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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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汉只微微一愣,便镇静地问:“谁呀?”凤梅也只微微一愣,便不在乎地走到打开的拉窗前,探出头去,看清了,便大声地招呼说:“瞎按什么喇叭呀?来了你就进来呀!
…
”这时,已是北京仲秋的下半夜,绝大多数的北京人,都已陷入深睡眠之中。
41一个在大饭店里享受的客人,他仿佛是面对着一个布景华丽的舞台,并且服务员们都是些训练有素的演员,令他置身其中,也往往情不自地参与扮演起“文明戏”来,竟搞不清究竟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了。
但是大饭店的“后台”特别是厨房、锅炉房、洗衣房等处,却几无人为的雕饰,出场的人物也都很少戴着面具,实实在在的人生,在那些地方多半仍保持着糙然而鲜活的形态。
雍望辉借着跟那家大饭店总经理有一面之缘,混到了那大饭店“后台”的最深处。那种地方原是严非工作人员进入的。
紧挨着锅炉房,是洗衣房。洗衣房里安装着一排巨型的滚桶式洗衣机,都正在运转着。洗衣房里还排列着一大溜熨衣案,一群妇女正分散在案子边上熨烫着已然甩干的单枕套什么的。她们一边工作,一边大声说笑。雍望辉还没迈进那门里,便被一阵传出门
的哄笑声所
引;及至他推门进去,女工们都扭头望他,然而笑声仍在继续。
他的出现,对于众女工来说,毕竟是一桩新鲜事。他没有穿经理服,模样又生,这样的人物是很难得出现在那个地方的。
洗衣房的女工,多数是些外地来的临时工,还有便是从客房部、餐饮部等处“沦落”下来的服务员——客房、餐饮的服务员本是吃“青饭”的,青
不再,又不具备“往上发展”的能力或机遇,只好“仙女下凡”从“前台”转移到“后台”来此苦干;好在这地方活儿虽累,却少了许多的拘束,工资虽高不到哪儿去,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
洗衣房的领班是个已然发胖的“仙女”大家伙都叫她欧姐。乍听会以为她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妞呢,其实,那只不过是因为她复姓欧罢了。据说当年她是大饭店里规格最高的“巴黎扒房”最拔尖的服务小姐,不仅面容娇俏、身段窈窕、口齿伶俐,而且善解人意,顾客说到三分,她能体会足十分,服起务来真叫是小心伺候、
细;她给客人开香槟酒,开瓶费本来已定得很高,但因为她开得格外惹人喜
,所以常有豪客不惜掷重金为小费…一度人们都猜测她会被哪个老外,或港台的富人带出境外,或至少会被哪位经理娶走,可是到头来她只不过嫁了一位普通的商场售货员,生完孩子坐完月子,她便“下凡”到洗衣房,而且一直干到了现在…
欧姐见忽然进来了个生人,也不大像饭店哪个部门的领导,便很不客气地打量着雍望辉问:“嘿,你哪儿的呀?来这儿找谁呀你?”雍望辉毕恭毕敬地问:“请问…我找王师傅…老王…听说他到你们这儿来住了…”
“谁谁谁?你说谁?”欧姐很不耐烦“这儿的都不老!找老的到敬老院去!”其余女工这时有的笑,有的头接耳。
雍望辉便进一步说明:“是天伦王朝的人告诉我,他挪这儿来了…老王,就是…在前堂…管洗手间的…王师傅!”欧姐听明白了,拍了个脆啊的巴掌说:“咳,他呀!对对对,有这么一位!”又瞪着雍望辉问:“你是他什么人?”雍望辉便说:“是他朋友…”不知道为什么屋的女工几乎全笑开了。
欧姐一边说:“朋友?他也有朋友?
…
你是他朋友?什么时候有的?
…
”一边便引雍望辉往里面走,原来那洗衣房尽里边,有个往里面拐伸出去的空间,显然是个仓库,停放着若干不锈钢的柜式推车,有的推车上已放着熨完叠好的单等物品;在那看不到窗户的空间里,有块用三合板隔出来的临时小房间,隔板并不封至屋顶,因此三合板墙面上也没开窗,只有一扇也是三合板的门;欧姐走过去拍那门,也不称呼,只是说:“还睡啦?快起来吧,有朋友看你来啦!”门没有马上打开。等门一开,雍望辉非常高兴,里面果然是王师傅!
欧姐转身走了。门里面的王师傅呆呆地望着雍望辉,脸上几无表情。
“王师傅,我可找着你啦!我来看看你!”王师傅却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找我干吗?”42他照例径直地顺着人行道延伸的方向,没有目标地往前,只顾走。
秋风吹着他早该剪短的头发,他双手在风衣的衣袋里,眼里只有些需要闪开的
面来人,其他的一切都删除在了视野以外,并且对那些嘈杂的市声,也都毫无
应。
他又陷入了常常将他的心绞得很痛的,杂无序的思索中。…王师傅竟明白无误地表现出,对他的追踪并致以殷殷关怀,不仅无动于衷,而且相当反
。他是在一种多么朴洁,乃至于圣洁的心境中,费了多么大的劲头,才终于在那个大饭店洗衣房的旮旯里,找到王师傅的啊!这位孤独而不幸的老人,为什么不接受他的真诚关
呢?
…
是的,王师傅老了!这位一直不大显老的退休师傅,现在终于出了老相;他注意到,王师傅脖颈上的皮肤不仅松弛下来,而且
糙多皱,这是男子衰老的最典型征兆……他问王师傅,怎么会住在这样的一个怪地方——白天有一群妇女在外面干活。王师傅只简单地告诉他,这是暂时的,人家答应过些时给安排一间真正的小屋…他问王师傅在这儿累不累。王师傅嘴
动了动,没回答,却胜过千言万语。他懂,还有什么累不累的?一个干了半辈子翻砂活儿的老师傅,什么活儿能比那个更累?王师傅所需求的,仍不过只是一个关起门便仅仅属于他自己的小小空间…在那个由三合板临时围出的小小空间里,他没有闻到一贯跟随着王师傅的铁砂气息……他试图跟王师傅一起回忆那些与他们两个人都发生过关系的人和事:钟师傅的那闺女,到头来还是嫁给那个她起头嫌人家不够派头的小伙儿了吧?外孙子怕都该上中学了啊!印德钧他怎么一辈子总是那么不急不躁的,可惜他竟升不成大官!韩
菊多么会喊“没有一个人民的军队,便没有人民的一切”那个口号啊,司马山当时整金殿臣可真够狠的呀…当然,他回避着应当回避的…他尽量提及那些多少能调动起王师傅兴致的往事。对了,几年前,跟王师傅一个宿舍的那个五大三
的浑小子,外号叫什么来着?那回他去找王师傅玩,进门就正遇上爷俩儿掰腕子,周围全是起哄的,两人僵持了不下五分钟,末后虽是王师傅慢慢让了下来,可那小子完了事脑门子全是豆大的汗珠子,扯下
巾要擦汗,却又怪叫起来,敢情手腕子不听使唤了……王师傅却不管他说什么,全都了无兴趣,那表情,竟是盼他早些告辞;那是为什么啊?难道,仅仅是因为,在他们
谈时,洗衣房里仍不时爆发出那些妇女们放肆的笑骂声?
…
对那些声响,王师傅不早该听惯了吗?
…
他苦苦思索:王师傅这样一个生命实体,按说并不怎么复杂,并且在他所接触的众生界里,应算是透明度较高的,可是,为什么他仍然不能进入其内心?
他想,文学家,艺术家,特别是小说家,往往总以为自己能诠释生命,特别是心灵的秘密。其实,这只能作为一种固执不息的向往,而全然不可狂妄自信!他为自己在以往的小说里,充了全知全能的叙述,仿佛自己是能有八十一变的孙悟空,动辄便钻进小说人物的心灵深处,
悉了一切生命密码,于是便喋喋不休地向读者倾泻,而
到惭愧…
当然,也许,写小说和读小说的至高乐趣,正在于明知无法悉人
,却执拗地用文字的锄头,去甜
酸辛地掘进,以期每回多多少少,更
近那底蕴哪怕一分半厘!
…
他在刚走出那个大饭店时,还盘算着,是否给那总经理打个电话,请他格外照顾一下王师傅;可是走了一段时间以后,他便觉得那不仅并非三师傅所需要的,也是会让那仅有过一面之缘的总经理到奇怪的,并且,就他自己而言,也未免矫情……王师傅最需要的,除了一间关起门来属于自己的小屋,还有什么?忽然想到,曾起码两回,在王师傅枕边,瞥见过封皮卷曲的《彭德怀自述》,这回为什么没有?或者也是有的,而自己却未能特别注意?
…
…那大饭店的总经理,如果自己果然给打去电话,对方最希望听到的,该是哪一类的话题?
…
…而最要命的是,他不清,比如说现在,他本人,究竟在希望着什么?企盼着什么?
忽然有辆小轿车在人行道边停了下来,从车上匆匆忙忙跳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那是不能随便停车的地方,司机很快把车开走了;那女的扭回身,朝车里也不知是司机还是什么人招手说了声“谢谢”便急忙叫道:“雍望辉!”他听见了那突如其来的呼叫声,煞住脚;一瞬间,所有的市声也都冲进了他的耳膜,并且视野里既落入了眼前的人,也恢复了对周遭全部繁华街景的应…
站在他面前的,是卢仙娣和野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