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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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刻意將他揪出的人,在定他的罪名上,頗費心思。
被指認是他所誘姦的那個女子,是當時單位裡的一個臨時工,搞衛生的。說是隻有十六歲,但那發育得鼓鼓脹脹的模樣,望上去實在會以為是個小媳婦了。像那麼大的青年人,當時不是都要到農村隊或到邊疆當“兵團戰士”嗎?為什麼她卻留在城裡,當了個臨時工?說不清,也不必搞得那麼清楚。關鍵是,她在單位外面犯了事兒,被公安部門抓獲,讓她寫材料
待,她寫了好幾大篇,在那幾大篇裡,有幾行——也許只有一行——提到了金殿臣,說是金跟她“亂搞”過。這就夠了!
於是在金殿臣被隔離審查期間,單位裡幾乎每天晚上就都搞一次夜市。
他回憶起,那時晚上,他在後院自己的宿舍裡,隔著門窗,也能聽見前面傳過來的提審聲。常常是在一陣“坦白從寬!”
“放老實點!”的咆哮後,出現一段寂靜,這時他的耳朵眼就會產生出一種惶恐等待的刺癢,彷彿雨夜裡閃電劃過,而疾雷卻遲遲未響,那份焦慮與悚然,實難忍受。後來突然響起一片渾濁的喝斥,夾雜著拍桌子以及難以判斷的鈍音,他才鬆下一口氣,知道不過是老戲再現。
金殿臣接受窗上所釘的木條,接受二十四小時的輪監管,接受押解著去食堂和廁所,接受最低劣的飯菜,接受人們或鄙視或冷漠的目光,甚至也接受夜市,接受吆喝、斥罵與體罰,但他就是不承認與那女子“亂搞”過。
揪他、整他的人,為什麼非得要他自己承認罪行?在那個時期,就是他死不認帳,不也可以硬給他安上罪名嗎?為什麼不憚煩地搞那麼多次夜審?
是一種什麼樣的遊戲規則?為什麼雙方,以及差不多所有的人,都進入了那個約定俗成?
6有一天,印德鈞,當時的革委會主任,來對他說:“金殿臣死不招認。今晚你也來吧。也許你能起點作用。”他當時什麼心情?滿心不願意?是不願意,但那不願意並非“滿心”;是不是還有點受寵若驚?是的,在那個時代,不,甚至不僅那時,就是在任何一朝,一個本來處於邊緣的人,忽然被約往中心,多半都不會拒絕,起碼不會斷然拒絕。因為來自任何一方的看重。總能滿足個人那與生俱來的榮耀。是呀,單位雖小,男職工怎麼也有百十來位,能進入夜審問題人物的班子,歸裡包齊超不過六、七個,請他參加,那不是躍入中心了嗎?何況,中心風景於他來說,有一種神秘
;不錯,他在自己那間小小的宿舍裡聽見過來自中心的風雨雷電,但隔岸聽音,與身臨其境,畢竟不可同
而語…和許許多多的人在許許多多的情況下所呈現出的心理狀態一樣——他的心緒在蕩動中繞了一圈,又回到了起始狀:他不大願意,因為這對他來說,有一種朦朦朧朧的危險
。從邊緣向中心移動,從來都是危險的。
他問:“我能起什麼作用呢?”印主任說:“你跟金殿臣同過宿舍。再說,他想不到你會在場。你來軟的。他現在不吃硬的。”他當時聽了,心裡滋味是又辣又甜。他一度跟金殿臣同過宿舍。不是現在金殿臣住的這間,也不是他現在住的這間,是另外的一間。當時他剛到單位,整個兒是個渾的。金殿臣在農村有老婆,常在宿舍裡說些男女間的葷事。而印德鈞那時的宿舍就在他們隔壁。印德鈞有了對象,卻還沒結婚,常到他們宿舍裡來坐著,著煙瞎聊。印德鈞也是農村出來的,而且老家跟金殿臣者家離得不算遠,雖然印德鈞家裡是貧農,可是看不出他對金殿臣的歧視。相反,他跟金殿臣的共同語言卻非常之多,那些共同語言裡,一多半是關於農村裡男女間的葷事兒,令當時尚未開竅的他從旁聽來,既新奇,又驚訝,特別是印德鈞,出身好,黨員,在單位裡地位眼看著扶搖直上,卻在他們那間小小的宿舍裡,極放鬆、極坦率地談論農村裡種種男女間的“亂搞”談到興濃處,嗤嗤地笑,兩隻眼睛生動地放著光,
一口煙,眼皮又更富意味地眨動…
直到今天,他回憶起來,就印德鈞和金殿臣所描繪出來的農村風情而言,那真是一個開放的世界,乃至於天堂。那些話語在他心底的積澱,使他多少年後,一看到《紅高粱》那樣的電影裡的男女野合場面,便立刻承認其真實,而且體味到一種超越
的審美樂趣。…他記得,金殿臣有一回說起,他們村有個七十多歲的老頭,一個晚上還能睡三個相好的,而印德鈞就說,他們村有一家,三輩都是光
,給小輩娶進一個二十多歲的寡婦當老婆,結果那婦人跟他們三個男人都睡,不是強迫的,是她自願的,三個男人都很強壯,她丈夫十八歲,公公三十五歲,爺爺五十二歲,一家子居然過得和和睦睦。那女人也不避諱他家的亂倫關係,私下還跟與其相好的婦人說,最有勁的,是那個爺爺!後來她生下一個大胖小子,你說那是她兒子,還是小叔子,甚至叔爺?
…
這些亂七八糟的穢聞,如今再問起來,印德鈞還承認他自己擴散過嗎?
…
他實實在在地記得,印德鈞講起這些違反倫常的事情時,並不給他以虛偽人格的覺,甚至恰恰相反,就從那時起,印德鈞對他有一種親和力,雖然到文化大革命當中,印德鈞最後升為了單位的革命委員會主任,他們之間拉開了距離,可是在單位的“頭頭”裡面,惟有印德鈞給他一種平和、安全的
覺。印德鈞讓他參加對金殿臣的夜市,這是不是一種虛偽冷酷?至少,他清楚,你印德鈞在男男女女一類事情上,與金殿臣起碼是在
神上同
合汙過…但他從那時到現在,都沒有從這個角度對印德鈞產生過反
。他當時就知道,單位裡幾乎所有的人都心中有數,熱心於揪金殿臣、鬥金殿臣並一定要把金殿臣打倒在地踏上一隻腳的,是司馬山而絕非印德鈞。司馬山當時是革命委員會委員,分工管人事保衛。
7那是一座舊樓。樓下一角是幾間宿舍,金殿臣住最靠邊的一間。夜市就在樓上的一間辦公室裡進行。那間審訊室與那間老霍釘牢窗戶形成的監牢就隔著一層地板(也是天花板。是的,我們踩在腳下的,往往又正是罩在別人頭上的。我們或許又會有意無意地與別人易位。這類的聯想算得深刻嗎?)。
他記得,他進入那間審訊室時,司馬山似乎連招呼都沒跟他打。其他的人也都給他些含含胡胡的表情。他揀了個最靠邊的椅子坐下。印德鈞倒分明給了他一個微笑。他清醒地意識到,他不是這個圈裡的人,他與這個圈子的惟一聯繫,也就是印德鉤遞過的一絲線。他看出,司馬山等人甚至於沒有工夫對他表
輕視,就連往窗戶上釘木條的那個老霍,霍木匠,也一副將他忽略不計的表情,倒是他心裡不
蔑視地問:你老霍算個什麼呢?你什麼也不是!他們讓你在這兒,不過是要你充當打手罷了!哼!
…
把受審者提上來時,參與審問的人們要先商量這一回合的戰略與戰術,或者說是磋商“鬥爭的藝術”除了他,其他人已經多次研討過了,但這一晚依然興致,你一句我兩句的,互相把昂揚的鬥志挑逗得更其鮮活火爆。他聽著很覺新奇,又不免悚然。因為不
暗想:如果有一天,是研討如何地與我奮鬥、其樂無窮呢?
…
在逐步提得高銳的聲中,司馬山一聲低音斷喝:“小聲點!別讓他聽見!”研討戛然而止,顯示出他在這場鬥爭中的直接領導者地位。司馬山的臉龐,正所謂“天圓地方”儼然福相。只是一雙眼睛小了點,又夠不上“丹鳳”不過他那雙眼睛盯人時,還是令人
到鋒利,有大頭針別紙片的一股子狠勁兒。
在場的人,也許只有印德鈞不怵司馬山。這不僅因為印德鈞當著一把手,還因為印德均這人在單位里人緣好,明裡好不難,他卻暗裡也好,也就是說,單位裡的人,背地裡提起他來,也是恩戴德、稱善頌慈的多(當時的話語叫做“特掌握政策”)。司馬山在人們背地裡的舌頭上怎麼樣,那就難說了。
他記得,那一晚,當人們鬧嚷嚷地研討“鬥爭藝術”時,惟有印德約,意態弛然地坐在側座上,用紙片卷著菸絲,並不參與;那神情分明地顯示出,他是來支持司馬山的,然而他自己並沒有什麼鬥爭的熱情,他也知道司馬山於他,要的也只是“放手”而非“積極領導”更非衝鋒陷陣。只是在司馬山的一聲斷喝出來,諸人噤口後,稍過了片刻,他才閒閒地說:“今天小雍來了,小雍不會嚷嚷,小雍會文詞兒…小雍跟殿臣同居過,他們關係不錯…”雖然那“同居”一詞令他很覺刺耳(他知道印德鈞並無惡意,甚至是為了幽默),但印德鈞那樣稱謂揪出來的壞人(簡直是暱稱),更令他暗暗稱奇。這就是印德鈞的風格。也只有他,這樣地“放肆”卻無人指責,連司馬山亦不以為忤逆了原則。現在回想起,他仍認為,印德鈞是個難得的人物,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當中,能夠在一個相對封閉的小單位裡,那麼樣地處於安全地位,心態能那麼鬆弛閒適,真真是“幾生修得到此”!
…
金殿臣被押了上來,站在坐成弧線狀的審問者面前,他自動低下頭、彎下。因為好多天沒有刮鬍子,他臉上亂糟糟的鬍鬚,跟他一頭亂蓬蓬的頭髮,聯合成一隻刺蝟的模樣,而他那酒糟鼻,便彷彿是刺蝟惶急縮藏的小尖臉。他記得,司馬山站起來,手裡握著一個沏好茶的蓋瓶,聲情並茂地說:“姓金的,告訴你,你魔高一尺,我們道高一丈!”(他聽到這兩句迸出時,心裡本能地糾正著:應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但他望望別人,連印德鈞也都並無所謂)“…你以為你今天再不老實,再死磨硬泡,我們就沒有辦法了嗎?告訴你,我們一是不怕,不怕跟你耗時間!你抬頭看看,我這兒沏好了釅釅的香茶,我還特特地準備了一把皮沙發椅呢!你有能耐,你就跟我們對抗一夜!
…
二是,我們二是不軟,聽懂了嗎?別以為我們跟你講政策,不給你掛黑牌子、戴高帽子、坐‘噴氣式’…就軟弱可欺了!告訴你,黨的政策是堅定不移的,坦白才能從寬,抗拒是一定要從嚴!
…
”是的,他至今記得,並在重溫時依然活現著司馬山那晚的聲氣表情,還有他那杯釅釅的香茶…平心而論,司馬山那是進入了一種難得的境界,一種享受“鬥人之樂”的審美境界,並且很雷同於十多年後時髦起來的那種理論:目的是次要的,樂趣在於過程之中;貴在參與,而不必算計代價…特別是,司馬山強調了“講政策”
“我們可是掌握政策的啊”在他來說,那是真心話,因為不難找不出別的單位的例子來做對比,那可是些對揪出來的敵人——特別是壞分子——仍實行嚴酷體罰與人格汙辱的例子,他司馬山可並沒那麼厲害啊,他手下留情呢…在“掌握政策”的前提下細細地咀嚼“鬥人之樂”司馬山在那些個夜晚裡,其人生滋味,也是“幾生修得到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