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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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奇怎么还没淋浴完?

到街那头另一家昼夜营业的雅光饭店取草鱼的厨师却回来了。

24餐桌上铺陈开的菜式是:一盘清炒苦瓜,一盘只不过是用清水漂净了的生菜叶,还有就是一大钵清炖草鱼,里面葱姜蒜花椒之类的辛辣物一概没有,只放了少许素油,还有盐、白醋和味。也许是为了使雍望辉面前的那杯雪碧不至于太孤立,老板给林奇和自己各上了一杯矿泉水。雍望辉注意到,老板在林奇的那杯矿泉水里加了一小撮盐,这说明即使是喝白水,林奇也总是与众不同…

说实在的,雍望辉有些饿,但餐桌上的这些东西一点也引不出他的食。他真想命令老板给他上个鱼香丝、酸辣豆腐汤,再来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甚至于他干脆要几个凉菜,两瓶啤酒,来他一客烹大虾,一份铁板牛柳…这儿不是饭馆吗?他既是客,掏钱点菜天经地义,凭什么非陪着林奇吃那些古怪透顶的东西?什么“郄爷”!他不承认林奇是“爷”!

可是雍望辉并没有将心里想的从口里吐出,当然也就没有实现他那合情入理的正当望。这是他一贯的…算弱点,还是长处?他只是小口地呷着雪碧,看着林奇不慌不忙地用手指直接拿起生菜叶片送入口中,又从容自在地用勺舀起鱼汤尖着嘴那汤汁…其间,便与林奇淡淡地闲聊起来…

当他刚在马路上认出林奇时,他是如获至宝的。因为,他刚读完的那个电影剧本,仿佛一块没有煮堵在他的心里,而突从天降的林奇,恰如一帖能化解那生的灵丹妙药…所以才有这饭馆里的相对而坐啊。但临到真的开谈,他却一下子没了信心,褪了兴致…眼前分明是货真价实的林奇,可忽然到很陌生,甚至于…心中自问:这个人除了有着古怪的饮食习惯,难道真的具有某种可以诠释一切人间疑难的超人才能吗?

他觉得,在林奇和他之间,有一堵墙,并且是厚厚的…那是哈老板吗?可是脊背厚厚的短脖子老板站起身来,去接三位外地口音的男客了,那三位显然是住在附近的地下室旅馆的小生意人,他们是来喝酒解闷的…

是的,他和林奇之间是有一堵墙,那是无形的;尽管他们认识十多年了,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将对方懂过…

他此前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林奇在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的那个夏天,正是某名牌大学的即将升入二年级的学生…林奇是最早在学校里成立自发的“战斗队”的“真正意义上的革命派”

林奇曾在自己的文章里为这“真正意义上的革命派”做过诠释,大意是:没有卷入“丑恶的权力斗争”;没干过“打、砸、抢、抄、抓”一类的事;没有“变节行为”

他以前也曾听说,林奇早在上高中时,便不仅崇拜格瓦拉,研究过“格瓦拉思想”而且,在格瓦拉以古巴领导人身份访问中国时,他还成功地把一封信递到了格瓦拉手中,并且格瓦拉还给他回了一封信…他以前并不相信这个传说,因为疑点很多:那信是用什么文字写的?中文?西班牙文?怎么可能递到格瓦拉手里?格瓦拉的回信又是用什么文字写的?又怎么会到达他的手里?

又据说,林奇那封信,是表示要跟随格瓦拉,到南美丛林中去进行游击战争,而格瓦拉表示热情赞赏与…并且,这事连周恩来总理都知道,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无法将他的这一愿望付诸作罢了…他原来对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姑妄听之”但是,今晚来到这崇格饭店,亲耳听到哈老板呼林奇为“郄爷”亲眼见到哈老板对“郄爷”的“保障供应”并且步步到位、细,他才认识到,由格瓦拉这个符号所构成的巨大价值,确确实实存在于林奇身上,并且在这个越来越迅猛地走向与世界接轨的市场经济化的中国现实里,起码在这一隅,焕发出诡奇特异的,带有既漫又古典彩的光晕…

他真想直截了当地问林奇:“格瓦拉当年给你的那封回信,如今还在你手里吗?”可是他做不到。他总是做不来这种质询。他问出的只是:“…你怎么…倒着行走?”林奇语气平和,然而干干脆脆地反问道:“你以为你们是在正着走吗?”

虽不一定算是“一句顶一万句”但这话一出来,确实让他到意味无穷,他竟一时语

他并不清楚,一九六七年初,林奇作为“真正意义上的革命派”便主动退出了“文革”的批斗揪斗的主,而是带领七、八个追随者,到东北某偏僻的农村定居。那时还没掀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林奇他们也不是后来大拨轰的那种“队落户”他们在那个地方过的是完全依照林奇所具体设计的“共产主义公社”的生活,消灭了一切私有财产,从衣服被窝卷木箱子自行车农具到一碗一勺一针一线…完全地公有化,钱当然更不消说是完全充公…他们的公社生活除了吃喝拉撒睡,大体上由以下几个部分构成:田间劳动,军事训练,理论学习(除了马列主义泽东思想,还学格瓦拉的著作),身心修炼。在林奇所设计的这种生活方式里“向贫下中农学习”这一条几乎不存在,因为林奇认为村里的贫下中农实际上都很世俗,并不能为他们这些圣洁的“真正意义的革命者”提供什么榜样作用与心灵滋养;当然他们跟贫下中农们关系搞得很好,也经常为贫下中农们做好事…林奇带头进行的身心修炼是很严格苛酷的,如睡鹅卵石、戒口等等…他们时刻准备着,奔赴格瓦拉所在的非洲或拉丁美洲丛林,在那里开出壮丽的理想之花…在林奇来说,那时处于“文革”主中的“红卫兵”与“造反派”基本上都只是些“臭鱼烂虾”跟随他的战友,也都在他的影响下,对彼时的主嗤之以鼻…

在林奇的追随者中,便有哈敬奇的哥哥哈敬尔…在林奇来说,哈敬尔早就是个“意志衰退”者,近年来更堕落为俗世中的浊人;可是直到如今,哈敬尔还对林奇保持着充足的尊重,这当然对他弟弟产生出相当影响,以至才会有这么个崇格饭店,和一旦林奇光临时所能受到的超常接待…说起来,在他们那公社成立三个月时,哈敬尔便“变节”了。因为忽然有一天,有个姑娘找来了,她是哈敬尔的邻居,从小住在一条胡同里,并且小学时同过学,她来,是加入公社的,但是,她是怎么知道这个公社的情况与地址的?显然,是哈敬尔写信告诉给她的,这令林奇气得发疯…不管那姑娘怎么请求,林奇就是不允许她加入公社,到头来林奇将她轰走了…这得到了除哈敬尔以外所有公社成员的支持,哈敬尔不得不向大家认错…一周后这个曲本来已经淡化,可是,哈敬尔却被揭发出来,他暗中私藏了一块那姑娘留给他的香皂!当那块香皂作为哈敬尔可背叛的罪证摆到林奇眼前时,林奇气得浑身抖,他运足全身力气,了哈敬尔一记耳光,并愤怒地宣布将哈敬尔开除…哈敬尔没有马上走,但过了几天,哈敬尔宣布他不是接受开除而是自动退出,他在索要他那份私有财产时,头一项便是那块“罪恶的香皂”

哈敬尔的离去,一时表面上没产生出什么负面效应,留下的战友甚至都有颇同仇敌忾的气派,但“天下从此多事”种种微小的矛盾丛起,并渐渐扩大、织、膨、恶化…又忽然传来格瓦拉牺牲在玻利维亚的消息…并且,最要命的是,村里的干部,以及贫下中农们,似乎也都嫌厌起他们来…再后来“正儿八经”的有组织有定额的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们被指派来了,林奇主持的“共产主义公社”便彻底瓦解了…

也许,林奇的特立独行,是他始终保持着一个梦,在这变化巨大的社会现实中,他始终是一个梦游者?

哈敬尔在整个八十年代,是否堕落得可以?一开始,他忙于回母校“回炉”以取得极其世俗的“正式大学毕业生资格”;然后,便奔职称,而因为他外语不行,又玩命恶补外语;好不容易到职称,又更未免俗地急着落实“终身大事”并且毫无漫气息,他娶的并不是当年那个给他香皂的姑娘——并且那块香皂他也并未长久保留,而是早已用掉,记忆里或许还滞留着一股香气?他却没有工夫回忆那气息,因为,孩子马上便要落生,他必须在单位住房分配大战中“力克群雄”不是在玻利维亚丛林中开放理想之花,而是…甚至于极卑琐地奔走在几级领导之间,极笨拙地走后门送礼,加上极破釜沉舟地向上递申诉材料,于是才终于在某一天,领到了小单元的钥匙…但他依然不能过上超凡入圣的生活,上有老,下有小,光靠夫两口子微薄的薪金收入简直无法过起码宽裕的生活,于是他进一步堕落:“朝钱看”工余揽起了私活儿…在九十年代的某一天,好不容易算是闲了下来,在整理旧书架时,他忽然发现了当年一本书夹着的一张从《人民画报》上剪下来的,格瓦拉穿着游击队式军装,访问中国时,弯同一个中国小姑娘拉手的照片,往事才忽地随着热血涌入了他的心中…于是,他试着跟多年没有联系,却已成为文化界名人的林奇取得了联系,他请求林奇到他弟弟所开的小饭店里会面…林奇竟真的来了。在这次会面后,小饭店才易名为崇格…对于哈敬尔来说,那是重温一个破碎了的彩梦;对于林奇呢?也许,倒是多了一个维系仍然完整的瑰丽梦想的泊地?

雍望辉坐在林奇对面,他不清林奇究竟是怎么回事。林奇就能清他是怎么回事吗?如果说林奇是要维系一个梦,那么,他要的是什么?是鲁迅说过的吧,人生最大的悲苦是梦醒了却无路可走…他却连真正的梦也未尝有过!也许,于他个人来说,首要的,倒是先有一个瑰丽坚实的梦!

雍望挥只顾自己出神。他在想,望与理想,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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