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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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發叔眨眨眼,大夢初醒一般,嗷一嗓子,劇烈搐著被捆緊的身體,像要掙斷那繩索,跳著腳狂嚎:“我你個祖宗!老子20年後還是一條好漢,我剝你的皮,我咬下你xx巴!”

“我叫你咬!”阿爾登哥用槍管去搗常發叔的嘴:“你這頭畜生!”這時,驚人的事情發生了。我的常發叔身體一縱,競一口咬住了槍管,咬得咯咯響,像狗一樣甩著頭頤往下撕奪槍。阿爾登哥何曾料到這般兇悍武勇?心頭一凜,手中槍差點被奪走。他理所當然地扣下扳機。

啪嗒,機頭落下。槍卻沒響!子彈竟然萬不遇一地瞎火了。

阿爾登哥本來心凜,這一來更是大驚失,手槍硬是被我的常發叔咬走了。牙齒後面,喉嚨裡兀自響著悶悶的兇惡的咆哮聲。於是,信的士兵們全發抖了,連兇悍的烏爾塔也顫聲叫起來:“殺不得,這是長生天的保佑…”心慌意亂的阿爾登哥匆匆走進佛爺屋子,跪在佛像前禱告。他受到佛爺的啟示:應該迫降我的常發叔。

阿爾登哥把我的常發叔剝光衣服關入一個大木籠子。籠子裡上下左右全是尖木樁,挨著皮皮開,碰到綻。木籠子擺在七月的昭烏達草原上:草原風狠過黑蟒鞭,白頭毒過鴨嘴(草原上的一種刑具,專傷筋骨)。我的常發叔是何等壯一條漢子,立正一天,身上仍是一團錦繡,那紋身的張牙舞爪的巨龍,沒落半點紅。

傍晚,烏爾塔拎來一桶馬酒,一條狼腿,先朝我的常發叔磕響頭,然後送上狼腿和馬酒。

“好漢,跟我們走吧?”

“丫蛋才跟你走。”常發叔說的丫蛋就是小丫頭。

常發叔喝過馬酒,身體搖晃,騰雲駕霧的青龍便淌出滴滴鮮血,那是尖木樁刺的。第二天清早,我的常發叔已是全身血跡斑斑。他再也立不正了。太陽昇起,血腥瀰漫,引來成群的蠅虻嗡嗡叫,圍繞木籠子橫衝直撞。太陽落入芨芨草叢,樺木條增一倍,塗墨一樣黑。阿爾登哥和烏爾塔一道送來酒,還是先磕響頭,然後問:“跟不跟我們走?”常發叔啐一口:“丫蛋才跟你們走。”阿爾登哥和烏爾塔不急不怒,依然好酒好伺候我的常發叔醉飽。他們走後,木籠子四周變成了狼的世界,嚎聲通宵達旦!

第三天,木籠子被一股臭味籠罩,強勁的草原風無能為力,驅不散這濃濃的腥臭。

第四天,三隻鷂鷹出現在木籠上空,悠悠水般盤旋。草原人尊它們為聖鳥,是死亡的預報者——當某個草原人奄奄一息時,他的蒙古包上空就會有鷂鷹盤旋飛翔,等侯為他舉行天葬。

七天後,蛆蟲鑽出爛,成行成群往上爬。我的常發叔已經兩天不睜眼,可是牙齒還在咯吧吧咬。潔白的蛆蟲朝他鼻孔裡鑽,嘴巴里鑽。他慢條斯理磨牙齒,把肥的蛆蟲一團團下肚子…

就在這天夜裡,卓盟縱隊的剿匪騎兵旋風一般鋪地捲來,救出我的常發叔。我的父親抱起全身臭爛的常發叔,淚水在眼眶裡轉啊轉,終於河一樣淌出來。這是他參加革命後第一次哭。

父親替常發叔治傷,常發叔忽然睜開眼,他聞見了酒味。他推開我的父親,爬下炕,踉踉蹌蹌朝屋角撞。屋角有個大酒缸,他爬呀爬,爬進酒缸裡。透明的酒瀑布一樣湧出缸,浸漫黃土地。他在酒缸裡蹲成一團,頭沒入酒中。工夫不大,酒上漂起白花花一層蛆。他探出頭大。他張開嘴哈哈狂笑。他大口大口灌酒,連同白花花蛆蟲一道下肚子。父親和陳發梅這些警衛員都驚得目瞪口呆。

常發叔爬出酒缸,被我的父親抱上炕。他倒在炕上大笑三聲,兩眼一合,立刻鼾聲如雷。常發叔連睡三天,幾乎身也不翻一下。三天後醒來,全身生出新芽。休養半個月,那刺青的繡龍雖然變得千瘡百孔,我的常發叔卻仍是一條壯的漢子!只留一個後遺症;變得饞酒。一頓不喝,四肢無力;一天不喝,全身顫抖;兩天不喝,會像廢人一樣倒下,甚至暈厥過去…

汽車顛簸,我在走父親走過的路。這條路,一邊是草原,一邊是沙漠,一邊是生命和希望,一邊是死亡和絕望。我為這昭烏達的奇景所動,又發現路兩邊只剩了一種草。這草是灰綠,一叢叢、一片片從車窗外閃過。草尖上一層紅,大概是開的花朵?

“這叫什麼草?”我問。

“狼毒花。”馬達解釋。

“又叫火柴花。”

“是因為開紅花嗎?”

“不,那是紅骨朵。它其實是開白花,雪白雪白。”於是,我終於發現那血紅的一層中,確有斑狀的白在閃過。

“那麼,為什麼叫狼毒花?”

“停!”馬達叫住車,帶我下車看草。那草是蓬狀,幾株幾十株連在一起便成叢成片。馬達將一蓬草遞我手中:“你看吧。你父親曾經把這種草擲在你常發叔的臉上,說他是狼毒花。”我捧起那灰綠的長了紅骨朵、開了雪白花的一蓬草發怔。

“狼毒花一出現,就是草場退化的標誌。別的什麼草也不長了,只剩這一種草。那麼,要不了多久這裡就會變成沙模的一部分。有人就說它比狼還毒,給人帶來的是恐懼和死亡的威脅。可是,沙漠裡來的人,著到它便看到希望,知道它的後邊就是生命和勝利。只有它能夠在沙漠的邊緣頑強而又奇蹟般地活下來,在臨界地帶伴著死亡開花結果。”汽車朝著克什克騰旗繼續駛行,車外的風巳經不是呼呼吹,而是地叫。砂粒打在汽車玻璃和棚布上,噼砰亂響。我嗅著狼毒花的芳澀,腦海裡便又浮出了我的常發叔…

那天晚上,我的父親和常發叔一起住進老鄉家。父親原來住的房間讓給了來檢查工作的東北軍政委員會主席高崗。

進入1948年後,昭烏達生產形勢不太好。冀察熱遼會議上提出“牧者有其畜”高崗去韓廟轉一圈,發現牧民們分得一隻羊便殺吃一隻羊,分得一群羊便吃掉一群羊。高崗大發脾氣,把那些工作隊全趕走了,說他們簡直是在破壞生產,破壞解放戰爭。下令停止分羊,避免了更大的損失。

就在這天上午,父親召集會議,討論發展生產。兩位旗縣領導蘇雷和貢嘎鼓了很大勇氣才說:“貧僱農搞土改行,分地分浮財那些積極分子都能於。可是發展生產,有些積極分子不肯幹哪,搞得不怎麼好。倒是中農富裕中農搞得好。”父親最後表態:“土改依靠貧農是對的,事實也證明了這條。但是發展生產,有些貧農是不如中農。中農肯幹會幹,貧農麼,過去確實吃苟受剝削,不過有些在生產上也確實吊兒郎當。你們以後要注意發揮中農、上中農的生產積極。”貢嘎小聲說:“政委,這話你說可以,我們可不行喲,那是立場問題。”40年後父親告訴我,他也不是隨便敢講這種話。他是聽黃克誠說:“搞不好生產拼老說是蔣災。什麼蔣災?解放不是一年了,我們當領導也不是一年了,搞不好就是我們自己沒搞好,不要一推就是蔣災!”父親小聲說:“哎呀,這話你說可以,我們誰敢說?那是立場問題,抓住就輕不了。”黃克誠說:“大個子,你要是共產黨員,回去就給我講實話!”父親進城,開始注意工商業者,下鄉也注意接觸中農上中農。

父親借宿的這家老鄉,就是上中農。父親同他拉呱:“你們吃什麼啊?”老鄉沒打采:“糠!”父親說:“我看看。”老鄉揭鍋。父親伸出手,糠糰子一抓就散了。父親搖頭:“你們不會吃糠哪!”老鄉眼一亮:“首長也吃過?”父親說:“我們家裡哪像你們這裡喲,糧食吃個夠。我們那裡年年是糠菜半年糧。我教你吃,你把糠送碾子上軋碎,點榆皮,曬乾磨面和進去,糠團就不會散了。你們這裡還產棗子,點棗面摻進去就算講究了,有甜味,好吃,還不至於拉不出屎。”老鄉態度大變:“想不到你還真是苦出身。”聊政治、聊生產、聊前途。臨睡前,老鄉問:“首長,你知道得真多。你老多大歲數啊?”父親說:“你猜呢?”老鄉說:“四十二三吧?”父親笑了:“差不多。”父親實際才三十歲。

我的常發叔從炕上拾起身“老鄉,你猜我多大了?”老鄉沉道:“嗯,比權政委小那麼一二歲吧。”常發叔只比我的父親小半歲,可如此算下來他也被猜成了40歲。

夜裡,我的常發叔翻來覆去睡不著。在父親的印象中,還頭一次遇他失眠。他爬起來問我的父親:“政委。你真看我像40歲的人?”父親說:“不像,他瞎猜。我不也像四十二三吧?”常發憂心忡伸;“你不要緊呀,老婆孩子都有了。我可什麼也沒有呀。”父親心裡動一下,有負債。寂靜片刻,問:“你心裡有人嗎?”常發望著黑乎乎的屋頂出神,末了喃喃:“有個姑娘好像對我有點意思。”我的父親若知道他想的是什麼,這一夜肯定不會合限,會立刻跳起來,叫起來。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常發心裡去,反而鼓勵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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