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昔時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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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長老直到此時,尚不知對頭是何等樣人,聽白世鏡說是“西夏胡虜”而那人又說什麼“我家將軍”真教他難以摸得著頭腦,便道:“你鬼鬼祟祟的躲著,為何不敢現身?胡言亂語的,瞎吹什麼大氣?”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到底是誰鬼鬼祟祟的躲在杏子林中?”猛聽得遠處號角嗚嗚吹起,跟著隱隱聽得大群馬蹄聲自數里外傳來。

徐長老湊嘴到白世鏡耳邊,低聲問道:“那是什麼人,為了什麼事?”白世鏡也低聲道:“西夏國有個講武館,叫做什麼‘一品堂’,是該國國王所立,堂中招聘武功高強之士,優禮供養,要他們傳授西夏國軍官的武藝。”徐長老點了點頭,道:“西夏國整軍經武,還不是來找我大宋江山的主意?”白世鏡低聲道:“正是如此。凡是進得‘一品堂’之人,都號稱武功天下一品。統率一品堂的是位王爺,官封徵東大將軍,叫做什麼赫連鐵樹。據本幫派在西夏的易大彪兄弟報知,最近那赫連鐵樹帶領館中勇士,出使汴梁,朝見我大宋太后和皇上。其實朝聘是假,真意是窺探虛實。他們知曉本幫是大宋武林中一大支柱,想要一舉將本幫摧毀,先樹聲威。然後再引兵犯界,長驅直進。”徐長老暗暗心驚,低聲道:“這條計策果然毒辣得緊。”白世鏡道:“這赫連鐵樹離了汴梁,便到洛陽我幫總舵。恰好其時喬幫主率同我等,到江南來為馬堂幫主報仇,西夏人撲了個空。這幹人一不做,二不休,竟趕到了江南來,終於和喬幫主定下了約會。”徐長老心下沉,低聲道:“他們打的是如意算盤,先是一舉毀我丐幫,說不定再去攻打少林寺,然後再將中原各大門派幫會打個七零八落。”白世鏡道:“話是這麼說,可是這些西夏武士便當真如此了得?有什麼把握,能這般有恃無恐?喬幫主多少知道一些虛實,只可惜他在這緊急關頭…”說到這裡,自覺不妥,登時住口。

這時馬蹄聲已近,陡然間號角急響三下,八騎馬分成兩行,衝進林來。八匹馬上的乘者都手執長矛,矛頭上縛著一面小旗。矛頭閃閃發光,依稀可看到左首四面小旗上都繡著“西夏”兩個白字,右首西面繡著“赫連”兩個白字,旗上另有西夏文字。跟著又是八騎馬分成兩行,奔馳入林。馬上乘者四人吹號,四人擊鼓。

群丐都暗皺眉頭:“這陣仗全然是行軍兵,卻那裡是江湖上英雄好漢的相會?”在號手鼓手之後,進來八名西夏武士。徐長老見這八人神情,顯是均有上乘武功,心想:“看來這便是一品堂中的人物了。”那八名武士分向左右一站,一乘馬緩緩走進了杏林。馬上乘客身穿大紅錦袍,三十四五歲年紀,鷹鉤鼻、八字須。他身後緊跟著一個身形極高、鼻子極大的漢子,一進林便喝道:“西夏國徵東大將軍駕到,丐幫幫主上前拜見。”聲音陰陽怪氣,正是先前說話的那人。

徐長老道:“本幫幫主不在此間,由老朽代理幫務。丐幫兄弟是江湖草莽,西夏將軍如以客禮相見,咱們高攀不上,請將軍去拜會我大宋王公官長,不用來見我們要飯的叫化子。若以武林同道身份相見,將軍遠來是客,請下馬敘賓主之禮。”這幾句話不亢不卑,既不得罪對方,亦顧到自己身份。群丐都想:“果然薑是老的辣,徐長老很是了得。”那大鼻子道:“貴幫幫主既不在此間,我家將軍是不能跟你敘禮的了。”一斜眼看到打斜在地下,識得是丐幫的要緊物事,說道:“嗯,這兒晶瑩碧綠,拿去做個掃帚柄兒,倒也不錯。”手臂一探,馬鞭揮出,便向那打狍捲去。

群丐齊聲大呼:“滾你的!”

“你***!”

“狗韃子!”眼見他馬鞭鞭梢正要捲到打狗上,突然間人影一幌,一人斜刺裡飛躍而至,擋在打狗之前,伸出手臂,讓馬鞭卷在臂上。他手臂一曲,那大鼻漢子無法再坐穩馬鞍,縱身一躍,站在地下。兩人同時使勁,拍的一聲,馬鞭從中斷為兩截。那人反手抄起打狗,一言不發的退了開去。

眾瞧這人旱,見他弓曲背,正是幫中的傳功長老。他武功甚高,平素不喜說話,卻在幫中重器遭逢危難之時,身維護,剛才這一招,大鼻漢子被拉下馬背,馬鞭又被拉斷,可說是輸了。

這大鼻漢子雖受小挫,絲毫不動聲,說道:“要飯的叫化子果然氣派甚小,連一兒也捨不得給人。”徐長老道:“西夏國的英雄好漢和敝幫定下約會,為了何事?”那漢子道:“我家將軍聽說中原丐幫有兩門絕技,一是打貓法,一是降蛇十八掌,相要見識見識。”群丐一聽,無不劫然大怒,此人故意把打狍法說成打貓法,將降龍十八掌說成降蛇十八掌,顯是極意侮辱,眼見今之會,一場判生死、爭存亡的惡鬥已在所難免。

群丐喝罵聲中,徐長老、傳功長老、執法長老等人心下卻暗暗著急:“這打狗法和降龍十八掌,自來只本幫幫主會使,對頭既知這兩項絕技的名頭,仍是有恃無恐的前來挑戰,只怕不易應付。”徐長老道:“你們要見識敝幫的打貓法和降蛇十八掌,那一點不難。只要有煨灶貓和癩皮蛇出現,叫化子自有對付之法。閣下是學做貓呢,還是學做蛇?”吳長老哈哈笑道:“對方是龍,我們才降龍,對方是蛇,叫化子捉蛇再拿手不過了。”大鼻漢子鬥嘴又輸一場,正在尋思說什麼話。他身後一人氣的道:“打貓也好,降蛇也好,來來來,誰來跟我先打上一架?”說著從人叢中擠了出來,雙手叉的一站。

群丐見這人相貌醜陋,神態兇惡,忽聽段譽大聲道:“喂,徒兒,你也來了,見了師父怎麼不磕頭?”原來那醜陋漢子正是南海鱷神嶽老三。

他一見段譽,大吃一驚,神登時尷尬之極,說道:“你…你…”段譽道:“乖徒兒,丐幫幫主是我結義的兄長,這些人是你的師伯師叔,你不得無禮。快快回家去吧!”南海鱷神大吼一聲,只震得四邊杏樹的樹葉瑟瑟亂響,罵道:“王八蛋,狗雜種!”段譽道:“你罵誰是王八蛋、狗雜種?”南海鱷神兇悍絕從經,但對自己說過的話,無論如何不肯食言,他曾拜段譽為師,倒不抵賴,便道:“我喜歡罵人,你管得著麼?我又不是罵你。”段譽道:“嗯,你見了師父,怎地不磕頭請安?那還成規矩麼?”南海鱷神忍氣上前,跪下去磕了個頭,說道:“師父,你老人家好!”他越想越氣,猛地躍起,發足便奔,口中連聲怒嘯。

眾人聽得那嘯聲便如水急退,一陣陣的漸湧漸遠,然而波濤澎湃,聲勢猛惡,單是聽這嘯聲,便知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丐幫中大概只有徐長老、傳功長老等二三人才抵敵得住。段譽這麼一個文弱書生居然是他師父,可奇怪之極了。王語嫣、阿朱、阿碧三人知道段譽全無武功,更是詫異萬分。

西夏國眾武士中突有一人縱躍而出,身形長如竹竿,竄縱之勢卻迅捷異常,雙手各執一把奇形兵刃,柄長三尺,尖端是一支五指鋼抓。段譽識得此人是“天下四惡”中位居第四的“窮兇極惡”動中鶴,心想:“難道這四個惡人都投靠了西夏?”凝目往西夏國人叢中瞧去,果見“無惡不作”葉二孃懷抱一個小兒笑的站著,只是沒見到那首惡“惡貫滿盈”段延慶。段譽尋思:“只要延慶太子不在此處,那二惡和四惡,丐幫想能對付得了。”原來“天下四惡”在大理國鎩羽北去,遇到西夏國一品堂中出來招聘武學高手的使者,四惡不甘寂寞,就都投效。這四人武功何等高強,稍獻身手,立受禮聘。此次東來汴梁,赫連鐵樹帶同四人,頗為倚重。段延慶自高身份,雖然依附一品堂,卻獨往獨來,不受羈束號令,不與眾人同行。

雲中鶴叫道:“我家將軍瞧瞧丐幫的兩大絕技。到底叫化兒們是確有真實本領,還是胡吹大氣,快出來見個真章吧!”奚長老道:“我去跟他較量一下。”徐長老道:“好!此人輕功甚是了得,奚兄弟小心了。”奚長老道:“是!”倒拖鋼杖,走到雲中鶴身前丈餘處站定,說道:“本幫絕技,因人而施,對付閣下這等無名小卒,那用得著打狗法?看招!”鋼杖一起,呼呼風響,向雲中鶴左肩斜擊下來。奚長老矮胖身材,但手中鋼杖卻長達丈餘,一經舞動,雖是對付雲中鶴這等極高之人,仍能凌空下擊。雲中鶴側身閃避,砰的一聲,泥土四濺,鋼杖擊在地下,杖頭陷入尺許。雲中鶴自知真力遠不如他,當下東一飄,西一幌,展開輕功,與他遊鬥。奚長老的鋼杖舞成一團白影,卻始終沾不上雲中鶴的衣衫。

段譽正瞧得出神,忽聽得耳畔一個嬌柔的聲音說道:“段公子,咱們幫誰的好?”段譽側過頭來,見說話的正是王語嫣,不心神盪漾,忙道:“什麼…什麼幫誰的好?”王語嫣道:“這瘦長個兒是你徒兒的朋友,這矮胖叫化是你把兄的下屬。他二人越鬥越狠,咱們該當幫誰?”段譽道:“我徒兒是個惡人,這瘦長條子人品更壞,不用幫他。”王語嫣沉道:“嗯!不過丐幫眾人將你把兄趕走,不讓他做幫主,以冤枉我表哥,我討厭他們。”在她少女心懷之中,誰對她表哥不好,誰就是天下最惡之人,接著道:“這矮胖老頭使的是五臺山二十四路伏魔杖,他身材太矮,那‘秦王鞭石’,‘大鵬展翅’兩招使得不好。只要攻他右側下盤,他便抵擋不了。只不過這瘦長子看不出來,以為矮子的下盤必固,其實是然而不然。”她話聲甚輕,場中於內功的眾高手卻都已聽到了。這些人大半識得奚長老武功家數,然於他招數中的缺陷所在,卻未必能看得出來,便一經王語嫣指明,登時便覺不錯,奚長老使到“秦王鞭石”與“大鵬展翅”這兩招時,確是威猛有餘,沉穩不足,下盤頗有弱點。

雲中鶴向王語嫣斜睨一眼,讚道:“小妞兒生得好美,更難得是這般有眼光,跟我去做個老婆,也還使得。”他說話之際,手中鋼抓向奚長老下盤疾攻三招。第三招上奚長老擋架不及,嗤的一聲響,大腿上被他鋼抓劃了長長一道口子,登時鮮血淋漓。

王語嫣聽雲口鶴稱讚自己相貌美麗,頗是高興,於他的輕薄言語倒也不以為忤,也不怕醜,你有什麼好?我才不嫁你呢。”雲中鶴大為得意,說道:“為什麼不嫁?你另外有了小白臉心上人是不是?我先殺了你的意中人,瞧你嫁不嫁我?”這句話大犯王語嫣之忌,她俏臉一扳,不再理他。

雲中鶴還想說幾句話討便誼,丐幫中吳長老縱躍而出,舉起鬼頭刀,左砍四刀,右砍四刀,上四刀,下削四刀,四四一十六刀,來勢極其兇猛。雲中鶴不識他刀法的路子,東閃西躲,縮頭跳腳,一時十分狼狽。

王語嫣笑道:“吳長老這路四象六合刀法,其中含有八卦生克變化,那瘦長個兒就不識得了。不知他會不會使‘鶴蛇八打’,倘若會使,四象六合刀法可以應手而破。”丐幫眾人聽她又出聲幫助雲中鶴,臉上都現怒,只見雲中鶴招式一變,長腿遠跨,鋼抓橫掠,宛然便如一隻仙鶴。王語嫣嘴湊到段譽耳邊,低聲道:“這瘦長個兒上了我的當啦,說不定他左手都會被削了下來。”段譽奇道:“是麼?”只見吳長老刀法凝重,斜砍橫削,似乎不成章法,出手越來越慢,突然間快砍三刀,白光閃動。雲中鶴“啊”的一聲叫,左手手背已被刀鋒帶中,左手鋼抓拿捏不定,噹的一聲掉在地下,總算他身法快捷,向後急退,躲開了吳長老跟著進擊的三刀。

吳長老走到王語嫣身前,豎刀一立,說道:“多謝姑娘!”王語嫣笑道:“吳長老好妙的‘奇門三才刀’!”吳長老一驚,心道:“你居然識得我這路刀法。”原來王語嫣故意將吳長老的刀法說成是“四象六合刀”又從雲中鶴的招數之中,料得他一定會使“鶴蛇八打”引得他不知不覺的處處受制,果然連左手也險被削掉。

站在赫連鐵樹身邊、說話陰陽怪氣的大鼻漢子名叫努兒海,見王語嫣只幾句話,便相助雲中鶴打傷奚長老,又是幾句話,使吳長老傷了雲中鶴,向赫連樹道:“將軍,這漢人小姑娘甚是古怪,咱們擒回一品堂,令她盡吐所知,大概極有用處。”赫連鐵樹道:“甚好,你去擒了她來。”努兒海搔了搔頭皮,心想:“將軍這個脾氣可不大妙,我每向他獻什麼計策,他總是說:‘甚好,你去辦理’。獻計容易辦事難,看來這小姑娘的武功深不可測,我莫要在人之前出醜乖。今反正是要將這群叫化子一鼓聚殲,不如先下手為強。”左手作個手勢,四名下屬便即轉身走開。

努兒海走上幾步,說道:“徐長老,我們將軍是要看打狗法和降龍十八掌,你們有寶獻寶,倘若真是不會,我們可沒功夫奉陪,這便要告辭了。”徐長老冷笑道:“貴國一品堂的高手,胡吹什麼武功一品,原來只是些平平無奇之輩,要想見識打狗法和降龍十八掌,只怕還有些不配。”努兒海道:“要怎地才配見識?”徐長老道:“須得先將我們這些不中用的叫化子都打敗了,丐幫的頭兒才會出來…”剛說到這裡,突然間大聲咳嗽,跟著雙眼劇痛,睜不開來,淚水不絕湧出。他大吃一驚,一躍而起,閉住呼,連踢三腳。努兒海沒料到這人須皓如雪,說打便打,身手這般快捷,急忙閃避,但只避得了口的要害,肩頭卻已神踢中,幌得兩下,借勢後躍。徐長老第二次躍起時,身在半空,便已手足痠麻,重重摔將下來。

丐幫人眾紛紛呼叫:“不好,韃子攪鬼!”

“眼睛裡什麼東西?”

“我睜不開眼了。”各人眼睛刺痛,淚水長。王語嫣、阿朱、阿碧三人同樣的睜不開眼來。

原來西夏人在這頃刻之間,已在杏子林中撒佈了“悲酥清風”那是一種無無臭的毒氣,系蒐集西夏大雪山歡喜谷中的毒物制煉成水,平時盛在瓶中,使用之時,自己人鼻中早就瞭解藥,拔開瓶,毒水化汽冒出,便如微風拂體,任你何等機靈之人也都無法察覺,待得眼目刺痛,毒氣已衝入頭腦。中毒後淚下如雨,稱之為“悲”全身不能動彈,稱之為“酥”毒氣無無臭,稱之為“清風”但聽得“咕咚”、“啊喲”之聲不絕,群丐紛紛倒地。

段譽服食過莽牯朱蛤,萬毒不侵,這“悲酥清風”入鼻中,他卻既不“悲”亦不“酥”但見群丐、王語嫣和朱碧雙姝都神情狼狽,一時不明其理,心中自有驚恐。

努兒海大聲吆喝,指揮眾武士捆縛群丐,自己便欺到王語嫣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

段譽喝道:“你幹什麼?”情急之下,右手食指疾伸,一股真氣從指尖而出,嗤嗤有聲,正是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努兒海不識厲害,毫不理會,仍是去抓王語嫣手腕,突然間嗒的一聲響,他右手臂骨莫名其妙的斷折為二,軟垂垂掛著,努兒海慘叫停步。

段譽俯身抱住王語嫣纖,展長“凌波微步”斜上三步,橫跨兩步,衝出了人堆。

葉二孃右手一揮,一枚毒針向他背心去。這枚毒針準頭既正,去勢又勁,段譽本來無論如何難以避開,但他的步法忽斜行,忽倒退,待得毒針到,他身子早在右方三尺之外。西夏武士中三名好手跌下馬背,大呼追到,段譽欺到一人馬旁,先將王語嫣橫著放上馬鞍,隨即飛身上馬,縱馬落荒而逃。

西夏武士早已佔了杏林四周的要津,忽見段譽一騎馬急竄出來,當即放箭,杏林中樹林遮掩,十餘枝狼牙羽箭都釘在杏子樹上。

段譽大叫:“乖馬啊乖馬,跑得越快越好!回頭給你吃雞吃,吃魚吃羊。”至於馬兒不吃葷腥,他那裡還會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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