陷的臥跡,嗅見老窩的氣息一似出門前不曾被侵入。我絕望不相信,一再察嗅著,連那紙糊罩燈灑下的光塵似牛
細雨,亮了整個白晝到晚上溫度甚高。我把它熄掉,廢坐黑暗中,確定了傑壓
沒有回來。
這樣我坐到天亮,決定寫一封信給傑。寫了無數張,皆只是個稱謂,mylover,愛跟恨,排山倒海向我湧來再也寫不出第三個字。mylover,mylover…
我留下一堆掉的空白信,我得回營了。
冬天的紅樓戲院啊,於是我又再來。
更乾更凍的街市,乾得起粉起屑,我一路咳嗽。可以說,這是有備而來,也可以說,我亦不知我這樣是到底要如何,我和我的牛仔褲之間什麼都沒有穿。
我記得,那是一團噴撒了濃重發膠的粉味,在零落還未活動起來像大倉庫的早場戲院裡,它從另一端移往我這裡,移到我旁邊。我又冰又燙到曝屍於野的,委實,太空曠了。我起身走出座位,到廁所去。我面池站在那裡,阿摩尼亞味,高窗上
灰的老陽光,和我燭重吐出來的氣馬上凝結為一股一股白煙。那髮膠味果然跟來了,在我背後。它很快撫索上來,不一會兒便褪下我的牛仔褲。我一直沒有回頭,任它做了它會做的事,我也沒有
起。我只聞見撲蓋住我的髮膠味,那嗡隆嗡隆電影放映中的一片沌雜聲效,那窗項混蒙白
。然後,那髮膠味離開了我,總共不超過三、五分鐘罷,我的後面溼冷又刺痛。我直打寒顫連衛生紙也掏落掉地,於是我看見自己兩
凍腿,和堆疊在膝敞著口的牛仔褲子好無辜的仰望著其主人。
我落荒而去。
大街人生,衣冠楚楚,我冒充於其間行走,越超窺覷,椎心到陽界的律軌條條不容情。我怕太陽再大一些,就無所遁形了。
我買好火車票在後車站一帶走,瘋狂撥電話,不相信傑就不回家不接電話不出現,就不見了。
至此我驚悚發覺,除了他那個家,我們的窩,我竟然再無可與跟他連繫的點,線。我不知道他去的排練場在哪裡,他的工作夥伴們,社圈,他的家人。我和他之間缺乏任何人際網絡,只有愛情。愛情
亂了我的眼,以為全世界都在這裡了,這個窩,這張
。突然這一天,霧障消散,只剩我一人獨在荒野,我們的歡樂華屋原來是青冢一堆。
傑說,你必須習慣這一切。
是的,我用光我極有限的那幾年黃金青在習慣這邊陰界的法則。
一直到退伍的後來一年半之間,我著魔般往返於高雄臺北,臺北高雄的火車上。
但凡有假,短瞬週末,暮來晨去,朝花夕拾。
無數個夜晚,我不喝不食,望著黑邃窗鏡裡我的臉和車廂列列盞燈滑行過島嶼以南到以北,夢中風景,疊映其上。有時,我看見煉油廠的火舌著夜空。有時,又紫又藍的大平原邊緣一串星稀燈火如鑲釘珠鑽,不知名小站浮洲般漂過。有時一片水光誤為銀礦陸地,有時明月溝渠十幾輪月亮。景物匆匆而逝,放快的影帶刷刷刷洗著我的眼睛跟腦子,洗到澀了,白了,乾了,天也亮了,我下車。
以作夜,縱北縱南。我染患車站憂鬱症,至今不能被除。
那些巖黃車站大廳,擁擠似人市場,但是去洗手間一趟出來,人不知都哪兒去了,漠蕩起風,留下廢報紙在地上拍飛。那些擴音器裡的女聲廣播著班車時刻行次的奇異腔調,直如
星大法叭地掏走我心,此時若有誰效妲己的背後一叫,我必跟空心比干一樣仆地而滅。以及那些倉皇在等候在奔赴的旅客,天堂陌影,各自投胎做人去。而我,站都走空了,依然,我不知,該投往何處。
如此如此,一再重覆的情境和事件,是織毯翻過面來的漫漶紋理,織著我無望無止的空待。
我漸習慣於這種空待。
經歷過一回合復一回合的不信,求證,明白,否定之否定,所獲得的空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