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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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身處一間充滿白霧、又長又冷的大廳,這個大廳向一邊嚴重傾斜,就像人們在《榆樹街的噩夢》這樣的電影,以及《弱光層》這樣的電視劇中總是穿過的那種大廳。

她赤身體,寒冷直襲全身,使她的肌疼痛起來——尤其是她背部、頸部及肩處的肌

我得離開這兒,不然我會生病的。她想。霧和濕已經使我肌痙攣了。

儘管她知道,這並非由霧和濕造成的。

而且,傑羅德出了事。我記不確切是什麼事,但是我想,他可能生病了。

儘管她知道,生病並不是確切適當的字眼。

然而,這很奇怪,她身體的另一部分真的一點兒也不想逃這傾斜的、充滿霧氣的過道。這一部分暗示着,她待在這裏情況會好得多。如果她離開了,她會到遺憾的。

於是,她真的待了一會兒。

最終使她的思維重新運轉的是那隻吠叫着的狗。那種吠聲極其難聽,低音處低沉,卻在高音處破碎成尖聲曝叫,那畜牲每發出一聲嗥叫,聽起來就彷彿它在嘔吐着滿嘴的尖骨頭。以前她曾聽過這樣的叫聲,雖然也許是好聽一些——實際上好聽得多——如果她能設法不去回憶那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或者當時發生了些什麼事情的話。

但是,這叫聲至少使她活動起來了——左腳、右腳…她突然想到,如果她睜開眼睛,便能透過這霧看得清楚些。於是她便睜開了雙眼。她看到的並不是那種陰森森的《弱光層》中的門廳,而是他們消夏別墅裏的主卧室。別墅位於卡什威克馬克湖北岸——這一地區以凹口灣聞名。她想,她到冷的原因是,除了一條比基尼褲衩,她身上一絲不掛。她的脖子和肩膀到疼痛,是因為她被手銬縛在了牀頭上,當她昏過去時,股滑下了牀。沒有傾斜的過道,沒有濕的霧氣。只有狗是真實的,仍在狂嗥不已。現在聽起來它離屋子很近了。要是傑羅德聽見了那種叫聲會——一想到傑羅德,便使她扭動起來。這一扭動,一種複雜的。發出螺旋式火花般的覺便順着她痙攣的二頭肌和三頭肌傳開。這種刺痛在她的胳膊肘處逐漸消失殆盡。傑西帶着傷的、剛剛清醒過來的沮喪心情意識到,她的前臂差不多毫無知覺了,她的雙手則不妨説是一雙滿了土豆泥的手套。

這應該到疼的。她想。接着,她回想起了一切…尤其是傑羅德頭朝下從牀邊栽倒的形象。她的丈夫在牀下,不是死了,就是昏過去了。而她躺在牀上,想着她下半截手臂和手失去了知覺是件多麼令人煩心的事。你怎麼能這樣自私、以我為中心呢?

如果他死了,那他咎由自取。

那並非胡言的聲音談道。它試圖再説幾句老實話,傑西制止了它,在她還不會清醒的狀態下、她對她記憶庫深處的檔案有着更清楚的瞭解。她突然認出那是誰的聲音——帶點鼻音,清脆快速,語含譏諷,帶着嘲的笑。這聲音屬於她們大學室友——絲·尼爾瑞。傑西既已聽出聲音,她發現自己一點兒也不到吃驚。絲總是非常慷慨地讓人分享她的一些思想觀點。她的建議往往使這個來自法茅斯海灘地的臭未乾的十九歲室友傑西大為震驚。無疑那就是一種觀點,或者部分是。絲總是心懷善意,傑西從未懷疑過,她説過的話她自己真的相信百分之六十。她聲稱做過的事真的做到了百分之四十。説到方面的事兒,百分比也許更高些。絲·尼爾瑞是她認識的第一個完全拒絕刮掉腿上和腋窩汗的女人;絲曾經將草莓味的沖洗灌滿了一個令人討厭的輔導員的枕頭;絲在一般情況下總是參加每一次學生集會,參演每一個試驗的學生劇。要是所有別的事失敗了,寶貝兒,某個英俊的傢伙也許會掉他的衣服的。參與一個學生劇演出回來,她這樣告訴頗為吃驚卻深興趣的傑西。劇名叫做《挪亞的鸚鵡之子》。

我是説,並不總是發生這種情況,但是這通常會發生的——我想,這就是學生寫、學生演的劇作的真正意義了——所以,男孩女孩們可以掉衣服,當眾親吻愛撫。

她已多年沒想起絲了。現在絲就在她的腦海中,如在往昔的子裏那樣,給予她小小的至理名言。嗯,為什麼不呢?絲·尼爾瑞從新罕布什爾大學畢業後離過三次婚,兩次企圖自殺,經過四次戒毒戒酒康復治療。還有誰比她更有資格給神混亂。心神不安的人提建議呢?好心的老絲,往昔信奉愛的一代是怎樣順利地過渡到中年時期,這又是一個明顯的例證。

“耶穌啊,這正是我需要的。地獄裏親愛的文比。”她説。她含混不清的厚重聲音比她的手和前臂失去知覺更使她害怕。

她試圖把自己拉回到基本上坐着的姿勢。就在傑羅德做小小的跳水式表演之前,她設法擺成了這種姿勢(那個可怕的磕雞蛋聲音是她夢境的一部分嗎?她祈禱是這樣的)。

當她一點兒不能動彈時,突然到一陣恐慌,這就沒了有關絲的念頭。那些急劇產生的刺痛又傳到她的肌,可是,別的什麼也沒發生。她的手臂仍然微微後傾地吊在上方,就像爐子般高度的糖榆樹般紋絲不動、毫無知覺。她腦袋昏昏沉沉的覺消失了——她發現,恐慌擊敗了麻木,她的心臟掛上了高速檔,可是再沒有別的了。從很早以前的歷史課本里跳出的一個生動形象在她眼前閃現了一會兒:一個年輕的女人頭上及雙手都戴着枷鎖,一羣人圍着她站在那兒,對她指指點點、説説笑笑。這個女人彎着就像是童話故事裏的女巫,她的頭髮披掛在臉上,像是懺悔者的面罩。

她名叫伯林格姆太太。她因傷害丈夫正在受罰。她想。他們在懲罰這位太太,因為他們抓不到那個真正傷害他的人…那個人聽起來像是我的大學室友。

可是,傷害是不是恰當的字眼呢?是不是有可能她現在正和一個死人共處一室呢?

而且,不管有沒有狗,是不是有可能這湖的凹口灣完全沒有人煙呢?假使她開始叫喊,那隻潛鳥會回答她嗎?還是僅僅如此,再無其他了?

多半是那種想法,和着愛倫·坡的詩歌《渡鴉》的奇怪回聲,使她突然意識到這裏正在發生的什麼事,她使自己陷入了什麼樣的境地,劈頭蓋臉的、盲目的恐懼突然降臨她了。有二十秒左右的時間(如果問她恐懼持續了多長時間,她會認為至少有三分鐘,也許接近五分鐘),她完全被恐懼攫住了。她內心深處仍然存有一絲理的意識,但那是無奈——只是一個沮喪的旁觀者看着這個女人在牀上扭動着身體,聽她發出嘶啞、恐怖的叫聲。她的頭兩邊擺動着,頭髮隨之飄舞,她的動作示意着反抗。

她的脖子與左肩相接處,到一種玻璃刺般的劇痛,疼痛止住了她的動作。這是肌痙攣,很疼。傑西呻着,將頭靠在牀頭板的紅木橫檔上。她用力拉扯的肌僵成了緊張的彎曲狀,摸上去硬如石頭。和這種劇疼相比,她用力的動作使她的前臂和手心傳開針刺般的那種覺便是小巫見大巫了。她發現,靠在牀板上只是給過分牽扯的肌增加了壓力。

傑西不加考慮,本能地移動起來。她把腳跟抵在牀罩上,抬起股,用腳移動自己。

她的胳膊肘彎曲了,肩膀及上臂的壓力緩解了。一會兒後,她三角肌的肌痙攣開始放鬆了。她寬地、長長地出了口氣。

屋外,風在猛吹。她注意到,風速已升級,遠遠超過微風級別——風在屋子與湖之間山坡上的松樹間嗚咽着。就在廚房那邊(就傑西而言,那是另一個宇宙了),她和傑羅德忘記關上的門撞擊在膨脹的門框上,嘭嘭作響:一次、兩次。三次、四次,這是惟一的聲音。只有這些,再沒有別的了。那隻狗已停止吠叫,至少暫時是這樣的。鏈鋸也不再嘶鳴了。甚至那隻潛鳥似乎也在其間喝咖啡休息了。

那隻湖上潛鳥在喝咖啡休息,也許就是鳧在涼的水面上和幾隻雌鳥‮情調‬。這個形象使她的嗓子發出了一種乾巴巴的、低沉沙啞的聲音。在不這樣討厭的情形下,這種聲音可以説是咯咯地輕笑。它消除了她最後一絲恐懼:她仍然害怕,但是至少能再次控制她的思想與行為了。它還在她的舌上留下了一種令人不快的金屬的腥味。

那是腎上腺素,寶貝兒,或者是你伸出手腳開始爬山時體內排出的腺分泌物。假如有人問你什麼叫恐慌,你現在可以講清了。

那是一種情的空白點,使你覺得彷彿在着滿滿一嘴的硬幣。

她的前臂在滋滋作響,刺痛的覺也終於傳到她的手指了。傑西好幾次將手張開又合上,一邊這麼做一邊皺眉蹙眼。她能聽到手銬鏈碰撞在牀柱上發出的微弱聲音。她花了一小會兒時間來思考,她和傑羅德是不是發了瘋——現在看起來肯定如此,儘管她毫不懷疑,每每時,世界上成千上萬的人們都在做着類似的遊戲。她曾讀過這樣的消息,有些崇尚自由的人們將自己吊在壁櫥裏,然後手,直至大腦的供血逐漸減至零。這種消息只能用來增強她的信念,即:與其説上天賦予了男人們陽具,倒不如説他們因之而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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