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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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樓上,當年的那間辦公室裡,他曾對酒糟鼻說:“…你就承認了算啦!”更是說給在場的其他人聽的…沒多久辦公室全遷到西院,兩個院完全用牆隔斷了…東院那天就宣佈“向陽院正式成立”

“我們政治生活中的一樁大事”

“…向陽院兒童委員:紅小兵閃毅!

”但是,為什麼偏偏要在這時候,這最應忘記過去的地方,在舌蕾上溢滿cappuccino的當口,卻“沉渣泛起”?該死的閃總經理!

包房多少號?7…70…幾?

費了好大勁,他才又回了絃樂五重奏的樂音…莫扎特…到底是莫扎特!這麼永恆…但那是尾音,一曲終了,演奏臺上的樂師們下來休息了…噴水池的濺水聲卻一派世俗氣…他等的人來了。等的只是一位,卻到了兩位。

他並未等的那位,似乎比所等的那位更有道理出現。她叫盧仙娣,玫瑰紅的長袍裙外套了一件牛仔風格的無袖黑坎肩,還沒走攏就跟他大聲地“hi——”上了。他所等候的楊致培倒落在她身後。

盧仙娣落座後並不解釋她與楊先生同時出現的緣由。也確實不必解釋。她有道理出現在任何場合。

倒是楊致培說:“到頭來還是沒跟林奇聯絡上…盧小姐幫我想了許多的辦法…”算是提供了一個“背景材料”他跟楊致培是幾年前在美國認識的。他和楊那時恰巧由同一所美國大學接待,相處了一個多月,有過幾次開誠佈公的長談。楊致培跟他是一代人,卻長期生活在全然不同的環境之中。楊出生在臺灣,他祖父一代便定居臺灣了。因此,他在臺灣,又有著與那些一九四五年以後,特別是一九四九年隨蔣氏政權潰退到臺灣的那些家庭的子女,很不相同的家庭影響,更有著他本人相當獨特的心理歷程。

他不敢說自己哪怕是略地理解了這位朋友(嚴格而言,他們或許還算不上朋友),但至少,他聽楊致培講述過其在臺灣的心理歷程,能聽到這種講述的大陸人氏,他敢說至今還屬少數。

楊致培被認為是親共的。他在二十郎當歲的時候,因為偷聽大陸的對臺廣播,並且傳佈了聽來的內容,被國民黨政權抓進了監獄。刑滿釋放以後,他不但決不“痛改前非”反而“變本加厲”地盡一切可能學習馬列主義和澤東思想,只是更隱蔽也更機警而已。他說,他在六十年代末終於確立起了社會主義的光輝理想,並且堅信“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與實踐,是通向那光輝理想的最優途徑。他的這一理念,甚至並不因文化大革命被大陸所否定而動搖。

雍望輝在美國,在那座窗外一派碧綠的尖頂小樓的起居間裡,曾試圖用具體的例子,向楊致培證明“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偏差與實踐中的“適得其反”比如說,不僅文化大革命初期有普遍的文物破壞、打擊一大片、武鬥、人格汙辱、教育停頓…就是到七十年代初,林彪摔死、尼克松訪華之後,也還有一環套一環,大環掛小環、波及於每一個角落、幾乎無可逃遁的惡爭鬥在綿延,並且,更可怕的是,少了真誠,多了虛偽;少了狂熱,多了狡黠;少了信仰,多了利用;少了善美,多了惡醜…他的切身體驗是,口頭上共產主義的理想越來越近,而實際上卻越來越遠…記得他也就跟楊致培講到當時他所在的那個單位,釘起窗戶,就地監囚,搞“、供、信”糟踏普通人的情形:“…最可怕的,是甚至你已經意識到那是非正當的,然而你竟難以擺脫…這不是你在海峽那邊,聽聽廣播,就能受與理解的!

多虧有了一九七六年十月以後所發生的事,文化大革命總算結束了!

”然而也正是在那座美國的尖頂小樓裡,楊致培倚著窗臺,雙臂合抱,憂鬱地說:“哪一位母腹中出來的嬰兒,不帶著一身的血汙呢?

”楊致培的這一面,大陸有關人氏瞭解得比較多,因此對他很熱絡,甚至很看重,但是他的另一面,也許在大陸就只有很少的人瞭然。雍望輝敢打賭,就是盧仙娣這樣號稱“萬國通寶”的人物,其實也本不清楚楊致培在非同小可的那個問題上的真實傾向。

也是在美國,一次由美國朋友開車,奔馳在高速公路上,雍望輝和楊致培肩並肩坐在後座上,楊致培忽然主動啟動了那個話題,議論中,他竟然說:“…我們臺灣其實遭受過三次入侵,第一次是荷蘭人,第二次是本人,第三次是國民黨!

”這話髒兮兮地粘在了雍望輝的心上,很多天以後,他才將那黏糊糊的東西剝離開來。他解讀開了楊的心語,卻不悚然。難道這是一個規律:人因為不滿身處的環境,便痛恨那體制,便因此對那體制的對立面充滿好奇,便由偷食“果”而嚮往彼岸世界,便確立出一個更多地依賴於自身想象而造就的理想…但隨著事態的發展,卻又不斷地失望,既失望於所反對的體制變形,更失望於所皈依的體制的失態…

“第三次是國民黨!”切齒之聲猶在耳畔。但既把國民黨潰退臺灣看作是又一次“外來入侵”這邏輯又怎麼能不順到“臺獨”上去呢?怪道楊致培的“哥兒們”裡,有好幾位就是公開的“臺獨”分子。楊致培在兩岸統一問題上持有他個人的態度,這隻好由他,問題是,這邊有的人一聽說他蹲過國民黨的大牢,並且堅持社會主義的信念,便恨不能久久地緊緊地擁抱著他,以“同志加兄弟”看待,實在是毋乃太錯愛!

室內樂又恢復了演奏,是九曲迴腸的《二泉映月》。雍望輝盡力擺脫心中的政治思緒。他不想在這裡再跟楊致培談論政治話題。說實在的,不是怕談,而是倦談。為什麼要談?誰需要我們這樣的人來談?他想跟楊致培談談《二泉映月》。這是超政治的,因此通向了全人類的心靈。是小澤征爾說過吧?

“此曲實應跪著聽!”但是盧仙娣在那裡給楊致培介紹“羅馬大堂”的“東亞第一”並且說:“臺灣也還沒有吧?北京現在真是很現代化、國際化了呢!

昨天,人家請我到北京希爾頓飯店的德克薩斯扒房去吃牛排,連美國佬都說,真叫地道!

”服務小姐端來了他們所點的愛爾蘭咖啡,盧仙娣很內行地問:“杯子用熱威士忌燙過了嗎?”得到肯定的答覆後,遂對楊致培說:“北京現在可以喝到二十幾種不同類型的咖啡…洋酒更應有盡有,不比臺灣差吧?”這就勾起了楊致培的政治嘆:“是呀…可惜啊,可惜…為什麼北京,以至整個大陸,要這樣子去照著西方的葫蘆畫瓢呢?!”雍望輝忙把話題引開:“林奇不在北京嗎?怎麼找不到?”盧仙娣說:“保準就在北京,肯定又躲起來了,這回連我也找不到他,你說他是不是得了狂傲型自閉症了?”林奇是時下圈內許多人所格外崇敬的獨行俠。如果說盧仙娣是述而不作卻在圈內獲得了穩定的名聲,那麼,林奇近幾年,卻是以作而不述名聲更噪。所謂作而不述,就是都知道他在從事某種神秘的“行為創作”但究竟進行得如何,他自己固然守口如瓶,專事刺探圈內秘密的如盧仙娣之,也只能靠想象力去猜測。

“確實很想會會他。不僅是看了他前幾年寫的東西,很興趣,也不是想聽他透現在的大作為…令我心儀的,還是二十八年前的他,以及保持至今的純正!”

“我想總有機會的,”雍望輝也不想再談林奇了,他再引開說:“大江健三郎的書檯灣譯沒譯,多不多?大陸這邊,倒好像不大有人想讀他似的…”其實這個話題也很容易政治化。不過盧仙娣搶過話茬,說其實如果非要把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給本作家,那就與其給大江,不如給阿部公房,那技巧該有多好!寫實與變形,荒誕與深邃,傳統與現代,東方風情與西方格調,糅合得多漂亮!其實詹姆遜還沒提出後現代這一概念時,阿部就早百分之一百地自覺地進入後現代了!

楊致培也便談了些他對本當代文學的印象。他能直接讀文書,他說總的印象,是文越來越“失貞”了。不過,就文學語言而論“守身如玉”未必就好,問題是,應該“為愛而破瓜”由此他又議及大陸王蒙、王朔的小說語言,認為“二王”語言的“雜蕪化”恰恰活了文本的張力…楊致培談起小說語言問題如此興致盎然,顯示出他人格的另一側面。盧仙娣聽得格格格地笑,說是大陸這邊可還沒人把王蒙和王朔這兩個全然不同的作家並稱為“二王”的…

雍望輝原本打算請楊致培吃晚飯,可是盧仙娣說已為楊先生安排了晚上到天橋樂茶園,那邊經理已經說好要招待晚飯…雍望輝便由他們告辭而去了。他只站起來握別,稱自己還想再在那大堂裡坐一坐。

一個人重新坐下來以後,他又點了一杯威士忌。聽著絃樂五重奏,還有噴水池的濺水聲,呷著酒,他心中旋升起一縷濃似一縷的憂鬱。

認知自己,已殊不易,還想認知楊致培那樣的人嗎?他在心裡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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