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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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想起這一切,鼻息裡,就總有一種尚未冷卻的鐵砂的味道…
作為工宣隊的一名隊員,王師傅不起眼到常常被人們忘卻的地步。他不是黨員,在工宣隊裡分工很不明確。他在會上從不發言,在會下也很不活躍。為什麼要把這樣的工人派進工宣隊?當時,單位裡也沒有人往深裡推敲…
記得那一年夏天,到農村拔麥子,分住在農民家裡,一個炕上睡十來個人。他和王師傅緊挨在一起,王師傅緊靠著牆,夜裡,王師傅的那個枕頭,便散發出一種特殊的味道來。他有一晚忍不住問:“這味兒…不餿不臭,唔,好聞的…這是什麼味兒呀?”王師傅對他說:“能覺著好聞嗎?我這人,也給燻成一個味兒了吧?這是翻砂車間鐵砂的味兒吧!”後來他一度把那味兒忘記了。
十多年以後,他已經調出原來的單位,並且遷到了郊區一個新的居民區住。那居民區不遠,便是好幾個大工廠,其中一個,便是鍾師傅、王師傅他們所在的廠。有一天,他到那廠裡去採訪,接待他的,都不是當年去他原單位的工宣隊的成員。採訪完,他便問起鍾師傅,人家告訴他,為小兒子進廠接班,已提前退休,另到別處看倉庫去了。他也就不再問別的人…接待他的人帶他在廠裡走馬觀花,走著走著,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氣味,襲進了他的鼻腔,於是他下意識地問起了王師傅,對方說:“怎麼,他當年也是工宣隊員,去過您那時候的單位嗎?他倒還在,他就住在廠裡,他的宿舍就在這後邊,他的位多少年沒動過,他可是咱們廠的老人啦!
…
”接著便帶他去那宿舍。…那是一間很大的集體宿舍,裡面大約有六、七個單人,因為離鑄工車間很近,因此瀰漫著尚未冷卻的鐵砂的氣味…王師傅竟恰好在宿舍裡,光著膀子,不知原來幹著什麼,聽見招呼,轉過身子,看見他站在面前,一貫缺乏表情的臉上,忽然現出一種或許是驚喜的紋路…直到那一天,他才真算是跟王師傅認識了。
王師傅的存在狀況,為他掀開了以往不曾真正瞭解的那部分生活的帷幕,當然,只是一角…
王師傅一直獨身。為什麼一直獨身?不知道。在他看來,王師傅是一個很健全的男子,不會存在生理上的隱因。廠裡職工宿舍多年緊張,未婚工人,哪怕是老工人,也不可能分到單獨的住房,只能在集體宿舍裡分配到一個位。
王師傅作為工宣隊一員,進駐到他原來那個單位時,已經三十七八歲。鍾師傅特意說動當時廠領導,把這位既非黨員,也非“文革”積極分子,並且寡言少語的翻砂工編進工宣隊,是出於一個很樸素的動機:讓王師傅能有一個好一些的位——那是真的。工宣隊進駐他們單位時,兩位師傅合住一間很不小的屋子,比王師傅當時在廠裡十多個人合住一屋,那可是強多了!
按說,五十年代從農村來的工人,住進大工廠的宿舍,心裡都知足。因為有了的不僅是一個位,還擁有了城市戶口,有了讓留在村裡的人聽來是天文數字的工資,睡的不再是土炕而是木
,吃飯有食堂,洗澡有澡堂,看電影有禮堂…但是,絕大多數都陸陸續續地結了婚,搬出了集體宿舍,補充進來的,是一茬茬的年輕人,滯留不去的,如王師傅這樣的光
,他那
位,便越來越猶如萬木
前的枯樹樁…
王師傅的年齡,近五十五歲了,卻還是獨身。廠裡後來有一條規定,獨身的老職工,如男到六十女到五十五,可以分配到一間單獨的住房。但僅就他後來幾次到王師傅宿舍去的所見所聞所
,心裡也不
替王師傅焦慮:哪兒能再熬到六十啊!他那張
位,實在是令人見之鼻酸!
…
不是同宿舍的年輕人不尊重王師傅,他們甚至於生怕引出王師傅不快,因而格外地尊重並照顧王師傅…他們總是讓王師傅挑選最喜歡的位置,主動為王師傅的熱水瓶灌熱水,不要王師傅搞衛生,當他們到他們一夥的嬉戲與葷話也許會讓王師傅“吃心”時,他們便會縮脖吐舌,朝王師傅報以歉笑…但這反而令王師傅更尷尬。於是,後來王師傅除了睡覺,就儘量到廠內花園待著,或到廠外大街上去遛彎兒…他有他的世界,說實在的,王師傅的世界跟他的世界重疊處不多,他沒把王師傅常擱心中,他只是偶爾去廠裡,到王師傅的宿舍裡坐坐。有時,他只是在居民區的街道上,遇到王師傅,於是雙方打個招呼,站住,聊上幾句,如此而已…
那是八十年代快結束時了,有一天傍晚,記得夕陽斜鋪到居民區臨街的大板樓上,令一面牆上的玻璃窗,全都變成了耀眼的桔紅。就在那座樓下,他又與王師傅不期而遇。兩句泛泛的問答後,王師傅忽然出乎他意料地說:“小雍,你現在有功夫嗎?你沒吃吧?我…我有點事,想…讓你給我拿個主意…咱爺倆,一塊兒喝點啤酒,咋樣?”是的,也許二十年前,王師傅作為工宣隊員,曾叫過他“小雍”但他們重建聯繫後,他不記得王師傅這樣稱呼過他,他們見了面,王師傅總是以點頭,或淡淡地微笑,來替代稱呼。並且,雖是對他有問必答,卻從未提出來,要跟他商議什麼…
他們在一家小餐館,揀了個冷座,面對面坐下,點了三個冷盤兩個熱菜,要了兩升啤酒。他不問什麼,只等王師傅說。王師傅卻悶頭吃菜、喝酒,良久,才抬起頭來,突如其來地問:“你說,這麼著…成嗎?”他笑說:“怎麼著呀?我還一點不明晰呢!您倒是先跟我說搭說搭呀!”王師傅臉上的幾大紋路抖了抖,這才跟他細說端詳。原來,王師傅的弟弟也是那廠裡的老工人。不過,王師傅平時並不怎麼跟弟弟來往——人家是一大窩子人,除了弟妹,還有仨侄兒倆侄女,如今又都結了婚,生了一下一輩;老人一家跟王師傅弟弟弟妹住,家裡還有個岳母,王師傅因此認為,自己去那兒“添什麼亂”!每年
節,弟弟總讓侄兒來叫他,一起吃團圓餃子,那他去。不過,去了除了問幾句好,就埋頭吃餃子,蘸好些個臘八醋,吃完了,
棵煙,再坐不住,便告辭,回他那集體宿舍的
位…最近,他最小的侄兒來找他,這侄兒也是他們廠的工人,說是登記結婚了,可按廠裡的規定,像他這樣的青工,起碼五年以後才能分上房;而王師傅他呢,也需要再等兩年才能分到一間自己的房;於是,小侄兒就生出個主意:他們合起來申請住房,這樣他們就有可能在最近一輪的分房中,穩分到一個兩居室的新單元!開頭,王師傅還沒繞過彎兒來:“那廠裡就能答應嗎?”小侄兒便叫了他一聲“爹”
…
那就是個辦法,確實是個辦法!緊跟著他弟弟來了,也是這個意思,簡言之,就是將小侄兒過繼給他為子,這樣,他就成為了一個四口之家(侄兒媳婦,過繼後便是兒媳婦,已懷孕八月)的長輩,按廠裡的分房方案——那是要一項項算分數的——他們這樣一個三代四口之家,所得的分數,恰好符合分到一個新樓二居室單元的條件…
他聽完了王師傅斷斷續續,夾雜著口吃與停頓的敘述,沒有馬上表態。他望著王師傅那張雖有幾條大紋路,卻並不能稱之為蒼老的臉,那一雙眼睛,還很有些個、氣、神…王師傅的肩膀很圓實寬厚,渾身頗外溢著些個陽剛之氣…他心裡嘀咕:王師傅並不滿花甲,難道就真不能找到個相當的婦人,與他結成下半生的伴侶?與其同那往
並沒什麼親情的侄兒一家組合起來,莫若找個能給他情愛的寡婦去組合…
但是,在王師傅真誠期待的光下,他
到自己實在不能“添亂”
…
想了想,他說:“我覺著,這樣好…您能馬上有自己一間屋了…不再是光有一個
位…自己一間屋,關起門來,惟我獨尊,多好的事兒呀!”
…
事情就這樣定下了。幾個月後,他去那新樓看望王師傅。王師傅顯胖了,衣衫也整潔了許多,說是現在車間領導很照顧,上班基本不動手,就是給青工們支支嘴,實際上等於技術員,這樣再耗兩年,到子就辦退休手續,能拿百分之九十的工資額呢!要提前退就虧了,像鍾師傅,只拿到百分之七十…
王師傅告訴他,兒子兒媳婦都孝順,兒媳婦生下的胖孫子,他
喜歡,都說過繼的兒子隔一層,孫子那就不隔了,打小看大,能不是嫡親的嗎?
小兩口住單元裡大的那間,裝修得時髦,他住小點的那間,雖說小點,卻顯得
豁亮,他不讓小兩口給他裝修,他說白牆水泥地就看著不鬧心;他把集體宿舍裡那張睡了幾十年的木
,還有用了幾十年的一個雜物櫃和大木箱子,都搬了進來。他說那不能扔,那都是他多年的伴,有
情了!他只置辦了兩樣新東西,一樣是一臺當時最新
的二十一英寸遙控彩電,
本原裝貨;一樣是兩個單人沙發和一個茶几;這樣,他關起門來,沏上一杯茶,
上一棵煙,坐在沙發上,二郎腿一蹺,挑那他喜歡的電視節目一看,儼然小神仙不是!他愛看什麼電視節目?一是戲,特別是評戲,京劇也愛,還有相聲曲藝什麼的,電視劇愛看武打的,像《霍元甲》什麼的,特愛…
小兩口每晚都做現成飯給他吃,還總給他買酒,他也不好別的酒,要喝,就喝二鍋頭。但他有時候要自己做飯吃,不是對小兩口做的不滿意,小兩口也明白,跟他們合要這房,為的還是“終於有了自己的家”他有時候自己飯,心裡頭痛快,因此也就不阻攔。他有時候也跟小兩口坐在廳裡,合看小兩口買的那臺電視,算是全家同樂。除了逗
孫子。他平時不會進入小兩口的天地,小兩口更幾乎不進入他那間屋;這樣過著,倒也都
自在。
王師傅漸漸喜歡在自己的屋裡接待個把客人,可來訪的客人可真不多,來得勤點的,一個是鍾師傅,一個便是賣文為生的他…
他對王師傅,接觸不可謂不多了,但往往在告辭而出時,咀嚼起他們的往來,卻還是不能理出多少深層次的東西。王師傅的內心,究竟都湧動些什麼?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生命,王師傅的價值究竟何在?王師傅的
神生活,除了看《花為媒》或《霍元甲》,還有些什麼?
…
他原以為王師傅不怎麼識字,不會讀書,但有一回,他在王師傅屋裡的茶几上,看到一本捏出手印的《彭德懷自述》,頗驚奇。他問王師傅:“您正看?”王師傅答曰:“正看得眼珠子熱呢…好人裡頭,我頭一個佩服他!”這話讓他心裡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