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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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桔對我抗議了,用一杯琴可樂堵住我嘴,可不可以暫時不談你的老情人,他説。他就是不相信我跟阿堯沒睡過。

我口乾舌燥,一杯琴可樂灌下去,享受冰涼汽泡在鼻尖迸跳且炸上眼睫,打個大噴嚏,真舒服。我瞧永桔,他偶爾拿阿堯來逗我,遠在天邊的阿堯竟成了我們的催情素。可不是,可樂裏一點琴酒,已足使我滿面飛紅,剪剪雙瞳。

酒仙永桔,漱漱口,他給自己了龍舌蘭酒。將鹽巴抹在手背,持檸檬片,喝時,啜一下檸檬,一口手背,把酒送進嘴裏。這個過程,他只消微微予以藝化,必定燎起我原始大火,發狂跟他抱一場,這樣,才剷除了阿堯在我腦中的糾纏。

那年初秋,我們借住羅馬的莫莫家,白天踏遍城內古蹟,晚上繾蜷到天明,苦短,苦夜短。終至兩人都泛出黑眼圈,約定徹底休息一。哪裏也不去,聽音樂,睡覺,看書,做菜做飯。

莫莫不時騎單車過來,帶來他女友做的玫瑰醬和桃醬,抹餅乾吃,喝普洱茶,鐵觀音。

莫莫女友猶裔波蘭人,對莫莫的兩個中國人朋友很有好意,約了見面吃飯,夜晚我們在一家十九世紀老店廊下叫了炸魚,喝冰凍伏特加,等她。她在內政部上班,正忙於替大批申請政治庇護的波蘭難民當翻譯,結果還是趕不來。我們曾在街邊仰頭望見她打開公寓窗户丟下來一本導遊冊子給莫莫,朝我們搖搖手像古堡公主隨即隱沒。

莫莫家,我猜原本是閽人的居所,宅院進來大門邊,低窪於馬路的小室,白晝也要開燈,以櫥架隔間,分出廚區,音響搖椅區,書桌打字機電話傳真機區。室中央僅可容身的鐵皮螺旋梯,我跟永桔有本事二人同爬,麻花絞藤般嬉纏而上,豁然開朗,大牀墊,浴廁。推開百葉門,轟隆隆滾進眼盲的鑠金光線,跨出門檻,屋頂上花棚平台好一片綠海。我坐在那裏,仰看攀滿菖蘿的樓堡,現今分住兩户人家,跟莫莫共一扇院門進出。俯看莫莫的澤東選集,喝黴味甚重的茶,為試試裝茶的那筒劣質錫罐上倒有一個風雅的名字,廬山雲霧,是青茶。

我念道,山!快馬加鞭末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這是長征路上,經骷髏山作的十六字令。原來一位會作詩,一位不作詩,分了兩岸風。莫莫推薦卡帶我們聽,昂揚的進行曲,歡頌著紅太陽,社會主義的祖國。事過境遷,那班抖擻極了的男女齊唱真令人訝笑。但莫莫仍興奮起來,跟著唱,主席是無產階級祖國的舵手!叫我們注意聽,是藏族在唱,然後換哈薩克人唱,烏茲別克唱…莫莫用他義大利人特有的肢體語言表示著荒謬,太荒謬了,使他看起來很像一名跳舞病患者。

可這裏頭也按捺不住的,是他逝去的青鬼影在躍躍試召喚著他呢。

我們得凝聚最多耐心湊興,以免失禮。莫莫更獻寶放送出電影主題曲,馬路天使啦,夜半歌聲,漁光曲之類,果然又引起識貨者的連連賞嘆,我們扮演著十足知趣的朋客。當黃莫尖起假嗓子隨磁帶秀一節“蘇三離了洪桐縣”永桔著蘇聯長濾嘴煙,在那氤氲煙幕裏用眼神把我從上到下痴痴吻一遍。我趕緊自救,換個彼此看不見的角度自笑。但永桔打量到側面我鼓起的笑頰,呵呵呵調侃起來。莫莫卻被鼓舞了,以為我們在笑他,紅掙掙的又去開新酒,長筒陶瓶,介紹是荷蘭酒,執意每人喝一杯,不管每人腹內混合了多少種奇怪的酒。我們捱到莫莫好悵惘離去,牽著單車的身影,五步一徘徊,突然高呼一唱,主席是無產階級祖國的舵手,消失於轉彎黑暗裏,我們已烈火燎原一路燒回屋子去了。休息,可惜莫莫沒有出現,否則我們會全心全意奉陪,相聲到紹興戲,都行。不為借住他的房子,而為他天真爛漫的中國熱怎麼到了這樣一把年紀也不稍稍減退。他七四年遠赴遼寧大學唸書,裝蹲在畦瓏裏的照片,種菜嗎?黑白的,但他眼珠無所遁藏的地中海藍,落番邦的,在那個天際線垂得低低的北大荒曠野裏。

他一屋子擺設,達摩聖像,貴州織品,鄭板橋的竹和拓字,蘇州版畫。陝北老婦用大紅土布縫製成的獅龍,小驢,虎頭鞋,百納袋。吊在燈下的皮影偶,女籃五號電影海報,牀頭一對木框裱的其實甚爛的草書聯子。以及雲南藍染布做成的罩被覆蓋住整張大牀,我們睡卧其間,宛若浮沈於密密的水藻珊瑚枝子裏。我目睹這一切,怎麼像是目睹著我自己的青殘骸,遍地狼藉。

曾經,一夥人奔相走告聚齊了,竊聽不知打哪兒錄來的帶子,民謠,小調,管絃樂演奏的梁祝,穆桂英掛帥。朝聖的心情,把燈都熄了,點一枝臘燭,傑坐在錄音機前負責作,靈媒般投住一屋人呼。帶子跑了好一會兒,只聽見殺殺殺的空跑聲,驀地,荷——一叫,似男似女,拔起我們一脊樑雞皮疙瘩。好嘹亮的男人音,鳴骷直上一千尺,天靜無風聲更幹。傑燙灼灼的眼睛望向我,確定是這一刻,我們互相電著,開啓了往後,往後,我必須像撕開一塊大疤的,往後我慘厲的初戀。

我曾經,每聽到信天游,那幾聲劈裂哨吶,令我心一抖滾下熱淚。我也簡直戀物癖似的,著於北方大褂那種藍染。所有這些,重逢於羅馬莫莫家,卻怎麼都變成了情淬光之後的糟粕,一如唐僧抵達靈山渡河時駭見水面溜下死屍,是他掉的凡身俗骨。

近來我物慾越淡泊,衰老的兆徵。

我與世界,若即若離。如此靠近天堂,而無墜毀之虞。永桔謂,再沒有一人比他更能瞭解我的酷。他説,像戴維斯的小喇叭音那樣行走於蛋殼之上。不要演奏你知道的,演奏你聽到的,戴維斯説。

永桔發現莫莫居然有一張戴維斯cd,反覆眷聽著。他告訴我,這張walking,是prestige唱片公司時期錄製的,五四年紐約,二十八歲的戴維斯戒毒成功,改變酷爵士風格,演奏質野有力的硬咆

他教給我聽,戴維斯幾乎不用顫音,彷若人聲,時而遙遠憂思,時而堅定,明亮。有一種空間,很簡潔,戴維斯説過,他總是注意在聽是不是能把什麼省掉。

永桔模仿給我看,戴維斯吹奏加了弱音器的小喇叭,彷佛對著麥克風吐吶。沒有明確起音,起於恍惚不定的瞬間,又同樣,結於無所終之處。永桔背轉了身去,戴維斯常常背對聽眾吹,吹完獨奏的部份就下台。永桔如入無人之境,隨底下傳上來的怡蕩奏樂在那薔薇棚壁前忘我搖曳。

他那好極了的節奏,像跟音樂在歡愛。眼看他耳鬢廝磨就要到達時,忽又身迤邐去,延宕愉悦。旋律好順忍的繞住他,依從他再又來一回。似有若無的觸吻,他亦接,亦推拒,而已讓那輕觸吻遍全身,把他鬆鬆撥開,把他彈棉絮般,彈得鬆軟又蓬高。但他仍不允,教那親吻有點急起來,似踩著,沒踩著,終至順忍所可依從的極限時,他就回轉來,變得很馴良,聽天由命的任憑去。可這會兒,旋律倒又不急了,引領他緩緩朝前去,摸索著,猶疑著,是嗎?對嗎?思尋著。然而他已嗅見真理的氣味不遠了,動起來,是的是的,就在前方,咫尺天涯。他超前跑過去,凌駕於節拍之上的急奏追隨來,是啊快到了快到了,他們在真理人的光芒裏熱烈囈吻著…

我妒羨加,拭去眼角的淚光千萬莫讓他發現。

昨天我們在聖彼得教堂聽彌撒,傍晚五點那一場的,稀落少人,管風琴先響起來,像天使之翼從高闊無比的堂頂覆垂下來,我伸手握緊永桔。一列白袍披紅襟神職人員走過我們旁邊通道到前面祭壇,永桔回應我,握得死緊,如同世間新郎新娘於神前締約。既然人的姻親制度裏我們註定是無份的,那麼在這裏罷,這裏米開朗基羅設計並開始建造,造了一百年才完工的圓形大屋頂教堂,締結我們的婚約。

我們在一起三年半,信守忠誠,互相體貼。但我不敢設想未來,如此一對一的貞潔關係,只是因為愛情?天知道,愛情比麗似夏花更短暫,每多一次觸摸就多一次耗損了它的奇妙。

似乎,我們只是剛好在都發過瘋病已經復元時,彼此遇見。渴望過一種穩定,放心,不虛空的生活,勝過其它一切。我們只是正巧在許多方面,同步了,因此幸運的維持著平衡狀態。

我們互相有一份約束,恰如古小説裏的嫺美女子婉拒追求者所説的話“我是有約束的人了。”唯有過過毫無約束子的人,才會知道有約束,是多麼幸福可驕矜的。

我們彼此同意,甘願受到對方的約束,而因此也從對方取得了權力,這就是契約。契約存在的一天,他的靈魂跟體完全屬於我,因此我得以付給他從外到裏淋漓盡至的滿足。

記得嗎“特權,就是打仗的時候走最前線。”這個定義,曾讓蒙田在他的論文集裏大驚小怪描述了一整章。蒙田會見三個被帶到歐洲的巴西印地安人,他問在他們的國家裏,國王享有什麼特權?

不,不是國王,是酋長。中有一位酋長印地安人好傲然自得回答了蒙田,特權,就是打仗的時候走最前線。

我的特權,就是愛的時候給他酣飽。我得以授予我的慷慨,這是幸福的。

往昔沒有約束的子,我跟千百個身體,然而,後宮年輕漂亮的女奴們,在蘇丹懷中都變成了一樣。我想填飽慾望,卻變成癆鬼掉在填不飽的惡道輪迴中。

太久太久,我本忘記了跟靈魂做愛的滋味竟是為何。我不曾指望遇見永桔,彼此傾慕,願意換自己。以身做這場,我們驗證,身體是千篇一律的,可隱藏在身體裏的那個魂靈,妙差別他才是獨一無二啊。

於是我們訂下契約,互允開發。當愛情夏花漸凋萎,我們尚存足夠多的好奇心繼續開疆拓土,一時間仍興味盎然。

而我,而我依舊不敢,設想未來。

異教徒?或是背教變態倒錯者?我們怎敢信誓旦旦。我們不過近似,首度石油危機那次突然風行起來的泛美廣告辭──享樂今天,明天會更貴。

看哪,神都會毀壞,何況契約。

就是聖彼得教堂,持有進入永生天堂鑰匙的聖彼得座像即在前方垂瞰信徒,彌撒的進行中亦難掩一股倦怠氣。儀式也成了制度和習慣,神就差不多快死了。現在,讓我們背教者的甜好心情投結昏暮沉沉的彌撒上,使之一變,換上來瑰麗彩,如同一切一切的儀式之初。

看哪,奧深的後殿中央青銅椅上,放著聖靈鴿子,萬丈光芒。正殿主祭壇四大柱支撐起青銅屋頂,設若這是女媧的斷鰲足以立四極。祭壇地下三十多年前發現了記載中的聖彼得遺體,修成一墓。祭壇內有懺悔堂,九十五盞油燈,晝夜不滅,設若這是天地際極的二燭龍在守護。記得吧,那首詩,北斗酌美酒,勸龍各一觴,富貴非所願,為人駐頹光!我們要長命百歲,做愛到很老很老的時候也不厭倦。

我們握著的手沒有鬆開過,至分完聖餅才離開正殿。出大門,看看上面的渡海聖彼得,十三世紀馬賽克作品。天已黑,教宗高高的住處燈光亮起來,廣場上橘黃燈球也亮了。來時雨,廣場邊起虹。虹出雙,鮮盛的是雄,叫虹,暗的雌,叫霓。我們互做霓虹,在難以承認我們合法關係的現社會,但願我們能存活著好比偶然雨幕把太陽光晰顯為七彩讓世人看見。

我們數著廣場廊的多里尼式圓柱,環繞對稱築成半圓形,聽説有兩百八十四。數過來大半時,我們在一列無人蹤的柱影底下俳惻親吻,差點不,聽見羣鴿西歸疾雨般掃過耳邊,忘記了數到第幾柱子。

良久,我們讓澎湃起伏慢慢平坦下來,入四周的罕靜。列柱,跟它們的黑影,跟西元初移豎此地的埃及方尖碑,縱深錯幻如大峽谷,納著昔往今來無數計的時間,以至太過飽和,沙無聲把人沒頂其中的時間冢呀,嚇到了我們。

我們一語不發,手攜手火速逃離,生怕稍慢一點它那巨大無息的陰影便追蹤而至。

逃出大理石建造的繁麗商店街朝聖路,我們沿台伯河緩緩走去巴士站,永桔説,所以我最不喜歡看古蹟,只會讓我到死亡。他哽咽著,到生離死別。

是啊我説,鼻子酸酸的,所以我們要好好鍛練身體,以便活到很老很老還可以做。

所以我們下定決心,回台灣之後,選個黃道吉去驗血。不論萬一誰是陽反應,我們都同意白頭偕老。

“在一切之中愛慕與事奉”銀戒背裏一圈刻文,我們揣摸是這個意思。賣各種華美聖器的店鋪,我們挑選到算是最便宜的信物,互相贈給。我拉過永桔手指親愛啃食著,不含丁點的,任他指上的銀戒咬得我牙齦痠麻。

我記得,他在戴維斯的小喇叭演奏裏忘情搖擺,看着看着,我的人整個像只剩下一泡無任何自衞力的心腸,軟嗒嗒淌著水晾曬於白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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