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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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向地中海。
我們是落之後到
升之前產卵的海生閃光蟲,一片閃閃亮白曾經讓哥倫布以為那是陸地。
我們的婚禮,畢竟,阿堯不知,是在世界最大教堂,教宗所駐地羅馬的聖彼得教堂舉行的。
我在忍冬和薔薇綠葉爬滿的花棚陽台上寫明信片,八月末,但我飽實的幸福好像聞得見花開的濃郁香氣,不時要泅出水面般深呼
一口,才能潛筆書寫。
明信片一張寄給妹妹,若望保祿二世的大特寫,雕權杖,白
冠冕繡藻紋,妹妹會反覆細看。一張西斯汀教堂全景,給阿堯。
我寫親愛的阿堯,祝福我吧,我在羅馬,他姓嚴,我們非常相愛…即便是現在,一如當時,寫到這句話我仍難以為繼,我得站起來走走。
我聞見當早上那杯卡帕契諾撒
桂粉的氣味像颶風颳來,我避到角落,讓它摧枯拉朽自我屋中掃過,破牆而出。我轉過身來看,從颶風過後滿室瘡痍裏掩袖望回去,看見了今
台北的低壓雲
在窗外,而當
早上的永桔
睡在藍染布大牀上。
永桔,跟我,至阿堯死時我們長達至少七年的伴侶關係,七年!我連名字沒告訴過阿堯。
我倚傍門側痴看永桔,天啊他這時的睡姿,俊美無瑕如米開朗基羅壁畫中的亞當。昨天,我們在西斯汀大殿下仰嘆真跡良久。莽莽雲漢,上帝創造了男人。壁頂這端的上帝,那端的男人,彼此伸出臂膀,和食指,在空中幾將要觸及到的,數百年後,發了史匹柏拍攝出et與人類男孩第一次接觸時的經典畫面。然我哀哀
覺到,上帝與男人,他們的神情,手勢,不是觸及,是訣別呀。為了世界的建立和延續“你將離開你的父母”無論如何,何時何地,都永遠是一條金箴鐵律。對於我們,親屬單位終結者,你將離開你的男人,一個,或一個又一個…
最幸福的片刻,我每每到無常。
我忍耐住溢滿膛的眷戀不去騷擾永桔,讓他好睡吧。我把木門稍掩住,擋開東曬的太陽。他稠密帶點自然捲的烏亮頭髮,
映著霓虹薄光,髮腳濕濕滲汗。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愛的,等他自己情願。
我坐回白漆鐵桌椅前,椅的背跟腳做成像蔓須翹翹捲起。我繼續寫,此刻我的心情,你還記得那首詞嗎,水遠山長愁煞人,就是這樣。我們去了梵帝岡。nhk出資修洗西斯汀教堂壁畫,一邊拍紀錄片。前半廳已洗乾淨,現洗到中段天井,聽説八八年到九二年洗最後審判那部份。當然,去了西班牙廣場,相同鏡位拍下照片,想像赫本當年。我們打算去費里尼的故鄉瑞米尼,也會去威尼斯,翡冷翠。開學前回台灣。
信發紐約,除了東京的媽媽家,我只有這個地址,阿堯卻很可能在任何地方革命,雲遊。我一直疑心他是否收到這信,雖然他的同居人不識中文但會保管好他的東西。我至終沒有得到他給我的祝福,電話裏,託帶給我的貨物附夾的便條裏,病中相伴的子裏,都沒有。
唯有一次,永桔接了通電話給我,是阿堯。醉醺醺的聲音,要我猜他在哪裏,我説,你喝太多啦。
他説,給你一個線索,聽著,我在,波,本,街。
喔,我説,紐奧良。
他開心死了,嘖嘖親吻著電話,含糊朗誦起來,我聽懂一個意思是,當棉花稱王,砂糖稱後…以下的咕嚕嚕呢喃中,忽然我聽見一句,剛才那個人是誰,姓嚴的?
我以為聽錯了,確認一遍,什麼?
他縱聲一躍,清晰念出白蘭芝的傳世台詞,我一直依賴陌生人的慈悲…
我屏息等他説下去。
但他也像白蘭芝無聲消失於舞台,留下嗡嗡的話筒在空中懸蕩。我着急叫他,喚無人,筒裏是混濁的環境聲。在那釀有後勁強極了的颶風雞尾酒的法國區酒店,他這隻老鱷魚若是被搶被殺或猝死了,我一點都不吃驚的。
我勉力回想,他説了嗎,姓嚴的?那麼,他是收到信了。還是,本我聽左了?
幾回,我如鯁在喉。本來我可以最輕鬆不過的問他,有沒有收到我在羅馬寄給你的明信片?可是全被我的怯懦,莫名其妙的自尊,一再延宕,終成啞果。我既已向他吐了愛情,他不回禮應對,我是絕不再提的,除非他問,而且,要看怎麼問法。他電話裏的輕率,我好納悶,是否他壓
不把此事當事。是否他早已
察,無非萍聚苟合罷了,久一點的,緣盡即散。我彷佛看見他用那種犬儒的笑神,再度把我撥惹。許多次假想辯論中,我跟他一來一往問答不休,永桔付以最大耐力和好意傾聽,每也熬不過我幾近歇斯底里的冗長獨白而昏昏睡去。我一人輾轉反側,竟至把自己翻跌到牀鋪下,驚醒了永桔。永桔坐起來瞧我,好氣又好笑説,沒見過有你這種人哦。
我唉聲嘆息不能平靜,非得永桔索也不睡了,起牀
喝。
可人兒永桔,侃侃的一撅一撼步去廚台那裏,渾翹,結實,他就有這個自信任我一覽無遺,百試不的聽我由衷發出詠贊。我惆悵説,要是阿堯能認識你就好了。
永桔側轉四分之一臉向我,他這角度最俊,像煞希臘男神。他説,你不怕他把我搶走啦。
我瞬間領悟。此刻,阿堯死後的兩個月,書寫當中,文字告訴我,阿堯吃醋了。
因為我與阿堯,我們之間的情,如同一個九十歲老人的記憶。老人們的記憶很奇怪,越近的越淡忘,越遠的越記得。老人們的
子,過去,像是一張一張珍珠
的停格,後來到現在,則像快跑的片子一團糊了。我們亦然。越到後來,當我們越分歧,越多新人新事參加進來的總和超過了我們往
所一起擁有的甜美資產時,我們變得,死命護守住共同的,而不願去碰觸相異的。我們後來並不多的相聚裏,除了敍舊,敍舊,仍是敍舊。多麼愉快,且總是把我們從殘酷大地洗
出來的敍舊,其實又是多麼脆弱。一旦觸及現在,我們對待彼此的過份認真,和在乎,難以苟同,就爭論起來,好傷。我要到這時候才明白,見
忘友,我那樣暈陶陶向阿堯吐訴我的愛侶,曾是多麼打擊了我們之間的情契啊。
情字這條路,多方面來説,阿堯都是我的啓蒙,前輩。當時,我自管痴想能帶永桔去見阿堯,不過為博阿堯一辭之贊罷了。得到他的嘉許,勝過世間各種福證。
我巴巴捧著所愛到他跟前,他若賞,我高興還來不及,他若要,我會給嗎?我不知道。但在阿堯前面,我是如此驕傲,如此淡然,我想,我會給的。我喃喃囈語,永桔呀,你們一定會很投機,他喜歡法斯賓達,你也喜歡,你們可以痛快談一談亞歷山大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