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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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超過兩百年的時間裡,凍湖下的計時鐘可靠地一步步前進著,耗盡了一圈又一圈彈簧蓄積的力量。嘀嗒嘀嗒,時鐘啟用最後一圈彈簧…轉到最後一個齒輪時,卻被一片氣凝雪住了。齒輪也許會從此卡死在那兒,直到新太陽亮起。但幸好發生了別的事先沒有想到的事:在第二百零九年的第九天,海底爆發了一連串強烈地震,向外推展的地震波震鬆了最後一個齒輪。一具活啟動了,推動一股活淤泥涌進封凍的氣凝冰。幾分鐘內,什麼動靜都沒有。接著,活淤泥發出熱量,溫度升至氧、氮凝結點之上,甚至高於二氧化物的凝結點。無數飛速生長的放熱質吐出熱氣,融化了小小的潛水箱周圍的冰。潛水箱開始向湖面升起。

從黑暗中醒來。這個過程大不同於從普通睡眠中醒來。上千位詩人曾經描繪過這一刻,近來又有上萬位科學家深人研究了這一刻。這是舍坎納·昂德希爾一生中經歷的第二次(頭一次其實不能算,那一次的記憶只剩下嬰兒記憶中模糊不清的一個片斷:攀在父親背上,在羅伊爾山的淵數中醒來。)從黑暗中醒來就像許多碎片慢慢拼湊成一個整體,視覺、觸覺、聽覺;記憶、明白自己身處何地、往事。這些是依順序一個一個回來的嗎?或者是同時發生的,但各個碎片之間一時沒有建立起聯繫?從這些碎片中“意識”是什麼時候復甦的?這些問題將終生縈繞在舍坎納腦海裡,成為他最想參透的天地間大秘密的基礎…但此刻卻另有更重要的事:片斷意識飄動著,還沒有聚合起來:重新成為一個人…我是誰?我為什麼在這兒?最緊急的事就是活下來—這是高踞駕駛座上驅策一切的本能,百萬年沉澱下來的本能。

時間逝,意識拼合起來。終於,舍坎納·昂德希爾從自己潛水箱迸開裂紋的窗口向外望去。外面有動靜—是翻騰的蒸汽?不,更像一層透明的晶體,在它們發出的微光中不斷旋轉。

有人撞在他的幾個右肩上,一遍遍叫著他的名字。舍坎納的記憶漸漸恢復過來“啊,軍士。我新—醒了。”

“太好了。”昂納白的聲音有點發尖“檢查一下,看你受傷沒有。怎麼做你都知道。”舍坎納晃晃自己的肢腿。都疼得要命,但這是好事。中肢、前肢、進食肢。

“右中肢和右前肢好像沒覺,可能纏在一塊兒了。”

“唔,也許是還沒解凍。”

“吉爾和安拍怎麼樣?”

“我在另外兩傳聲管上跟他們說過話。要論腦子清醒過來,你是最後一個。不過他們的身體還有好些部分凍著呢,比你多。”

“傳聲管給我。”昂納白把傳聲裝置遞給他,讓舍坎納直接與另外兩人對話。身體各部分的解凍程度可以不盡相同,但最後必須達到全身解凍。否則便會引發潰爛。麻煩的是,潛水箱正在一路融解冰塊,向上浮升,儲存放熱質及其燃料的口袋被搖得四下晃動。舍坎納調整了口袋,啟動裡面淤泥狀的放熱質,讓空氣進人口袋裡。小小的潛水箱裡的綠光更亮了,舍坎納藉著綠光,仔細檢查他們的供氣管上有沒有眼。有了放熱質,他們才有熱量,但不能讓放熱質和小組爭奪氧氣。一旦發生那種競賽,他們肯定是輸家。半小時過去,周圍熱了起來,他們的肢體漸漸徹底解凍,可以自由行動了。只有吉爾·黑文幾條中肢尖端受了凍傷。這個安全記錄比絕大多數淵數都強。舍坎納臉上笑開了花。他們成功了,成功地在深黑期清醒過來。

四個人休息了一會兒,密切監視著氣,按照舍坎納事先制訂的計劃調整放熱質。昂納白和安拍·尼茲尼莫拿著檢查單,依次檢查一應物品,損壞的、拿不準狀況的都遞給舍坎納。尼茲尼莫、黑文和昂納白都是極為聰明的人,一個是化學家,另兩人是工程師。三人同時又都是職業軍人。只要離開實驗室走上戰場,這三位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舍坎納覺得這種變化有意思極了。集各種角於一身,這方面以昂納自為最:外表是咬鋼嚼鐵的戰士,裡面是富於想像力的天才工程師,內心深處又是個深受傳統觀念約束的人。舍坎納認識他已經七年了,此人最初對舍坎納計劃的輕蔑早已成為往事,兩人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可當這個小組最後出發前往東線時,他對舍坎納的態度變得生分起來,開始稱他“昂德希爾先生”尊敬中卻又時時摻雜著不耐煩的情緒。

他還問過維多利亞,那是在東部前線機場下一間冷爬爬的地下營房裡,兩人最後一次不受打擾單獨相處。她被他的問題逗樂了。

“啊,我親愛的老百姓,你以為會怎麼樣?一旦小組離開己方控制區,倫克納就是任務指揮官,而你本來是個沒有受過任何軍事訓練的老百姓,卻偏偏不得不在指揮鏈上硬把你這一環進去。他需要你不折不扣地服從他的命令,又擔心得太緊的話,破壞了你的想像力、你隨機應變的靈活。”她笑起來,聲音很輕。營房沒有房門,只有一幅門簾,外面就是狹窄的軍營過道“如果你只是個徵召入伍的普通老百姓,昂納白早把你的殼兒砸碎好幾次了。可憐的人哪,他生怕到時候你的天才繞到哪個不相干的方面,比如說天文學什麼的。”

“哦。”說實在的,他一直在想,如果沒有大氣遮蔽,不知到時候星星是什麼樣子“我懂你的意思了。有這麼多問題,他居然還同意格林維爾批准我參加小組,真搞不懂他。”

“你開玩笑吧?倫克納堅持要你參加的。他清楚得很,到時候會出現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問題,只有你才能解決。這麼說吧,他把你當成一個必須忍受的麻煩,忍下來了。”舍坎納·昂德希爾不是個輕易就會垂頭喪氣的人,但現在他卻頗受打擊。

“好吧,我會乖乖的,不捅漏子。”

“我知道你會做得很好的。我只想告訴你昂納白最擔心什麼…哎,咱們可以把這次任務看成一次行為測試:一群瘋瘋癲癲的人怎麼彼此合作,在沒有任何人涉足的深黑期生存下來。怎麼樣?”也許她在開玩笑,但這個問題確實有意思。

他們的潛水箱無疑是有史以來最奇特的容器:既是潛水箱,又是簡易淵數,還是個淤泥桶。現在,這隻容器浮上了水面,停在一團微微泛紅的淡淡綠光中。周圍一圈湖水在真空狀態下沸騰著,冒起一團團蒸汽,又迅速凝結成細小的結晶體,重新落進水中。昂納白推開箱蓋,小組成員排成一行,傳遞裝備和盛著放熱質的箱子,直到緊靠這汪小小水潭的岸邊堆滿東西—這些就是他們必須扛著上路的必備品。

一條傳聲管把四個人串在一起。昂德希爾聯著昂納白,昂納白聯著黑文,黑文聯著尼茲尼莫。舍坎納一直希望能用上便攜式無線電,直到最後才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想法。即使最輕便的無線電都過於笨重,而且沒人敢擔保它能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正常工作。使用傳聲管,每人只能跟和自己聯在一起的隊友通話。不過反正得用保險繩把大家聯在一起、所以傳聲管也不算太不方便。

舍坎納領先跨上湖岸(準確地說,是冰凍的湖面),昂納白緊跟在後,他身後是拉雪橇的尼茲尼莫和黑文。一離開潛水箱,無邊無際的黑暗立即沒了他們。灑在湖岸的放熱質仍然隱隱放著紅光。在浮上湖面的過程中,潛水箱已經消耗了成噸的燃料。要完成任務的餘下部分,小組只能依靠自身揹負的放熱質,以及能在雪下找到的可燃催化劑。

放熱質是至關重要的。正是因為放熱質,他們才有可能在暗黑期活動。在顯微鏡問世之前“智者”們宣稱:高等動物和其他一切生命形式的區別就在於,前者的每一個個體都有能力在暗黑期生存下來,熬過大黑暗。但人們現在發現,許多單細胞生物照樣能過冰天雪地,而且用不著潛人淵數。更有甚者,舍坎納在國王學院讀研究生時,該校的生物學家還發現了更加令人震驚的事實:火山地區有些低等細菌居然在暗黑期仍舊保持著活。舍坎納被這些微生物深深引住了。教授們認為,火山變冷之後,這些低級生命肯定只好暫停其活,或者群聚成飽子。但舍坎納想,這些微生物中會不會有一些變種,能夠自己發熱,以度過暗黑期。因為即使在暗黑期,世上仍然有充足的凝成固態的氧,大多數地方的氣凝雪下還存在著有機質,可以充當放熱質的催化劑。在超低溫環境下,這些小東西或許能夠以植物殘骸中包含的有機質為燃料“燒”起來,發出熱量抵禦寒氣。這樣的細菌才是最適應暗黑期的生命形式。

現在想來,舍坎納之所以產生這種想法,恰恰是因為他對這個領域並不通。事實上,停止活和主動放熱這兩種生存策略是兩套完全不同的生化機制。對放熱質來說,超低溫狀態下外界的氧化作用是十分微弱的,只要溫度稍一升高,這種作用便不復存在。在許多情況下,兩種並存的生化機制其實對那些小生命極其不利。對其中任何一種新陳代謝方式來說,另一種方式的存在都是致命的危險。即使進人暗黑期後,這種複雜的機制也只能給它們帶來十分有限的好處,前提是它們所處的位置離火山口不遠。如果舍坎納不是特意去找,他絕不可能發現這些小東西的特。當時,他把學校裡的生化實驗室成了一個冰凍的大泥潭,差點被學校一腳踢出校門。但這是值得的:他發現了放熱質。

材料研究部花了七年時間,有選擇地培養放熱質,最後得到的菌種新陳代謝速度極快,同時發出很大熱量。舍坎納將放熱質淤泥傾倒在氣凝雪上,蒸汽立即騰騰而起,出現點點微光。但隨著尚未凝結的放熱質冷卻下來,微光消失了。一秒鐘之後,如果哪一滴淤泥裡的放熱質幸運的話,仔細分辨,就能看到氣凝雪之下的一點微光,表明這滴放熱質還活著,雪下殘留的有機物起了催化作用,讓它可以依靠氣凝雪中的氧生存下去。

左邊亮光一盛,比其他各個方向的放熱質都亮。氣凝雪顫動起來,開始滑動,雪面升起嫋嫋輕煙。舍坎納拽了拽聯著昂納白的傳聲管,引導小組向雪下有機物更多的地方前進。運用放熱質著實是個天才的設想,可說到底,這跟放火其實沒多大區別。氣凝雪到處都是,但起催化作用的有機物卻深藏在雪下,只有靠數以億萬計的低級細菌才能發現,並將這些有機物當成催化燃料。有一段時間,從事這項開發工作的材料研究部自己都被他們的創造物嚇住了。這些小東西像南海海岸地區的浮藻一樣,是一種群居式生命,彷彿構成了自己的社會。跟浮藻一樣,放熱質移動和繁殖的速度也非常快。大家擔心這次任務會不會把整個世界一把火燒了。

但事實上,如此之快的新陳代謝速度對細菌來說是一種自殺行徑。昂德希爾和他的小組最多隻有十五個小時的活動時間,時候一到,他們的最後一批放熱質便會全部死光。

他們不久便走出凍湖,穿過一大片平地。在漸暗期,這裡曾是基地司令部的草地球場。這個地方燃料十分充足。放熱質在某一點碰上了一大堆枯死已久的植物,一株大樹的殘骸。片刻間,殘骸變成了熾熱燃燒的一大堆,迸發出耀眼的綠光,照亮了一大片地方,連遠處的建築都清晰可辨。接著,綠光暗了下來,只剩下暗紅的一團。

離開潛水箱大約一百碼了,如果不遇上障礙物,他們還需要前進四千多碼。到這時,小組已經形成了行進常規:前進幾十碼,停下,傾倒放熱質。這一套手續讓人痛苦不已。尼茲尼莫和黑文停步的時候,昂納白和昂德希爾就會四處探察,據放熱質的蔓延情況判斷哪些地方燃料更充足。一旦發現燃料富積的地點,大家便會抓緊時間補充自己的放熱袋。有的時候,積雪下沒多少燃料(比如下面是水泥地),能鏟進背囊的只有氣凝雪。氣凝雪也是需要的,能釋出空氣。但如果放熱質得不到燃料,寒氣很快就能讓人肢腿麻木,從腳底滲進人體各個關節。這種時候,大家能不能活下來,就看舍坎納能否正確判明下一步應該朝哪個方向前進。

舍坎納覺得判斷前進方向其實很容易。據那棵燃燒的枯樹,他已經明確了自己所處的方位。到現在,他很有把握,知道哪些地方的雪下有枯死的植物。任務還算順利,他沒有凍死。不過真疼啊。手指腳趾針扎一樣疼,每一處關節都火燒火燎一般。寒冷帶來痛苦;由於缺少大氣壓力,身體脹得很難受;連防護服的摩擦都給身體帶來痛苦。唔,痛苦真是個有趣的問題。對保持頭腦清醒很有幫助,卻又那麼討厭。連倫克納·昂納白這樣的人都無法完全置之不理。從傳聲管裡,他能聽到昂納白嘶啞的息聲。

停步,補充放熱袋,補充空氣,繼續前進。一次又一次,週而復始。吉爾·黑文的凍傷好像越來越嚴重了。大家停下來,盡力替他整理整理防護服。昂納白和黑文換了位置,幫助尼茲尼莫拉雪橇。

“沒關係,凍傷的只有中肢。”吉爾說,但他的息聲比昂納白重得多。即使這樣,任務仍然比舍坎納預想的順利。他們在深黑期一步步跋涉,行進常規不久就成了機械動作,幾乎不用動腦子。剩下的只有痛苦…和驚歎。舍坎納從頭盔小小的觀察窗向外張望。透過盤旋飛舞的霧氣和放熱質的綠光…竟然能看到遠處低緩的小丘。看來暗黑期也並不是漆黑一片。有時候,如果腦袋轉動的角度合適的話,他還能瞥見低低掛在西邊天際的一輪紅圓盤:他看到的是深黑期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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