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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牛角飞快地倒退,调好了方向,哞地一声就上了大道。那四块人形焦炭,迅速闪身进入另两辆车。两辆沃尔沃冲上大道,追随着大牛角,绝尘而去。呛鼻子扎肺的汽车尾气,强硬地扑进鸽子笼。

我大声咳嗽着,心中是惊叹。这简直就是黑帮电影的一幕经典片断。牛秀琴戴上墨镜,让我更加吃惊的是,她居然对着鸽子楼门口走过来。我楞楞地看着这个硕的女人,缺乏扬起头来看她上身的勇气。我只能看她股之下的部分。她一步跨进了门槛,那久违的淡淡清香,让我产生了莫名的伤和惆怅。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摸了摸我累累伤痕的脑袋。好一阵,当我抬起头,以为她能和我说点什么时,恍惚看到的只是女人炫目的背影。我已不知天南地北,身体被股张力猛然往下直扯。也不知过了多久,头晕脑涨中不知身在何处。昏昏噩噩间,我总觉着鼻尖上着那个白花花的股,周遭也白生生地,白的耀眼。我想我是不是睡过头,有点儿缺氧。管他呢,话说我太久没睡个好觉了。

十月几近过半,我才随爷爷回乡。记得在医院躺了3天,虽然旧痕未愈又添新疤,也都不外乎脑外伤。帮我请了病假,其间牛秀琴往家打过两次电话,也或许三次,都没人接。出院后,应付我自然轻车路,从没出过差池。

幼年和呆们打架,父母训狠了,我闹别扭赌气十来天不说话可谓常态。「随你妈样儿,倔起来没完」唉声叹气。然而,在老姨家老呆着也不是个事儿,我总觉得她们能给我问出点啥来。于是经常趁没人注意,见天就悄溜出门,绷着个纱布在街上我一晃就大半天。甚至那天神使鬼差地,我跑到了平海市政府门口,望着那栋倒扣的尖顶马桶——哥特式建筑,左看右看,总觉得不伦不类,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政府大院门岗森严,一些上访者在门口徘徊。见我望着门楞神,上来一位披着羊皮袄的老大爷:「有冤屈?」我瞥眼体态龙钟的老者,没搭腔。

老大爷脸上是皱纹,却遮不住那股书卷气。他轻叹一口气,仿佛吐出了百年的沧桑。不经意地,连我都被染,眉间就染了些许老者的哀愁。

好在牛秀琴忒忙,也就一直催我回学校,「把落下的课赶紧儿补回来」。

我自然是颠的点头如小啄米,理所当然地,扯着扯着话题就无可避免扯到了母亲。爷爷咕哝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说「也不知你妈咋回事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后娘生的」、「你妈啥也不管,可不能」。我能说什么呢,我无话可说。回家那天,牛秀琴开车直接把我放在了二中门口。记得当时我想,如果母亲也来食堂打饭,我只需轻轻低下头,任她再眼尖也不可能把我揪出来。

当然,这是痴人说梦。那一整天,我也没见到母亲。

后来忘了是哪节课,一到教室,尽管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去集中力,但仍然还是出现了问题。我坐不到10分钟时就到头晕,就想躺下睡觉。渐渐地,唆唆的讲课声、呆们的念书声都成了一锅稀粥。那个班主任赵老师刚开始还想修理我——她是个女的,圆圆脸,窝头,脖子很短,股很大,走起道来摇摇摆摆,像河里的鸭子——但很快她就不再搭理我。赵老师是教数学的,在她的课堂上,我不仅睡着了,更严重的是居然鼾声如雷。最后她实在忍无可忍,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拎起来,大声在我耳边喊:「严林!」结果当然是我站起来,背靠后黑板罚站了一下午。

晚自习放学我故意落在后面,没能看到母亲。事实上她来没来学校我都不知道。凛冽的空气中,连呆们的嬉戏声都清新了些许。我从旁边急驰而过,惹得他们哇哇大叫着尾随而来。那些鲁而幼稚的公鸭嗓至今犹在耳畔,像浅洼中飞溅起的水渍,模煳却又真切。到家时,父母卧室亮着灯。我头大汗地扎好车,院子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回家后第二天上午我才见到了母亲。记得是个大课间,所有的初三生都在班级前的空地上练立定跳远。场上响彻着第八套广播体的指示音,传到教学区时变得扁平而空幽。尽管有班主任冷的巡视,呆们还是要空调皮捣蛋一番。我有些心不在焉,蹦了几蹦就蹲下去整理起鞋带来。

一个傻就说:「我要是你就请假了。」我说:「干?」他说:「头上有伤,一跳就炸。」我说:「你妈才炸呢。」他毫不示弱地说:「你妈。」我嚯地站起来,刚捏紧拳头,他扬扬脸:「真的是你妈。」果然是我妈。印象中母亲穿了身浅西服,正步履轻盈地打升旗台前经过。

她或许朝这边瞟了一眼,又或许没有。这种事我说不好。只记得她迈动双腿时在旗杆旁留下一抹奇妙的剪影——天空蓝得不像话,母亲脖颈间的浅蓝纱巾风起舞,宛若一团燃烧的蓝烈焰。很难想象那段时间的心境,也许我本就不想去触及母亲,远远观望已是最大的虚张声势。

然而第三节课间,从厕所出来,途径教学区的拱门时,我险些和母亲撞个怀。这样说有点夸张,或许两人还离得远呢,只是骤然照面有些不知所措。当然,不知所措的是我,说大吃一惊、更符合事实。至今我记得母亲明媚的眼眸,映着身旁翠绿的洋槐,如一汪动的湖水。它似乎跳了几下,就平稳地滑向一侧。我好像张了张嘴,没准真打算蹦出几个词呢。遗憾的是,我只是踉跄着穿行而过。坐到教室里时,心里的鼓还没擂完,周遭的一切却踏踏实实地黯澹下来。

中午放学时我有些犹豫不决,在呆的招呼下还是硬着头皮奔向了学生食堂。

匆匆打了饭,我拽上几个人就窜到了食堂前的小花园里。我认为这里起码是安全的。不想牛正吹得起劲,大家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我的股被踢了一下。正待发火,背后传来小舅妈的声音,急吼吼的:「跟我走!」我一时有些发懵,嘴里憋着饭,怎么也站不起来。

小舅妈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她一把拧住我的耳朵,于是我就站了起来。不顾我的狼狈鸟样,她捞上我的胳膊就走。有一刹那我以为母亲出事了,这让我的腿软成了面条。但小舅妈说:「这段时间跑哪去了?啊,真让人一通好找,给你点好吃的咋这么难呢。」她噘着嘴,扬了扬手里的饭盒。我当下就想跑路,却被小舅妈死死拽住。当着广大师生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做出过举动。

进教师食堂时,我紧攥饭缸,头都不敢抬。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母亲并不在。反是几个认识的老师调侃我又跟舅妈溷饭吃。我汗浃背地坐在角落里,右腿神经质地抖动着,却隐隐有几分失落氤氲而起。记得那天饭盒里盛的是小酥。小舅妈打米饭回来,蛮横地往我碗里拨了一半。我说吃不完,她说她正减肥。

我就没话可说了。饭间小舅妈突然停下来,盯着我瞧了半晌。我心里直发,问她咋了。小舅妈比划了半天,说该理发了你。不等我松口气,她又问:「你头咋回事儿?上次打架可没见这么多伤。」我不置可否,她笑着踢我一脚:「要不要报仇啊?」后来小舅妈问及父亲的近况,又问我想不想他。我这才发现自己几乎忘记了这个人。然而不等歉意散去,一缕不安的涟漪就从心头悄悄起。

回教室的路上,光懒懒散散。我终究没忍住,问:「我妈呢?」小舅妈切了一声,憋不住笑:「你妈又不是我妈,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当晚一放学我就直冲车棚,在教师区找了个遍,也没见着那辆悉的车,我有点不知所措。看车老头更是不知所措,他吹了声哨子,就要撵一样把我撵走。

涌中,我跟车棚外耗了好一会儿。只记得头顶的白炽灯巨大而空,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制造着斑驳黑影。而母亲终究没有出现。

回家路上月影朦胧,在呆们的笑声中我沉默不语。到环城路拐弯处我们竟然碰到了王伟超。大家都有些惊讶,以至于除了「我」再也挤不出其他词儿。

王伟超挥挥手,让他们先走,说有事和我谈。我能说什么呢,我点了点头。王伟超递烟我没接,我说戒了。然后王伟超就开口了,他果然谈到了邴婕。我能说什么呢,我说滚你妈。我蹬上车,又转身指着他说:「别他妈烦老子,不然宰了你。」我实在太凶了。

下了环城路,连月光都变得森森的。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在村西桥头猛然发现前面有个人影,看起来颇为眼,登时我心里怦怦直跳。村里犬吠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浅背影优雅动人。我慢慢跟着,入一口月光,再轻轻吐出。一时两道的树苗都飞舞起来。然而到了大街口,她一拐弯就没了影。我不由怔了半晌,直到家门口才想起母亲晚上没课。进了院子,父母卧室亮着灯。待我停好车,灯又熄了,厨房里却有宵夜。记得是碗云面,罩在玻璃盖子里,热气腾腾。我站在灶台旁,狼虎咽地吃完了它。等洗漱完毕躺到上时,眼泪才掉了下来。一粒粒的,像透明的老鼠屎。

没两天,新宿舍楼正式投入使用。神使鬼差地,我就搬到了学校住。

记得是个周六,中午放学我就直奔家里。母亲不在,锅里闷好了咸米饭。我坐到凉亭里闷闷地吃完饭,又懒洋洋地抠了会儿脚。光很好,在烂嘉陵上擦出绚烂的火花,我突然就一阵心慌。回到自己房间,上码着几件洗净的衣服,其中就有那天晚上到父母卧室的运动。我有气无力地瘫到上,再直地爬起来,然后就开始整理铺盖。说铺盖有些夸张,我也懒得去翻箱倒柜,只是了俩毯、一单,外加一薄被。用绳子捆好后,我又呆坐了半晌。我甚至想,如果这时候母亲回来,一定会阻止我。一时间,某种危险而又微妙的幸福在体内膨开来,我到自己真是不可救药了。

入住手续草率而迅速,整个下午我都耗在篮球场上。其间隐约看到邴婕在旁观战,一轮打下来却又没了影。我竟然有点失落。

|最|新|网|址|找|回|——2ü2ü2ü丶com四点多时回了趟家,母亲依旧不在,我就给她留了张字条。这种事对我来说实在新鲜,有点矫情,简直像在拍电影。记得当晚搞了个数学测验,当然也可能是其他狗玩意,总之晚自习只上了两节。当栖身崭新的宿舍楼里时,大家的兴奋溢于言表。在一波波被持续制又持续反弹的叽叽喳喳中,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星期天上午是实验课。九点多时,小舅妈虎着脸出现在实验室门口。她脆生生的,却像个打上门来的母大虫:「严林,你给我出来!」在呆们幸灾乐祸的窃笑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

台阶下停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扎着一铺盖卷。小舅妈抱臂盯着我,也不说话。我说咋了嘛,就心虚地低下了头。小舅妈冷笑两声,半晌才开了口:「不跟你废话。你妈没空,让我给捎来。」说着,她从兜里翻出二百块钱给我。我条件反地就去接。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扇开:「你还真敢要?」教室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我的脸几乎要渗出血来。小舅妈哼一声,问我住几楼,然后让我抱铺盖卷带路。一路上她当然没忘拨我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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