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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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邢說,那還是我父親在縣政府小車隊當隊長的時候,縣裡新調來一位領導。那時候都傳說這位領導上面很看重,是準備重點培養的幹部。他來了以後,正趕上過年,底下給他送過年的禮金,一共好幾十萬呢。他大概當時也是沒法拒絕,過完年後就把這些錢上了。錢上繳後,上面紀委甚至包括市委卻收到很多舉報信,也有直接到上面告狀的,說他一個縣級領導,剛到東陽就收這麼多錢,可見行為非常不乾淨。我們在那兒工作了這麼多年,過年沒有收到一分錢禮金,這是為什麼?聽說當時告他狀的不僅有本縣的幹部,還有其他縣的人呢。上面見他一到東陽就引起這麼大的反映,而且上繳那麼多錢又是事實,於是就把他調離東陽。他走的時候,跟我父親說,看起來,在東陽這地方,想當個清官還真不容易啊。至今我父親有時候還會提起他,說,也不知他這樣一個廉潔的幹部,現在在哪兒工作。
尹凡聽小邢講完這個故事,沉半晌,知道這種事情處理起來大概真的不那麼簡單,不慎重一點不行。於是說,我知道了,謝謝你的提醒。就放下捂得已經有些發熱的電話聽筒。
從第二天開始,尹凡提高了警惕,生怕還有人和宣德山一樣上門送禮。但他的警惕基本白費。一些單位的領導總是會來他這兒彙報工作、談事情,你不可能不讓人家來,而且,即使其中有一部分人和宣德山一樣是來送禮,人家也不會事先告訴你上門的目的。這樣,尹凡的宿舍裡、辦公室裡,老是留下一些沒辦法推辭掉的物質和禮金。之所以說沒辦法推辭,一是有時你看不出那裡面放的什麼東西,就像宣德山把錢藏在材料袋裡一樣;或是趁尹凡不注意悄悄留下的,比如在沙發墊底下、藉口上衛生間放在尹凡的漱口杯下面、夾在尹凡正在看的某本書裡。二是知道里面有情況而極力推辭的時候,正好又有其他人來,尹凡這裡要顧及人家送禮的人的面子,那人卻正好趁機會告辭離去。三是有時別人不直接將東西送到手裡,而是請賓館服務員把尹凡的房門打開,說是“尹書記要的材料”或“尹書記的東西,讓我們放進他房間”等尹凡下班回到房間的時候,才看見屋裡的這些東西。
年三十的一大早,小邢送尹凡回河陽,堆在房間裡的大包小袋不能留在這兒,只好將它們統統帶上車。在車上,尹凡頗為慨地說,各個單位這樣送禮,要花多少冤枉錢,又得花去單位領導們多少的
力呀?
小邢一邊開著車,一邊說,那是!可這也是這些單位工作的一部分啊。
怎麼會是工作的一部分?
這叫做情投資嘛。每個單位都希望自己的工作得到上級的重視和支持,得不到上級重視的部門再怎麼幹工作也白搭。要我看,各單位的領導形成了這樣一種心理:上級對自己這個單位看不看得上,不僅決定
後工作開展便利不便利,而且也關係單位領導的面子。假如領導對你這個單位不聞不問,單位一把手就有點坐冷板凳的
覺,在同僚甚至手下職工那兒
桿都不硬。
照你這麼看,各個部門的領導這樣子做,都是為了單位上咯?
那倒不是這麼說——小邢看見有了一個超車的機會,趕快打開超車燈,兩隻手扶緊方向盤,趁著一個空擋,腳下一踩油門,桑塔那迅速提速,以160碼的速度超過前面那輛不緊不慢開著的小貨車,然後把車速又降下來——照我看,情投資最主要的目的當然是為了自己,跟領導關係緊密了,首先得好處的當然是一把手咯。單位又不是人,它有什麼
情?只有人才有
情嘛,這誰都知道。但現在的事,有時候是公私不分的。一把手責任制,上面重視一個單位的一把手,自然也就是對你這個單位的重視。一把手受上司冷落的單位,群眾也得不到什麼好處。
小邢哪,你這個理論是怎麼得出來的?
小邢笑一笑,說,這也不是什麼理論,東陽的老百姓誰不知道這裡面的名堂?那些有錢的單位,群眾明明知道領導一到時候就往上送禮什麼的,誰會去提意見?都覺得現在這事正常。
那窮一點的單位呢,好象也參與這方面的事嘛,尹凡說。
一方面窮單位的領導也想攀高枝,另一方面也是沒辦法。別人送你不送,那你就成了特例,在這個方面最好是隨大。所以哪怕沒有錢,多少也得想辦法送一點,要不…
難道不送還真會怎麼樣嗎?
尹書記,我說句順口溜,恐怕你也聽過,沒聽過你可別生氣。
尹凡說,你說吧!不就是段子嗎?現在聽得不少,我不會生氣的。
小邢就說,不是說嗎,現在有些領導,開會坐在哪兒他知道,開什麼會卻不知道;什麼人送了禮他不知道,什麼人沒送禮他知道;哪些人表現好他不知道,哪些人該提拔他卻知道;還有一句…還有一句就不說了。
見他不再說,尹凡也不勉強。他認真想了想小邢的話,覺得其中有些有一定道理,但也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所以他估計這些意思不一定全是小邢自己思考出來的,大概平時和別人這方面的話題,從別人那兒聽來的也未必可知。看起來,這類事情雖說都不是光天化
下的行為,但它們經常在老百姓口裡傳來傳去,這是肯定的了。
車子進入市區後,兩個人不再說話,小邢聚會神地開車,遇到紅燈也不像在縣城裡那樣隨便就闖過去,而是乖乖地等著轉換成綠燈。過了兩、三個紅綠燈,到了組織部的宿舍,尹凡生怕同事們看見自己大包小袋拿一大堆東西上樓會造成不好影響,就讓小邢在車裡等著,自己先上樓去。好在這時候大多數人家不是已經回老家去了,就是正在吃中飯,樓道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尹凡掏出手機給小邢打電話,說,你上來吧。小邢便把堆在車裡的各種東西抱上樓去,由於東西多,一趟拿不下,小邢來回跑了兩、三趟。他把東西送到尹凡家裡,就告辭出來。尹凡客氣一句,說留下吃了中飯再回去吧。小邢說,我還得早點回家,晚上要到丈母孃家吃年夜飯,這可是不能遲到的。尹凡說,那你就早點回去吧!也就不強留他了。
婁虹正帶著女兒在客廳裡玩耍,一邊看電視一邊等著吃中飯,見到尹凡回來,她抱著女兒過來,讓菲菲叫“爸爸”菲菲很興奮地朝尹凡伸出手去,嘴裡還“呀呀”地喊著,尹凡順手把女兒抱過來,就在她臉上親起來。女兒比兩個月前顯得更加可愛了,小臉蛋紅撲撲的,腦袋上柔軟的頭髮變黑了不少,她雖然嘴巴還不會講話,但一雙眼睛十分靈活地轉動著,就像會說話一樣。婁虹在衣著上很用心,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一件繡著卡通圖案的小棉襖裹在女兒身上,使菲菲像個卡通片裡孩子。
看見小邢接二連三抱上來那麼多東西,婁虹低聲對尹凡說,你先把這些東西放到臥室裡去,免得爸爸看見又有話說了。原來,岳父也到河陽來過年了。尹凡把那些高檔菸酒之類的東西拿進臥室裡,其它年貨之類的就送進廚房。廚房裡岳母正在忙著呢,見尹凡進來,很是高興,嘴裡嘮叨開了:都過年了,單位上哪裡這麼忙啊,年三十才讓人回家,你們的領導嘛真不通人情。像你小凡不比他們,家離那裡那麼遠,你應該早點請個假才是!你餓不餓呀?中飯就要好了,要不先給你盛碗飯吃?
尹凡說,不餓不餓,等會一起吃吧。
尹凡回到客廳,問婁虹道,爸呢?婁虹努努嘴說,在那屋裡忙著寫聯呢。尹凡正想過去看看,岳父婁老師卻從另一間房裡出來了。
婁老師過去在學校裡一直是語文教研組的骨幹老師,教學有一套,尤其是古文教得很好。他自己對古典詩詞和對聯十分興趣,偶爾空閒下來的時候,還喜歡
哦幾句。而在教研室裡,能夠對他表示欣賞人的卻不多,大部分老師只管教書,卻未必對文學特別是古典文學有著多少興趣,只有尹凡會和他
換一些這方面的體會,而且尹凡的見解往往有獨到之處,甚至能夠啟發自己,這也是婁老師一直對尹凡青眼有加的原因,直到他做了自己的女婿,婁老師的這種
覺仍然沒有改變。以前婁老師寫對聯,只是用鋼筆私下裡寫寫畫畫,自我欣賞,不拿出來“示眾”的,但最近他跟著縣老年書法協會學習書法,在這方面又有了
覺,便很想將自己的才學拿出來亮亮相。每年,老伴喜歡和家家戶戶一樣,
節貼對聯都是上街去買,今年他不讓老伴到外面去買
聯,說是要自己寫。老伴說,人家街上賣的才正宗,你自己寫的算什麼?別讓人家隔壁鄰居笑話!婁老師就不高興了,說,笑話什麼?街上賣的就一定好?街上那些對聯都太俗,一點韻味都沒有!老伴見他生氣,就不再說什麼。可是,等婁虹把筆墨紙張都買好了放在家裡,好幾天過去了,婁老師卻沒把
聯寫出來。老伴有些著急,說,你還不趕快寫,年都要過完了。婁老師就吼她:你懂什麼?寫東西要構思,你以為像廚房裡做菜那麼簡單,拿起來做就行了?像對聯這種東西,更不能太隨便。寫得不像樣子,人家才看笑話呢。他的話,老伴聽不懂。明明前兩天她說了,自己寫對聯人家要笑話的,可老頭子硬要說,自己寫的才有味道,街上買的俗。可他在家裡寫了幾天,這會兒催他,他又說寫不好怕別人笑話。這老頭子真的越來越讓人不好捉摸了。可又不敢再講什麼,只好嘴裡唸叨著進廚房去了。今天一大早,婁老師就起了
,一個人在陽臺上唸唸有詞地不知幹什麼,她還以為他在煉氣功呢。可等他進來吃早飯時,仍然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便有些奇怪,也有些著急,忍不住張嘴又要說什麼,是婁虹丟個眼
把她給阻止了。婁虹悄悄對母親說,老爸像個文學青年的樣子,搞創作都已經入了
了。
婁老師終於把對聯琢磨好了,本來想和誰再推敲推敲,商量商量,可他沒有任何人可找,偏偏尹凡又還沒回來,婁老師怕再不寫真的把時間給耽誤了,就一個人到房間裡,鋪開大紅的紙張,濡開筆,蘸上墨汁,用剛練了一段時間的柳體字,先在一張廢紙上練了一陣,然後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將對聯寫完。對聯寫完了,他心裡有幾分得意,也有幾分忐忑,一邊自己退後幾步歪著頭欣賞,一邊很想立即有個人給評判一下。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外面客廳裡說話聲,知道尹凡回來了,於是趕快走了出來。
看見女婿,他很高興:尹凡回來了?
尹凡說,是的,爸!
岳父看見地上還有幾樣包裝緻的禮品,就說,人家又給你送東西了?沒等尹凡回答,他搖搖頭說,現在真是的,幹嗎非要時興送禮呀!送來送去,又
費錢又影響風氣。岳父雖然對送禮之風一直看不慣,但尹凡自從調到組織部,特別是提拔之後這樣的事情已經經歷過幾次,也知道並不是尹凡自己想要,這經常是沒法推辭,不得已而收下的,嘮叨兩句也就不再說什麼。他心裡想著自己剛寫好的對聯,要尹凡去“幫忙看看,參謀參謀”尹凡跟岳父進了房間,婁虹也抱著孩子一起進去。菲菲看見鋪在桌上的大紅紙張,興奮起來,指著那裡“咿咿呀呀”地喊,婁虹說,那是你外公的寶貝作品,你也欣賞欣賞吧!
那兩條墨汁淋漓的紅紙上寫著:龍淺水千江綠虎嘯
山萬花紅尹凡仔細品了一下,覺得岳父這幅對聯寫得簡潔明快,字面雖淺顯,但卻有些韻味,對仗嚴謹認真,讀來有一股
風拂面的氣息,只是過年的氣氛少了一點。不過他知道,岳父對每逢年節家家戶戶門上貼的那些從街上買來的對聯很是不以為然,認為缺少古雅氣息,俗氣太重“這都是不重視傳統文化的結果”岳父每次提到這事都會搖頭,那麼他自己動手寫對聯,當然就要寫出與市場上不一樣的內容來。大概正是因為想要極力避免和別人的
聯雷同,結果卻將過年的意思多多少少給忽視了。尹凡再看岳父寫的那字,雖然有些架子,但很明顯看得出臨摹的痕跡。他習的是柳體字,但所謂“顏筋柳骨”那骨卻遠未形成。尹凡不好評價過多,只是說,
主席的詞裡寫“魚翔淺底”那是寫的秋天,秋水清澈,
水則有所不同,不如將“淺水”改成“暖水”為好。
婁老師聽尹凡這樣說,想了一想,說,對,還是你這個說法對。改成“暖水”與時令更貼近一些。說罷,真的重新拿起筆,將上聯寫過一遍,然後反覆觀看了一會兒,說,尹凡和虹兒,你們看怎麼樣?婁虹說,哎呀,行了老爸,寫好了趕快貼出去吧,這會兒還想來想去改來改去的,真的要等過完年再貼呀!尹凡也說,我看這樣行了,這幅對聯還滿工整的。婁老師這才讓尹凡做幫手,等紙上的墨汁不再淌了,小心翼翼地塗上膠水,再仔仔細細地貼到外邊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