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迴風陵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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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理宗皇帝開慶元年,是為蒙古大汗蒙哥接位後的第九年,時值二月初,黃河北岸的風陵渡頭擾攘一片,驢鳴馬嘶,夾著人聲車聲,這幾天候乍寒乍暖,黃河先是解了凍,到這北風一刮,下起雪來,河水重又凝冰。水面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行車,許多要渡河南下的客人都給阻有風陵渡口,無法啟程。風陵渡上雖有幾家客店,但北來行旅源源不絕,不到半天,早已住得滿了,後來的客商再也無處可以住宿。

鎮上最大的一家客店叫作“安渡老店”取的是平安過渡的彩頭。這家客店客舍寬大,找不到客店的商客便都湧來了,因此更是分外擁擠。掌櫃的費盡舌,每一間房中都滿了三四個人,餘下的二十來人實在無可安置,只得都在大堂上圍坐。店夥搬開桌椅,在堂上生了一堆大火。門外北風呼嘯,寒風夾雪,從門縫中擠將進來,吹得火堆時旺時暗。眾客人看來明多半仍不能成行,眉間心頭,均含愁意。

漸暗,那雪卻是越下越大了起來,忽聽得馬蹄聲響,三騎馬急奔而至,停在客店門口。堂上一個老客皺眉道:“又有客人來了。”果然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掌櫃的,給備兩間寬敞乾淨的上房。”掌櫃的陪笑道:“對不起您老,小店早已住得滿滿的,委實騰不出地方來啦。”那女子說道:“好罷,那麼便一間好了。”那掌櫃道:“當真對不住,貴客光臨,小店便要請也請不到,可是今兒實在是客人都住滿了。”那女子揮動馬鞭,“啪”的一聲,在空中虛擊一記,斥道:“廢話!你開客店的,不備店房,又開甚麼店?你叫人家讓讓不成麼?多給你店錢便是了。”說著便向堂上闖了進來。

眾人見到這女子,眼前都是陡然一亮,只見她三十有餘,杏臉桃腮,容顏端麗,身穿寶藍的錦緞皮襖,領口處出一塊貂皮,服飾頗為華貴。這少女身後跟著一男一女,都是十五六歲年紀,男的濃眉大眼,神情豪,女的卻是清雅秀麗。那少年和少女都穿淡綠緞子的皮襖,少女頸中掛著一串明珠,每粒珠子都是一般的小指頭大小,發出淡淡光暈。眾客商為這三人氣勢所懾,本在說話的人都住了口不言,呆呆的望著三人。

店夥躬身陪笑道:“,你瞧,這些客官們都是找不到店房的。你三位若是不嫌委屈,小的讓大家挪個地方,就在這兒烤烤火,胡亂將就一晚,明兒冰結得實了,就不定就能過河。”那‮婦少‬心中好不耐煩,但瞧這情景卻也是實情,蹙起眉頭不語。坐在火堆旁的一箇中年女人說道:“,你就坐在這兒,烤烤火,趕了寒氣再說。”那美貌‮婦少‬道:“好,多謝你啦。”從在那中年婦人身旁的男客趕緊向旁挪移,讓出老大一片地方來。

三人坐下不久,店夥便送上飯菜。菜餚倒也豐盛,雞俱有,另有一大壺白酒。那美貌‮婦少‬酒量甚豪,喝了一碗又是一碗,那少年和那文秀少女也陪她喝些,聽他三人稱呼乃是姊弟。那少年年紀似較小女為大,卻叫她“姊姊”眾人圍坐在火堆之旁,聽著門外風聲呼呼,一時都無睡意。

一個山西口音的漢子說道:“這天氣真是折磨人,一會兒解凍,一會兒結冰,老天爺可真不給人好子過。”一個湖北口音的矮個子道:“你別怨天怨地啦,咱們在這兒有個熱火兒烤,有口安穩飯吃,還爭甚麼?你只要在我們襄陽圍城中住過,天下再苦的地方都變成安樂窩。”那美貌‮婦少‬聽到“襄陽圍城”四字,向弟妹二人望了一眼。

一個廣東口音的客人問道:“請問老兄,那襄陽圍城之中,卻是怎生光景?”那湖北客人說道:“蒙古韃子的殘暴,各位早已知聞,那也不用多說了。那一年蒙古十多萬大軍猛攻襄陽,守軍統制呂大人是個昏庸無能之徒,幸蒙郭大俠夫婦奮力抗敵…”那‮婦少‬聽到“郭大俠夫婦”的名字,神一動。聽那湖北客人續道:“襄陽城中數十萬軍民也是人人竭力死城,沒一個畏縮退後的。像小人只是推車的小商販,也搬土運石,出了一身力氣來幫助守城。我臉上這老大箭疤,便是給蒙古韃子的。”眾人一齊望他臉上,見他左眼下果然有個茶杯口大小的箭創,不由得都肅然起敬。

那廣東客人道:“我大宋土廣人多,倘若人人都象老兄一樣,蒙古韃子再兇狠十倍,也不能佔我江山。”那湖北人道:“是啦。你瞧蒙古大軍連攻襄陽十餘年,始終打不下,別的地方卻是手到拿來,聽說西域外國幾十個國家都給蒙古兵滅了,我們襄陽始終屹立如山。蒙古王子忽必烈親臨城下督戰,可也奈何不了我們襄陽人。”說著大有得意之

那廣東客人道:“老百姓都是要和韃子拼命的,韃子倘若打到廣東來,瞧我們廣東佬也好好跟***幹一下子。”那湖北人道:“不跟韃子拼命,一般的沒命。蒙古韃子攻不進襄陽,便捉了城外的漢人,綁在城下一個個的斬首,還有四五歲、六七歲的小孩兒用繩子綁了,讓馬匹拉著,拖在城下繞城奔跑,繞不到半個圈子,孩子早沒了氣。我們在城頭聽到孩兒們啼哭呼號,真如刀割心頭一?恪w滄又壞朗鉤穌獾炔斜┦侄危?隳芟諾夢頤峭督擔?墒撬?膠荻荊?頤竊絞氐美巍d且荒晗逖舫侵辛甘吵怨飭耍??裁壞煤攘耍?膠罄戳?髕の鬯?渤院雀刪唬?滄尤詞賈展ゲ喚?礎:罄戴滄用環ㄗ櫻?揮型?!蹦槍愣?說潰骸罷饈?嗄昀矗?熱舨皇竅逖艏崾夭磺??笏偉氡誚?街慌略繅巡輝諏恕!?

眾人紛紛問起襄陽守城的情形,那湖北人說得有聲有,把郭靖、黃蓉夫婦誇得便如天神一般,眾人贊聲不絕。

一個四川口音的客人忽然嘆道:“其實守城的好官各地都有,只是朝廷忠不分,往往臣享盡榮華富貴,忠臣卻含冤而死。前朝的嶽爺爺不必說了,比如我們四川,朝廷就屈殺了好幾位守土的大忠臣。”那湖北人道:“那是誰啊?倒要請教。”那四川人道:“蒙古韃子攻打四川十多年,全賴餘<王介>餘大帥守禦,全川百姓都當他萬家生佛一般。那知皇上聽信了臣丁大全的話,說餘大帥甚麼擅權,又是甚麼跋扈,賜下藥酒,得他自殺了,換了一個懦弱無能的黨來做元帥。後來韃子一攻,川北當場便守不住。陣前兵將是餘大帥的舊部,大家一樣拼命死戰。但那元帥只會奉承上司,一到打仗,調兵遣將甚麼都不在行,自然抵擋不住了。丁大全、陳大方這夥黨庇護那狗元帥,反冤枉力戰不屈的王惟忠將軍通敵,竟將他全家逮京,把王將軍斬首了。”他說到這裡,聲音竟有些嗚咽,眾人同聲嘆息。

那廣東客人憤憤的道:“國家大事,便壞在這些臣手裡。聽說朝中三犬,這臣丁大全便是其中之一了。”一個白淨面皮的少年一直在旁聽著,默不作聲,這時口道:“不錯,朝中臣以丁大全、陳大方、胡大昌三人居首。臨安人給他們名字那個‘大’字之旁都加上一點,稱之為丁犬全、陳犬方,胡犬昌。”眾人聽到這裡都笑了起來。

那四川人道:“聽老弟口音,是京都臨安人氏了。”那少年道:“正是。”那四川人道:“然則王惟忠將軍受刑是的情狀,老弟可曾聽人說起過?”那少年道:“小弟還是親眼看見呢。王將軍臨死時臉兀自不變,威風凜凜,罵丁大全和陳大方禍國殃民,而且還有一件異事。”眾人齊問:“甚麼異事?”那少年道:“王將軍是陳大方一手謀害的。王將軍被綁赴刑場之時,在長街上高聲大叫,說死後決向玉皇大帝訴冤。王將軍死後第三天,那陳大方果在家中暴斃,他的首級卻高懸在臨安東門的鐘鼓樓簷角之上,在一長竿上高高挑著。這地方猿猴也爬不上去,別說是人了,若不是玉皇大帝派的天神天將,卻是誰幹的呢?”眾人嘖嘖稱奇。那少年道:“此事臨安無人不曉,卻非我生安白造的。各位若到臨安去,一問便知。”那四川人道:“這位老弟的話的確不錯。只不過殺陳大方的,並不是天神天將,卻是一位英雄豪傑。”那少年搖頭道:“想那陳大方是朝中大官,家將親兵,防衛何等周密,常人怎殺得了他?再說,要把這臣的首級高高挑在鐘樓的簷角之上,除非是生了翅膀,才有這等本領。”那四川人道:“本領非凡的奇人俠士,世上畢竟還是有的。但小弟若不是北眼目睹,可也真的難以相信。”那少年奇道:“你親眼見到他把陳大方的首級掛上高竿?你怎會親眼看見?”那四川人微一遲疑,說道:“王惟忠將軍有個兒子,王將軍被逮時他逃走在外,朝中臣要斬草除,派下軍馬追拿,那王將軍之子也是個軍官,雖會武藝,卻是寡不敵眾,眼見要被追兵逮住,卻來了一位救星,赤手空拳的將數十名軍馬打得落花水。小王將軍便將父子衛國力戰、卻被臣陷害之情說了。那位大俠連夜趕赴臨安,想要搭救王將軍,但終於遲了兩,王將軍已經被害。那大俠一怒之下,當晚便去割了陳大方的首級。那鐘樓簷角雖是猿猴所不能攀援,但那位大俠只輕輕一縱,就跳了上去。”那廣東客人問道:“這位俠客是誰?怎生模樣?”那四川人道:“我不知這位俠客的姓名,只是見他少了一條右臂,相貌…相貌也很奇特,他騎一匹馬,牽一匹馬,另外那匹馬上帶著一頭模樣希奇古怪的大鳥…”他話未說完,一個神情豪的漢子大聲說道:“不錯,這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鵰俠’!”那四川人問道:“他叫作‘神鵰俠’?”那漢子道:“是啊,這位大俠行俠仗義,好打抱不平,可是從來不肯說自己姓名,江湖上朋友見他和一頭怪鳥形影不離,便送了一個外號,叫作‘神鵰大俠’。他說‘大俠’兩字決不敢當,旁人只好叫他作‘神鵰俠’,其實憑他的所作所為,稱一聲‘大俠’又有甚麼當不起呢?他要是當不起,誰還當得起?”那美貌‮婦少‬突然口道:“你是大俠,我也是大俠,哼,大俠也未免太多啦。”那四川人凜然道:“這位說那裡話來?江湖上的事兒小人雖然不懂,但那位神鵰大俠為了救王將軍之命,從江西趕到臨安,四四夜,目不睫,沒睡上半個時辰。他和王將軍素不相識,只是憐他盡忠報國,卻被臣陷害,便這等奮不顧身的幹冒大險,為王將軍伸冤存孤,你說該不該稱他一聲大俠呢?”那‮婦少‬哼了一聲,待要駁斥,她身旁的文秀少女說道:“姊姊,這位英雄如此作為,那也當得起稱一聲‘大俠’了。”她語言清脆,一入耳中,人人都覺說不出的舒服好聽。

那少女道:“你懂甚麼?”轉頭向那四川人道:“你怎能知道得這般清楚?還不是道聽途說?江湖上的傳聞,十成中倒有九成靠不住。”那四川人沉半晌,正道:“小人姓王,王惟忠將軍便是先父。小人的命是神鵰大俠所救。小人身為欽犯,朝廷頒下海捕文書,要小人頭上的腦袋。但既涉及救命恩人的名聲,小人可不敢貪生怕死,隱瞞不說。”眾人聽他這麼說,都是一呆。那廣東人大拇指一翹,大聲道:“小王將軍,你是個好漢子,有那個不要臉的膽敢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大夥兒給他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眾人轟然稱是。那美婦人聽他如此說,也已不能反駁。

那文秀少女望著忽暗忽明的火花,悠然出神,輕輕的道:“神鵰大俠,神鵰大俠…”轉頭向小王將軍道:“王大叔,這位神鵰大俠武功既然這等高強,又怎地會少了一條手臂?”那美婦人神大變,嘴微動,似要說話,卻又忍住。小王將軍搖頭道:“我連神鵰大俠的姓名也問不到,他老人家的身世是更加不知了。”那美婦人哼了一聲,道:“你自然不知。”那臨安少年道:“神鵰俠誅殺臣,是小王將軍親眼目睹,那麼自然不是天神天將所為了。但臣丁大全一夜之間麵皮變青,卻必是上天施罰之故。”那廣東人道:“他怎麼一夜之間麵皮變青?這可真奇了。”那臨安少年道:“從前臨安人都叫丁大全為丁犬全,但現今卻叫作‘丁青皮’。他本來白淨臉皮,忽然一夜之間變成了青,而且從此不褪,憑他多麼高明的大夫也醫治不了。聽說皇上也曾問起,那臣奏道:他一心一意為皇上效力,憂心國事,數晚不睡,以致臉發青。可是臨安城中個個都說,這相禍國殃民,玉皇大帝遣神將把他的臉皮打青了。”那廣東人笑著搖頭,道:“這可愈說愈奇了。”那神情豪的漢子突然哈哈大笑,拍腿叫道:“這件事也是神鵰俠乾的,嘿嘿,痛快痛快。”眾人忙問:“怎麼也是神鵰俠乾的?”那大漢只是大笑,連稱:“痛快,痛快。”那廣東客人慾知詳情,命店小二打來兩斤白乾,請那大漢喝酒。

那大漢喝了一大碗白乾,意興更豪,大聲說道:“這件事不是兄弟吹牛,兄弟也有一點小小的功勞。那天晚上神鵰俠突然來到臨安,叫我帶領夥伴,把臨安錢塘縣衙門中的孔目差役一起綁了,剝下他們的衣服,讓眾夥伴喬扮官役。大夥兒又驚又喜,不知神鵰俠何以如此吩咐,但想來必有好戲,自然遵命辦理。到得三更過後,神鵰俠到了錢塘縣衙門,他老人家穿起縣官服,坐上正堂,驚堂木一拍,喝道:‘帶犯官丁大全!’”他說到這裡,口沫橫飛,喝了一大口酒。

那廣東客人道:“老兄那時在臨安做何營生?”那漢子橫了他一眼,大聲道:“做甚麼營生?大碗喝酒,大塊吃,大秤分金,做的是沒本錢買賣。”那廣東客人吃了一驚,不敢再問。

那大漢又道:“那時我聽到‘丁大全’三字,心中一怔,尋思:‘丁大全這狗官是當朝宰相啊,神鵰俠怎地將他拿來了?’只見神鵰俠又是一拍驚堂木,兩名漢子果然把一個身穿大臣服的傢伙揪了上來。早一年丁大全到佑聖觀燒香,我在道觀外見過他的面目,這時一看,可不是丁大全是誰?他嚇得渾身發抖,想跪又不想跪。一名兄弟在他膝彎踢了一腳,他撲地便跪倒了,哈哈,痛快,痛快!神鵰俠問道:‘丁大全,他知罪了麼,’丁大全道:‘不知。’神鵰俠喝道:‘你營私舞弊,屈殺忠良,殘害百姓,通敵誤國,種種惡情事,快快給我招來。’丁大全道:‘你到底是甚麼人?劫侮大臣,可不知王法麼?’神鵰俠道:‘你還知道王法?左右,打他四十板再說!’大夥兒素來恨這相,這時候下板子時加倍出力,只打得這相暈去數次,連連求饒。神鵰俠問他一句,他便答一句,再也不敢倔強。神鵰俠命取過紙筆,叫他寫供狀。他稍一遲疑,神鵰俠便喝令我們打他股,掌他嘴巴。”那文秀少女噗哧一笑,低聲道:“有趣,有趣!”那大漢咕嘟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是啊,原本有趣得很。那丁大全吃打不過,只得親筆招供,可是他拖拖捱捱,寫得極慢,神鵰俠連聲催促,他總是不肯寫快。不久天將明,衙門外人聲喧譁,到了大批軍馬,想是風聲洩漏了出去。神鵰俠怒起上來,喝道:‘把他腦袋砍了!’跟著向我使個眼。我知神鵰俠輕易不肯傷人命,於是拔出鋼刀,在丁大全頸中‘刷’的一刀,這一刀下去時,鋼刀在半空中轉了個圈兒,砍在頭頸中的不是刀鋒,而是刀背。但這一下丁大全可嚇破了膽,只見他臉突然轉藍,暈了過去。神鵰刻俠哈哈大笑,說叫我們便穿著衙役衣服,從邊門溜走,各自回家。他老人家親自斷後,也沒鋒打仗,大夥兒平平安安的退走,聽說神鵰俠第二天親入皇宮,把丁大全的供狀給皇帝老兒。但不知丁大全如何花言巧語,皇帝老兒竟信了他的,還是叫他做宰相做下去。”小王將軍嘆道:“主上若不昏庸無道,臣便不能作惡。去了個秦檜,來個韓佗胄;去了韓佗胄,來個史彌遠;去了史彌遠,又來丁大全。眼見賈似道漸得勢,這又是個禍國殃民之徒。唉,臣一個接著一個,我大宋江山,眼見難保呢。”那大漢道:“除非請神鵰俠做宰相,那才能打退韃子,天下太平。”那美貌少女口道:“哼,他也配做宰相?”那大漢怒道:“他不配難道你配?”那‮婦少‬怒氣上衝,喝道:“你是甚麼東西,膽敢對我無禮?”眼見那大漢手中執著撥火鐵,她隨手從地下拾起一段木柴,在撥火上一敲。那大漢手臂一震,只覺半身痠麻,噹的一聲,火脫手落在地下,火堆中火星濺了起來,燒焦了他數十鬍子。眾人失聲驚叫。那大漢子雖躁,但領教了她如此武功,吃了虧竟是不敢發作,只是咕咕噥噥的摸著鬍子,連酒也不想喝了。

那文秀少女道:“人家說那神鵰俠說得好好的,你幹麼老是不愛聽?”好轉頭向那大漢嫣然微笑,道:“大叔,你別見怪。”那大漢本來滿腔怒氣,但見她這麼甜甜一笑,怒火登時消於無形,咧著大口報以一笑,想說句客氣話,卻不知如何措詞才好。

那少女道:“大叔,那神鵰俠你是怎麼認得他的?”那大漢向‮婦少‬望了一眼,遲疑著不說。那少女道:“你說好啦,只要不得罪我姊姊便成。神鵰俠多大年紀啦?他的神鵰好不好看?”不等大漢回答,轉頭向那‮婦少‬道:“姊姊,不知他那頭神鵰跟咱們一對白雕兒比起來又怎樣?”那‮婦少‬道:“跟咱們的雙鵰比?天下那有甚麼雕兒鷹兒,能比得上咱們的雙鵰。”那少女道:“那也不見得。爹爹常說:‘學武之人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決計不可自滿。’人既如此,比咱們的雕兒更好的禽鳥,想來也是有的。”那‮婦少‬道:“你小小年紀,懂得甚麼。咱們出來之時,爹媽叫你聽我的話,你不記得了麼?”那少女笑道:“那也得瞧你說得對不對啊。弟弟,你說我的話對,還是姊姊的話對?”她身旁那少年雖然生得高大壯實,卻是滿臉稚氣,遲疑了一會,道:“我不知道。爹爹說咱兩個該聽大姊姊的話,叫你別跟大姊姊頂嘴。”那‮婦少‬甚是得意,道:“可不是麼?”那少女見弟弟幫了大姊,也不生氣,笑道:“你甚麼也不懂的。”回頭又向那豪漢子道:“大叔,你再說神鵰俠的故事罷!”那大漢道:“好,既然姑娘要聽,我便說說,我姓宋的雖然本事低微,可也是個響噹噹的漢子,生平說一是一,決沒半句虛言,姑娘若是不信,那便不用聽了。”那少女提起酒壺給他斟了一碗酒,笑道:“我怎會不信?快點兒講罷!”又叫道:“店小二,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牛,我姊姊請眾位伯伯叔叔喝酒,驅驅寒氣。”店小二連聲答應,吆喝著吩咐下去。眾人笑逐顏開,齊聲道謝。過不多時,三名店夥將酒送上來。

那美貌‮婦少‬沉著臉道:“我便是要請客,也不請胡說八道之人。店小二,這酒的錢可不能開在我的帳上。”店小二一愣,望望‮婦少‬,又望望少女,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女從頭上拔下一枚金釵,遞給店小二,說道:“這是真金的釵兒,值得十幾兩銀子罷。你拿去給我換了。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羊。”那‮婦少‬怒道:“妹妹,你定要跟我賭氣,是不是?單是釵頭這顆明珠,總值百多兩銀子,你死賴活賴的跟朱伯伯要來,卻這麼隨隨便便的請人喝酒。瞧你回到襄陽時,媽問起來時怎麼代?”那少女伸伸舌頭,笑道:“我說在道上掉了,找來找去找不到?”那‮婦少‬道:“我才不跟你圓謊呢。”那少女伸筷夾了一塊牛,放在口中吃了。說道:“吃也吃過了,難道還能退麼?各位請啊,不用客氣。”眾人見她姊妹二人鬥氣,都覺有趣,心中均喜那少女天真瀟灑,便是不會喝酒之人也都端起酒碗喝了幾口,暗中幫那少女。那‮婦少‬賭氣閉上眼睛,伸手住耳朵。

那少女笑道:“宋大叔,我姊姊睡著了,你大聲說話也不妨,吵不醒她的。”那‮婦少‬睜開眼來,怒道:“我幾時睡著了?”那少女道:“那更好啦,越發不會吵了你。”那‮婦少‬大聲道:“襄兒,我跟你說,你再跟我抬槓,明兒我不要你跟我一塊走。”那少女道:“我也不怕,我自和三弟同行便是。”那‮婦少‬道:“三弟跟著我。”那少女道:“三弟,你說要跟誰一起走?”那少年左右為難,幫了大姊,二姊要惱,幫了二姊,大姊又要生氣,囁嚅著道:“媽媽說的,咱三人要一塊兒走,不可失散了。”那‮婦少‬向妹子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早知你這般不聽話,你小時候給壞人攜了去,我才不著急要找你回來呢。”那少女聽她這般說,心腸軟了,摟著‮婦少‬的肩膀,央求道:“好姊姊,別生氣啦,算是我錯了。”那‮婦少‬氣鼓鼓的不理。那少女道:“你不笑,我可要呵你癢了。”那‮婦少‬反而更轉過頭去。那少女突伸右手,向‮婦少‬背後襲到她的腋底,那‮婦少‬頭也不回,左手向後掠出。那少女出左手拿她手腕,右手繼續向前。那‮婦少‬右肘微沉,壓向妹子的臂彎。那少女手掌轉個圓圈,避開了她的一壓,姿勢好看之極。頃刻之間,兩人你來我往的拆解了七八招,使的都是巧妙的“小擒拿手法”那少女固然呵不到姊姊腋底,那‮婦少‬也抓不到妹子的手腕。

突然屋角有人低低喝一聲:“好俊功夫!”姊妹倆同時住手,向屋角望去,只見一人蜷成一團,腦袋埋在雙膝之間,正自沉沉大睡。姊妹倆在火堆旁坐下之時便見他如此睡著,始終沒動過一動,旁人固然瞧不見他臉孔,你也見不到姊妹倆的玩鬧,看來這一聲喝采不是他所發。

那少年道:“大姊、二姊,爹爹叫咱們不要隨便顯功夫。”那少女微笑道:“小老頭兒,少年老成,算你說得對。”轉頭向那豪大漢道:“宋大叔,對不起,咱姊妹倆忙著鬥嘴,忘了聽你講故事,你請快說罷。”那姓宋的大漢道:“我可不是講故事,那是千真萬確的經歷。”那少女道:“是啦,你宋大叔說的,自然千真萬確。”那大漢喝了口酒,笑道:“吃了姑娘這許多酒,要不說也不成啦。若不是昨晚三粒骰子上輸了個乾乾淨淨,我也真該還請姑娘才是,你大叔長,大叔短,難道是白叫的麼?說到我怎樣識得神鵰俠,我跟這位小王將軍差不多,也是神鵰俠救了我的命。不過這一次他倒不是使武功,卻是出錢去買的。”那少女笑道:“咦,這倒奇了,他出錢買你?你值多少銀子一斤啊?”那大漢呵呵大笑,說道:“我姓宋的這身賤,比牛可貴多了,神鵰俠居然出到二千兩銀子。五年多前,我在山東濟南府打報不平,殺了一個地痞,殺人償命,判了個斬決,那也沒話好說。那知道過了幾天,歷城縣的縣官審訊一個無惡不作的土豪,又將我提上堂一頓拷打,說那土豪謀財害命、擄人勒索、強搶民女、包娼包賭的事都是我做的,當堂將那土豪放了。後來牢頭跟我說,原來那土豪送了一千兩銀子給縣官,縣官便把他的死罪都加到我身上,反正犯一條死罪是殺頭,十條死罪也是殺頭,這叫作兩人做事一人當。我一聽之下冤氣沖天,在獄中大喊大叫,痛罵贓官,可是那又有甚麼用?

“過了幾天,贓官又提堂再審,那土豪又是跟我並排跪著。我破口大罵:‘賊贓官,你貪贓枉法,後不得好死!’那贓官笑嘻嘻的道:‘宋五,你不用這般火爆,本官已查得清清楚楚,你是冤枉。那地痞非你所殺,全是該犯所為!’說著向那土豪一指,命衙役重重責打,又上夾他招認殺那地痞,跟著便把我放了出來。這一下我可摸不著頭腦了,那地痞明明是我所殺,怎地又去算在別人的帳上?”那少女聽到這裡,格的一聲笑,說道:“這縣官可真算得是胡塗透頂。”宋五道:“他才不胡塗呢,我回到家裡,我老孃才跟我說,原來我判了死罪之後,我娘天天在街上痛哭,這天適逢神鵰俠經過,問起原因。神鵰俠再去一打聽,明白了其中道理,他老人家說他有事在身,這當兒沒空去跟這贓官算賬,他給了我娘二千兩銀子,將我買了出來。過了三個月,縣中沸沸揚揚的傳說,說縣官大發脾氣,氣得嘔血,原來有一晚被盜四千兩銀子。我知道定是神鵰俠所為,不敢在原籍居住了,便搬去江南臨安府。過了一年多,有人跟我說,海邊有一位斷了臂的相公,帶了一頭大怪鳥,呆呆的望著海,一連數天都是如此。我連忙趕去果然見到他老人家,這才能向他磕頭道謝呢。”那‮婦少‬忽道:“你謝甚麼?他付出二千兩,收進四千兩,還淨賺二千兩銀子呢。這姓楊的豈肯做賠本之事?”那少女道:“姓楊的?神鵰俠姓楊麼?”那‮婦少‬說:“我不知道,我又沒說他姓楊。”少女道:“我明明聽你說的。”那‮婦少‬道“定是你聽錯了。”那少女道:“好罷!我不跟你爭,那位神鵰俠就算賺了二千兩銀子,也必是用來救困濟貧,他是個慷慨瀟灑的大俠,難道還會自己貪圖財物?”眾人齊聲喝采,都道:“姑娘說得是!”那少女問道:“宋大叔,神鵰俠望著大海乾麼?他在等人嗎?”宋五搖頭道:“這個我可不知道了,這種事我們是不敢問的。”那少女拿起兩木柴投在火裡,望著火光由暗轉紅,輕輕的道:“那神鵰俠雖然急人之難,解人之困,說不定他自己卻有一件為難的心事呢?他為甚麼要呆呆的望著海?”坐在西首角里的一箇中年婦人突然說道:“小婦人有個表妹,有緣見過神鵰俠,她也曾見神鵰俠呆望大海,神古怪,因而親口問過他。神鵰俠說道:‘我的結髮子在大海彼岸,不能相見。’”眾人不約而同的“哦’了一聲。

那文秀少女道:“原來他有子的,不知道為甚麼會在大海彼岸。他本領這樣高強,幹麼不渡海去找他啊?”那中年婦人道:“我表妹也這般問過他。他說道:‘大海茫茫,不知到何方方能相見。’”那少女輕輕嘆道:“我料想這樣的人物,必是生具至至情,果然不錯。”又問:“你表妹生得很俊罷?她心中暗暗的喜歡神鵰俠,是不是?”那美貌‮婦少‬喝道:“二妹,你又在異想天開啦?”那中年婦人道:“我表妹的相貌,原也可算得是個美人。神鵰俠救了她母親,殺了她父親。我表妹是不是暗喜歡神鵰俠,旁人可沒法知道,現下也嫁了一個忠厚老實的莊稼人。神鵰刻俠給了她一大筆錢。子過得不錯呢。”那少女道:“神鵰刻俠救了她母親,殺了她父親,這事可真奇了。”那美貌‮婦少‬道:“這人脾氣古怪得很,好起來救人命,惡起來揮劍殺人。是啊,他從小便是這樣。”那少女奇道:“他從小便是這樣?你怎知道?”那‮婦少‬道:“我知道的。”那少女連連追問原因,那‮婦少‬總是不說。那少女道:“好,你不說便不說,我才不希罕聽呢!反正你便說了,我也未必就信。”轉頭向那中年婦人道:“大嫂,把你表妹的事說給我聽,好不好?”那婦人道:“好啊。我表妹和我是姑表姊妹,我二人年經差了十七歲,她媽媽是我的姑母…”那少女笑道:“她爹爹便是你姑丈了。”那婦人笑道:“你瞧,我羅裡羅唆的,莫怪姑娘不耐煩了。我姑丈是河南人,那一年蒙古韃子打到內黃,把我姑丈擄去當了奴隸。我姑母帶了我表妹,沿路討飯,從河南尋到山東,又從山東尋到山西,尋訪我姑丈的下落。”小王將軍嘆道:“萬里尋夫,那可是難得之極啊。”那婦人道:“只因我姑母和表妹容貌不錯,在道上奔波加倍的不易。兩人用汙泥塗黑了臉,以免壞人見起意…”那少女問道:“甚麼見起意?”火堆旁圍坐的眾人中倒有一半人笑了起來。那美貌‮婦少‬慍道:“二妹,你不懂便別瞎說,大姑娘家,這不教人笑話嗎?”那少女咕噥道:“我不懂才問啊,懂了還問甚麼?”那中年婦人微笑道:“這些難聽話,姑娘不懂才好。嗯,我姑母和表妹足足尋了四年,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在淮北尋到了姑丈,原來他是在一個蒙古千戶手下為奴。那千戶兇惡得緊,我姑母見到我姑丈之時,他剛給千戶打折了一條左腿。我姑母自是萬分心痛,求那千戶釋放歸家。那千戶那肯答應,說道這奴才是用一百兩銀子買來的,除非有五百兩銀子來贖,否則寧可打死,也不能放。我姑母連五兩銀子也拿不出來,那裡有五百兩銀子?左思右想,只得做起那不要臉的勾當,將自己和女兒都賣入了勾欄…”那少女又不懂了,只是適才一句問話惹起了許多人的鬨笑,這時不敢再問,聽那婦人續道:“這樣過了數年,母女倆雖略有積蓄,但要貯足五百兩銀子,那談何容易?幸好客人子弟們知道了她母女這番贖夫救父的苦心,給錢時往往多給了些。母女倆挨盡辛苦屈辱,這年大年晚,終於湊足了五百兩銀子。兩人捧到千戶的帳房,心想一家人從此可以團聚,歡喜喜的過新年了。”那少女聽到這裡,也代那母女兩人歡喜。卻聽那婦人說道:“那蒙古千戶收了五百兩銀子,便叫姑丈出來,讓他夫父女相見。我姑丈一家三口,向那千戶磕頭辭別。怎知道那千戶見了我表妹,忽起歹心,說道:‘好,你們來贖這奴才,那是再好不過,五百兩銀子兌上來罷!”我姑母大吃一驚,五百兩銀子早已給了千戶的帳戶收下,怎麼還兌銀子?那千戶臉一變,喝道:‘我是堂堂蒙古的千戶老爺,難道還會混賴奴才們的銀子?’我姑母又害怕又是傷心,當下在廳堂上放聲大哭起來,那千戶道:“也罷,今大年夜晚,我便開恩讓你們夫團聚,但怕這奴才一去不歸,且把你們的閨女抵押在這裡。‘我姑母知他不懷好意,怎肯答應?那千戶呼喝軍健,將我姑丈姑母趕出府去。

“我姑母捨不得女兒,在千戶府前呼天喊地的號哭。眾百姓明知她受了冤屈,但這淮北之地已不是我大宋所有,蒙古官兵殺個漢人便如踐踏螻蟻,有誰敢出來說句公道話?我姑丈反而說道:‘千戶老爺既然看上了咱們閨女,那是旁人前生修不到的福份,你哭甚麼?’原來他做奴才做得久了,竟是染上了一身奴才氣。他接著問那五百兩銀子從何而來。我姑母初時不肯說,但被得緊了,終於說了出來。我姑丈大怒,說我姑母敗壞名節,不守婦道,竟然自甘墮落,去做這般低賤之事,當即寫了一紙休書,把我姑母休了。”眾人齊聲嘆息,都說她姑母一生遭際實是不幸到了極處。

那中年婦人道:“我姑母千辛萬苦的熬了七八年,落得這等下場,實在不想活了,便到樹林中解下帶上了吊。皇天有眼,那位神鵰俠正好經過,救了他下來。問明原委,只聽得他怒火沖天。當晚便跳進千戶府中,只見那千戶正在迫我表妹,我姑丈居然在旁勸我表妹依從,說道她在勾欄裡這些年,又不是良家閨女,難道還想起甚麼貞節牌坊麼?神鵰俠一拳打死了姑丈,抓起那千戶投入淮河之中,把我表妹救了出來。他說我姑母賣身救夫,可比一般貞女節婦更加令人起敬。他又說生平最恨的便是負心薄倖之人、奴顏事敵之輩,我姑父兩老齊犯,他下手可不能容情了。”那少女聽得悠然神往,隨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輕輕說道:“你們許多人都見過神鵰俠,我卻沒福見過。若能見他一面,能聽他說幾句話,我…我又可比甚麼都歡喜。”那‮婦少‬大聲道:“這人武功自然是好的,但跟爹爹相比,可又差得遠啦。你小娃兒不知世事,讓人家加油添醬的一說,便道這人如何如何了不起。其實這人你也見過的,他還抱過你呢。”那少女紅暈雙頰,啐道:“你做姊姊的,說話也這般顛三倒四,有誰信你的?”那‮婦少‬道:“你不信也由得你。這個甚麼神鵰俠姓楊名過,小時候在咱們桃花島住過的。他那條手臂,便是…便道…嗯,你生下來沒到一天,你就抱過你了。”這美貌‮婦少‬便是郭芙,那少女是她妹妹郭襄,那少年則是郭襄的孿生兄弟郭破虜。匆匆十餘年,,郭芙早已與耶律齊成婚,郭襄和郭破虜也都長大了。姊弟三人奉父母之命,前赴晉陽邀請全真教耆宿長子丘處機至襄陽主持英雄大會。這一三姊弟從晉陽南歸,卻被冰雪阻於風陵渡口,聽了眾人一番夜話。

郭襄滿臉喜,低聲自語道:“我生下沒到一天,他便已抱過我了。”轉頭對郭芙道:“姊姊,那神鵰俠小時候真在咱們桃花島住過麼?怎地我沒聽爹媽說起過?”郭芙道:“你知道甚麼?爹媽沒跟你說的事多著呢。”原來楊過斷臂、小龍女中毒,全因郭芙行事莽撞而起。每當提及此事,郭靖便要大怒,女兒雖已出嫁,他仍要厲聲呵責,不給女兒女婿留何情面,因此郭家大小對此事絕口不提,郭襄和郭破虜始終沒聽人說起過楊過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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