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敝屣榮華浮雲生死此身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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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洪基以鞭梢指著南方,說道:“兄弟,記得三十餘年之前,父皇曾攜我來此,向南指點大宋的錦繡山河。”蕭峰道:“是。”耶律洪基道:“你自幼長於南蠻之地,多識南方的山川人物,到底在南方住,是不是比在咱們北國苦寒之地舒適得多?”蕭峰道:“地方到處都是一般。說到‘舒適’二字,只要過得舒齊安適,心中便快活了。北人不慣在南方住,南人也不慣在北方住。老天爺既作了這番安排,倘若強要調換,不免自尋煩惱。”耶律洪基道:“你以北人而去住在南方,等到住慣了,卻又移來此地,豈不心下煩惱?”蕭峰道:“臣是蕩江湖之人,四海為家,不比尋常的農夫牧人。臣得蒙陛下賜以棲身之所,高官厚祿,深恩德,更有什麼煩惱?”耶律洪基回過頭來,向他臉上凝視。蕭峰不便和他四目相視,微笑著將目光移了開去。耶律洪基緩緩說道:“兄弟,你我雖有君臣之分,卻是結義兄弟,多不見,卻如何生分了?”蕭峰道:“當年微臣不知陛下是我大遼國天子,以致多有冒瀆,妄自高攀,既知之後,豈敢極以結義兄弟自居?”耶律洪基嘆道:“做皇帝的人,反而不能結幾個推心置腹、義氣深重的漢子。兄弟,我若隨你行走江湖,無拘無束,只怕反而更為快活。”蕭峰喜道:“陛下喜愛朋友,那也不難。臣在中原有兩個結義兄弟,一是靈鷲宮的虛竹子,一是大理段譽,都是肝膽照人的熱血漢子。陛下如果願見,臣可請他們來遼國一遊。”他自回南京後,每但與遼國的臣僚將士為伍,言語子,格格不入,對虛竹、段譽二人好生想念,甚盼邀他們來遼國聚會盤桓。

耶律洪基喜道:“既是兄弟的結義兄弟,那也是我的兄弟了。你可遣急足分送書信,邀請他們到遼國來,朕自可各封他們二人大大的官職。”蕭峰微笑道:“請他們來玩玩倒是不妨,這兩位兄弟,做官是做不來的。”耶律洪基沉默片刻,說道:“兄弟,我觀你神情言語,心中常有鬱郁不足之意。我富有天下,君臨四海,何事不能為你辦到?卻何以不對做哥哥的說?”蕭峰心下動,說道:“不瞞陛下說,此事是我平生恨事。鑄成大錯,再難挽回。”當下將如何誤殺阿朱之事大略說了。

耶律洪基左手一拍大腿,大聲道:“難怪兄弟三十多歲年紀,卻不娶,原來是難忘舊人。兄弟,你所以鑄成這個大錯,推尋罪魁禍首,都是那些漢人南蠻不好,尤其是丐幫一干叫化子,更是忘恩負義。你也休得煩惱,我〓興兵,討伐南蠻,把中原武林、丐幫眾人,一古惱兒的都殺了,以洩你雁門關外殺母之仇,聚賢莊中受困之恨。你既喜歡南蠻的美貌女子,我挑一千個、二千個來服侍你,卻又何難?”蕭峰臉上出一絲苦笑,心道:“我既誤殺阿朱,此生終不再娶,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就只一個阿朱。豈是一千個、一萬個漢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皇上看慣了後宮千百名宮娥妃子,那懂得‘情’之一字?”說道:“多謝陛下厚恩,只是臣與中原武人之間的仇怨,已然一筆勾銷。微臣手底已殺了不少中原武要,怨怨相報,實是無窮無盡。戰釁一啟,兵連禍結,更是非同小可。”耶律洪基哈哈大笑,說道:“宋人文弱,只會大火炎炎,戰陣之上,實是不堪一擊。兄弟英雄無敵,統兵南征,南蠻指可定,哪有什麼兵連禍結?兄弟,哥哥此次南來,你可知為的是什麼事?”蕭峰道:“正要陛下示知。”耶律洪基笑道:“第一件事,是要與賢弟暢聚別來之情。賢弟此番西行,西夏國的形勢險易,兵馬強弱,想必都已瞭然於。以賢弟之見,西夏是否可取?”蕭峰吃了一驚,尋思:“皇上的圖謀著實不小,既要南佔大宋,又想西取西大顯身手。”便道:“臣子此番西去,只想瞧瞧西夏公主招親的熱鬧,全沒想到戰陣攻伐之事。陛下明鑑,臣子歷險江湖,近戰搏擊,差有一之長,但行軍佈陣,臣子實在一竅不通。”耶律洪基笑道:“賢弟不必過謙。西夏國王這番大張旗滿的招駙馬,卻鬧了個虎頭蛇尾,無疾而終,當真好笑。其實當賢弟帶得十萬兵去,將西夏國王娶回南京,倒也甚好。”蕭峰微微一笑,心想:“皇上只道有強兵在手,要什麼便有什麼。”耶律洪基說道:“做哥哥的此番南來,第二件事為的是替兄弟增爵升官。賢弟聽封。”蕭峰峰道:“微臣受恩已深,不敢再望…”耶律洪基朗聲道:“南院大王蕭峰聽封!”蕭峰只得翻身下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說道:“南院大王蕭峰公忠體國,為朕股肱,茲進爵為宋王,以平南大元帥統率三軍,欽此!”蕭峰心下遲疑,不知如何是好,說道:“微臣無功,實不敢受此重恩。”耶律洪基森然道:“怎麼?你拒不受命麼?”蕭峰聽他口氣嚴峻,知道無可推辭,只得叩頭道:“臣蕭峰謝恩。”洪基哈哈大笑,道:“這樣才是我的好兄弟呢。”雙手扶起,說道:“兄弟,我這次南來,卻不是以南京為止,御駕要到汴梁。”蕭峰又是一驚,顫聲道:“陛下要到汴梁,那…那怎麼…”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以平南大元帥統率三軍,為我先行,咱們直驅汴梁。後兄弟的宋王府,便設在汴梁趙煦小子的皇宮之中。”蕭峰道:“陛下是說咱們要和南朝開仗?”洪基道:“不是我要和南朝開仗,而是南蠻要和我較量。南朝太皇太后這老婆子主政之時,一切總算井井有條,我雖有心南征,卻也沒十足把握。現下老太婆死了,趙煦這小子臭未乾,居然派人整飭北防、訓練三軍,又要募兵養馬,籌辦糧秣,嘿嘿,這小子不是為了對付我,卻又對付誰?”蕭峰道:“南朝訓練士卒,那也不必去理他。這幾年來宋遼互不兵,兩國都很太平。趙煦若來侵犯,咱們自是打他個落花水。他或畏懼陛下聲威,不敢輕舉妄動,咱們也不必去跟這小子一般見識。”耶律洪基道:“兄弟有所不知,南朝地廣人稠,物產殷富,如果出了個英主,真要和大遼為敵,咱們是鬥他們不過的。天幸趙煦這小子胡作非為,斥逐忠臣,連蘇大鬍子也給他貶斥了。此刻君臣不協,人心不附,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此時不舉,更待何時?”蕭峰舉目向南望去,眼前似是出現一片幻景:成千成萬遼兵向南衝去,房舍起火,烈炎沖天,無數男女無幼在馬蹄下輾轉轉呻,宋兵遼兵互相斫殺,紛紛墮於馬下,鮮血與河水一般奔,骸骨遍野…

耶律洪基大聲道:“我契丹列祖列宗均想將南朝收列版圖,好幾次都是功敗垂成。今天命攸歸,大功要成於我手。好兄弟,他我和你君臣名垂青吏,那是何等的美事?”蕭峰雙膝跪下,連連磕頭,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求懇。”耶律洪基微微一驚,道:“你要什麼?做哥哥的只須力之所及,無有不允。”蕭峰道:“請陛下為宋遼兩國千萬生靈著想,收回南征的聖意。咱們契丹人向來遊牧為生,縱向南朝土地,亦是無用。何況兵兇戰危,難期必勝,假如小有挫折,反而損了陛下的威名。”耶律洪基聽蕭峰的言語,自始至終不願南征,心想自來契丹的王公貴人、將帥大臣,一聽到“南征”二字,無不鼓舞勇躍,何以蕭峰卻一再勸阻?斜睨蕭峰,只見他雙眉緊蹙,若有重憂,尋思:“我封他為宋王、平南大元帥,那是我大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官,他為什麼反而不喜?是了,他雖是遼人,但自幼為南蠻撫養長大,可說一大半是南蠻子。大宋於他乃是父母之邦,聽我說要發兵去伐南蠻,他便竭力勸阻。以此看來,縱然我勉強他統兵南行,只怕他也不肯盡力。”便道:“我南征之意已決,兄弟不必多言。”蕭峰道:“征戰用國家大事,務請三思。倘若陛下一意南征,還是請陛下另委賢能的為是。以臣統兵,只怕誤了陛下大事。”耶律洪基此番興興頭頭的南來,封賞蕭峰重爵,命他統率雄兵南征,原是顧念結義兄弟的情義,給他一個大大的恩典,料想他定然喜出望外,哪知他先是當頭大潑冷水,又不肯就任平南大元帥之職,不由大為不快,冷冷的道:“在你心目中,南朝是比遼國更為要緊了?你是寧可忠於南朝,不肯忠於我大遼?”蕭峰拜伏在地,說道:“陛下明鑑。蕭峰是契丹人,自是忠於大遼。大遼若有危難,蕭峰赴湯蹈火,盡忠報國,萬死不辭。”耶律洪基道:“趙煦這小子已萌覬覦我大遼國土之意。常言道得好:‘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咱們如不先發制人,說不定便有亡國滅種的大禍。你說什麼盡忠報國,萬死不辭,可是我要你為國統兵,你卻不奉命?”蕭峰道:“臣平生殺人多了,實不願雙手再沾血腥,求陛下許臣辭官,隱居山林。”耶律洪基聽他說要辭官,更是憤怒,心中立時生出殺意,手按刀柄,便要拔刀向他頸中斫將下去,便隨即轉念:“此人武功厲害,我一刀斫他不死,勢必為他所害。何況昔年他於我有平亂大功,又和我有結義之情,今一言不合,便殺功臣,究竟於恩義有虧。”當下長嘆一聲,手離刀柄,說道:“你我所見不同,一時也難以勉強,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望你能回心轉意,拜命南征。”蕭峰雖拜伏在地,但身側之人便揚一揚眉,舉一舉指頭,他也能立時警覺,何況耶律洪基手按刀柄、心起殺人之念?他知若再和耶律洪基多說下去,越說越僵,難免翻臉,當即說道:“尊旨!”站起身來,牽過耶律洪基的坐旗。

耶律洪基一言不發,一躍上馬,疾馳而去。先前君臣並騎南行,北歸時卻是一先一後,相距裡許。蕭峰知道耶律洪基對己已生疑忌,倘若跟隨太近,既令他心中不安,而他提及南征之事,又不能不答,索遠遠遠墮後。

回到南京城中,蕭峰請遼帝駐蹕南院大王府中。耶律洪基笑道:“我不來打擾你啦,你清靜下來,細想這中間的禍福利害。我自回御營下榻。”當下蕭峰恭送耶律洪基回御營。

耶律洪基從上京攜來大批寶刀利劍、駿馬美女,賞賜於他。蕭峰謝恩,領回王府。

蕭峰甚少親理政務,文物書籍,更是不喜,因此王府中也沒什麼書房,平時便在大廳中和諸將坐地,傳酒而飲,割而食,不失當年與群丐縱飲的豪習。契丹諸將在大漠氈帳中本來也是這般,見大王隨和豪邁,遇下親厚,盡皆歡喜。

此刻蕭峰從御營歸來,天已晚,踏進大廳,只見牛油大燭火光搖曳之下,虎皮下伏著一個紫衫少女,正是阿紫。

她聽得腳步聲響,一躍而起,撲過去摟著蕭峰的脖子,瞧著他睛睛,問道:“我來了,你不高興麼?為什麼一臉都是不開心的樣子?”蕭峰搖了搖頭,道:“我是為了別的事。阿紫,你來了,我很高興。在這世界上,我就只掛念你一個人,怕你遭到什麼危難。你回到我身邊,眼睛又治好了,我就什麼也沒牽掛了。”阿紫笑道:“姊夫,我不但眼睛好了,皇帝還封了我做公主,你很開心麼?”蕭峰道:“封不封公主,小阿紫還是小阿紫。皇上剛才又升我的官,唉!”說著一聲長嘆,提過一隻牛皮袋子,拔去子,喝了兩大口酒。大廳四周放滿了盛酒的牛袋,蕭峰興到即喝,也不須人侍候。阿紫笑道:“恭喜姊夫,你又升了官啦!”蕭峰搖了搖頭,說道:“皇上封我為宋王、平南大元帥,要我統兵去攻打南朝。你想,這征戰一起,要殺多少官兵百嘟起了嘴,轉過了身,道:“我早知在你心中,一千個我也及不上一個她,一萬個活著的阿紫,也及不上一個不在人世的阿朱。看來只有我快快死了,你才會念著我一點兒。早知如此…我…我也不用這麼遠路來探望你。你…你幾時又把人家放在心上了?”蕭峰聽她話中大有幽怨之意,不由得怦然心驚,想起她當年發毒針暗算自己,便是為要自己長陪在她身邊,說道:“阿紫,你年紀小,就只頑皮淘氣,不懂大人的事…”阿紫搶著道:“什麼大人小孩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啦。你答應姊姊照顧我,你…你只照顧我有飯吃,有衣穿,可是…可是你幾時照顧到我的心事了?你從來就不理會我心中想什麼。”蕭峰越聽越驚,不敢接口。

阿紫轉背了身子,續道:“那時候我眼睛瞎了,知道你決不會喜歡我,我也不來跟你親近。現下我眼睛好了,你仍不來睬我,我…什麼地方不及阿朱了?相貌沒她好看麼?人沒她聰明麼?只不過她已經死了,你就時時刻刻惦念著她。我…我恨不得那就給你一掌打死了,你也會像想念阿朱的一般念著我…”她說到傷心處,突然一轉身,撲在蕭峰懷裡,大哭起來。蕭峰一時手足無措,不知說什麼才好。

阿紫嗚咽一陣,又道:“我怎麼是小孩子?在那小橋邊的大雷雨之夜,我見到你打死我姊姊,哭得這麼傷心,我心中就非常非常喜歡你。我心中說:‘你不用這麼難受。你沒了阿朱,我也會像阿朱這樣,真心真意的待你好。’我打定了主意,我一輩子要跟著你。可是你又偏偏不許,於是我心中說:‘好吧,你不許我跟著你,那麼我便將你得殘廢了,由我擺佈,叫你一輩子跟著我。’”蕭峰搖了搖頭,說道:“這些舊事,那也不用提了。”阿紫叫道:“怎麼是舊事?在我心裡,就永遠和今天的事一樣新鮮。我又不是沒跟你說過,你就從來不把我放在心上。”蕭峰輕輕‮摩撫‬阿紫的秀髮,低聲道:“阿紫,我年紀大了你一倍有餘,只能像叔叔、哥哥這般的照顧你。我這一生只喜歡過一個女子,那就是你的姊姊。永遠不會有第二個女子能代替阿朱,我也決計不會再去喜歡哪一個女子。皇上賜給我一百多名美女,我從來正眼也不去瞧上一眼。我關懷你,全是為了阿朱。”阿紫又氣又惱,突然伸出手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巴掌。蕭峰若要閃避,這一掌如何能擊到他臉上?只是見阿紫見得臉慘白,全身發顫,目光中出悽苦之,看了好生難受,終於不忍避開她這一掌。

阿紫一掌打過,好生後悔,叫道:“姊夫,是我不好,你…你打還我,打還我!”蕭峰道:“這不是孩子氣麼?阿紫,世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用不著這麼傷心!你的眼光為什麼這麼悲傷?姊夫是個魯漢子,你老是陪伴著我,叫你心裡不痛快!”阿紫道:“我眼光中老是現出悲傷難過的神氣,是不是?唉,都是那醜八怪累了我。”蕭峰問道:“什麼那醜八怪累了你?”阿紫道:“我這對眼睛,是那個醜八怪、鐵頭人給我的。”蕭峰一時未能明白,問道:“醜八怪?鐵頭人?”阿紫道:“那個丐幫幫主莊聚賢,你道是誰?說出來當真教人笑破了肚皮,竟然便是那個給我套了一個鐵面具的遊坦之。就是那聚賢莊二莊主遊駒的兒子,曾用石灰撒過你眼睛的。也不知他從什麼地方學來了一些古怪武功,一直跟在我身旁,拼命討我歡心。我可給他騙得苦了。那時我眼睛瞎了,又沒旁人依靠,只好莊公子長、莊公子短的叫他,現下想來,真是羞愧得要命。”蕭峰奇道:“原來那丐幫的莊幫主,便是受你作的鐵醜,難怪他臉上傷痕累累,想是揭去鐵套時傷了臉皮。這鐵醜便是遊坦之嗎?唉,你可真也太胡鬧了,欺侮得人家這個樣子。這人不念舊惡,好好待你,也算難得。”阿紫冷笑道:“哼,什麼難得?他哪裡安好心了?只想哄得我嫁了給他。”蕭峰想起當在少室山上的情景,遊坦之凝視阿紫的目光之中,依稀是孕育深情,只是當時沒加留心,便道:“你得知真相,一怒之下便將他殺了?挖了他的眼睛?”阿紫搖頭道:“不是,我沒殺他,這對眼睛是他自願給我的。”蕭峰更加不懂了,問道:“他為什麼肯將自己的眼珠挖出來給你?”阿紫道:“這人傻里傻氣的。我和他到了縹緲峰靈鷲宮裡,尋到了你的把弟虛竹,請他給我治眼。虛竹子找了醫書看了半天,說道必須用新鮮的活人眼睛換上才成。靈鷲宮中個個是虛竹子的下屬,我既求他換眼,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眼睛。我叫遊坦之到山下去擄一個人來。這傢伙卻哭了起來,說道我治好眼睛,看到了他真面目,便不會再理他了。我說不會不理他,他總是不信。哪知道他竟拿了尖刀,去找虛竹子,願意把自己的眼睛換給我。虛竹子說什麼不肯答允。那鐵頭人便用刀子在他自己身上、臉上劃了幾刀,說道虛竹子倘若不肯,他立即自殺。虛竹子無奈,只好將他的眼睛給我換上。”她這般輕描淡寫的說來,似是一件稀鬆尋常之事,但蕭峰聽入耳中,只覺其中的可畏可怖,較之生平種種驚心動魄的兇殺鬥毆,實尤有過之。他雙手發顫,拍的一聲,擲去了手中酒袋,說道:“阿紫,是遊坦之甘心情願的將眼睛換了給你?”阿紫道:“是啊。”蕭峰道:“你…你這人當真是鐵石心腸,人家將眼睛給你,你便受了?”阿紫聽他語氣嚴峻,雙眼一眨一眨的,又要哭了出來,突然說道:“姊夫,你的眼睛倘若盲了,我也甘心情願將我的好眼睛換給你。”蕭峰聽她這兩句說得情辭懇摯,確非虛言,不由得心中動,柔聲道:“阿紫,這位遊君對你如此情深一往,你在福中不知福,除他之外,世上哪裡再去找第二位有情郎君去?他現下是在何處?”阿紫道:“多半還是在靈鷲宮,他沒有眼睛,這險峻之極的縹緲峰如何下來?”蕭峰道:“啊,說不定二弟又能找到哪一個死囚的眼睛再給他換上。”阿紫道:“不成的,那小和尚…不,虛竹子說道,我的眼睛只是給丁秋那老賊毒壞了眼膜,筋脈未斷,因此能換。鐵醜的眼睛挖出時,筋脈都斷,卻不能再換了。”蕭峰道:“你快去陪他,從此永遠不再離開他。”阿紫搖頭道:“我不去,我只跟著你,那個醜得像妖怪的人,我多瞧一眼便要作嘔了,怎能陪著他一輩子?”蕭峰怒道:“人家面貌雖醜,心地可比你美上百倍!我不要你陪,不要再見你!”阿紫頓足哭道:“我…我…”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兩名衛士齊聲說道:“聖旨到!”跟著廳門打開。蕭峰和阿紫一齊轉身,中只見一名皇帝的使者走進廳來。

遼國朝廷禮儀,遠不如宋朝的繁複,臣子見到皇帝使者,只是肅立聽旨便是,用不著什麼換朝服,擺香案,跪下接旨。那使者朗聲說道:“皇上宣平南公主見駕。”阿紫道:“是!”拭了眼淚,跟著那使者去了。

蕭峰瞧著阿紫的背影,心想:“這遊坦之對她鍾情之深,當真古今少有。只因阿紫情竇初開之時,恰和我朝夕相處,她重傷之際,我又不避男女之嫌,盡心照料,以致惹得她對我生出一片滿是孩子氣的痴心。我務須叫她回到遊君身邊,人家如此待她,她如背棄這雙眼已盲之人,老天爺也是不容。”耳聽得那使者和阿紫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終於不再聽聞,又想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

“皇上叫阿紫去幹什麼?定是要她勸我聽命伐宋。我如堅不奉詔,國法何存?適才在南郊爭執,皇上手按刀柄,已啟殺機,想是他顧念君臣之情,兄弟之義,這才強自剋制。我如奉命伐宋,帶兵去屠殺千千萬萬宋人,於心卻又何忍?何況爹爹此刻在少林寺出家,若聽到我率軍南下,定然大大不喜。唉,我抗拒君命乃是不忠,不顧金蘭之情乃是不義,但若南下攻戰,殘殺百姓是為不仁,違父之志是為不孝。忠孝難全,仁義無法兼顧,卻又如何是好?罷,罷,罷!這南院大王是不能做了,我掛印封庫,給皇上來個不別而行。卻又到哪裡去?莽莽乾坤,竟無我蕭峰的容身之所。”他提起牛皮酒袋,又喝了兩口酒,尋思:“且等阿紫回來,和他同上縹緲峰去,一來送她和遊君相聚,二來我在二弟處盤桓些時,再作計較。”阿紫隨著使者來到御營,見到耶律洪基,衝口便道:“皇上,這平南公主還給你,我不做啦!”耶律洪基宣阿紫來,不出蕭峰所料,原是要她去勸蕭峰奉旨南征,聽她劈頭便這麼說,不皺起了眉頭,怫然道:“朝廷封賞,是國家大事,又不是小孩兒的玩意,豈能任你要便要,不要便不要?”他一向因蕭峰之故,愛屋及烏,對阿紫總是和顏悅,此刻言語卻說得重了。阿紫哇的一聲,放聲哭了起來。耶律洪基一頓足,說道:“亂七八糟,亂七八糟,真不成話!”忽聽得帳後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說道:“皇上,為什麼事惱?怎麼把人家小姑娘嚇唬哭了?”說著環佩叮噹,一個貴婦人走了出來。

這婦人眼波如,掠發淺笑,阿紫認得她是皇帝最寵幸的穆貴妃,便噎噎的說道:“穆貴妃,你倒來說句公道話,我說不做平南公主,皇上便罵我呢。”穆貴妃見她哭得楚楚可憐,多時不見,阿紫身材已高了些,容也更見秀麗,向耶律洪基橫了一眼,抿嘴笑道:“皇上,她不做平南公主,你便封她為平南貴妃吧。”耶律洪基一拍大腿,道:“胡鬧,胡鬧!我封這孩子,是為了蕭峰兄弟,一個平南大元帥,一個平南公主,好讓他們風風光光的成婚。哪知蕭峰不肯做平南大元帥,這姑娘也不肯做平南公主。是了,你是南蠻子,不願意我們去平南,是不是?”語氣中已隱含威脅之意。

阿紫道:“我才不理你們平不平南呢!你平東也好,平西也好,我全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姊夫…姊夫卻要我嫁給一個瞎了雙眼的醜八怪。”洪基和穆貴妃聽了大奇,齊問:“為什麼?”阿紫不願詳說其中由,只道:“我姊夫不喜歡我,我去嫁給旁人。”便在這時,帳外有人輕叫:“皇上!”耶律洪基走到帳外,見是派給蕭峰去當衛士的親信。那人低聲道:“啟稟皇上:蕭大王在庫門口貼了封條,把金印用黃布包了,掛在樑上,瞧這模樣,他…他…他是要不別而行。”耶律洪基一聽,不由得然大怒,叫道:“反了,反了!他還當我是皇帝麼?”略一思索,道:“喚御營指揮來!”片刻間御營都指揮來到身前。耶律洪基道:“你率領兵馬,將南院大王府四下圍住了。”又下旨:“傳令緊閉城門,任誰也不許出入。”他生恐蕭峰要率部反叛,不住口的頒發號令,將南院大王部下的大將一個個傳來。

穆貴妃在御帳中聽得外面號角之聲不絕,馬蹄雜沓,顯是起了變故。契丹人於男女之事的界限看得甚輕,她便走到帳外,輕聲問耶律洪基道:“陛下,出了什麼事?幹麼這等怒氣沖天的?”耶律洪基怒道:“蕭峰這廝不識好歹,居然想叛我而去。這廝心向南朝,定是要向南蠻報訊。他多知我大遼的軍國秘密,到了南朝,便成我的心腹大患。”穆貴妃沉道:“常聽陛下說道,這廝武功好生了得,倘若拿他不住,給他衝出重圍,倒是一個禍胎。”耶律洪基道:“是啊!”吩咐衛士:“傳令飛龍營、飛虎營、飛豹營,火速往南院大王府外增援。”御營衛士應命,傳令下去。

穆貴妃道:“陛下,我有個計較。”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陣。耶律洪基點頭道:“卻也使得。此事基成,朕重重有賞。”穆貴妃微笑道:“但教討得陛下歡心,便是重賞了。陛下這般待我,我還貪圖什麼?”御營外調動兵馬,阿紫坐在帳中,卻毫不理會。契丹人大呼小叫的奔馳來去,她昔見得多了,往往出去打一場獵,也是這麼亂上一陣,渾沒想到耶律洪基調動兵馬,竟然是要去捉拿蕭峰。她坐在一隻駱駝鞍子上,心亂如麻:“我對姊夫的心事,他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他竟間點也沒將我放在心上,要我去陪伴那個醜八怪。我…我寧死也不去,不去,不去,偏偏不去!”心中這般想著,右足尖不住踢著地氈上織的老虎頭。

忽然間一隻手輕輕按上了她肩頭,阿紫微微一驚,抬起頭來,遇到的是穆貴妃溫柔和藹的眼光,只聽她笑問:“小妹妹,你在出什麼神?在想你姊夫,是不是?”阿紫聽她說到自己心底的私情,不暈紅了雙頰,低頭不語。穆貴妃和她並排而坐,拉過她一隻手,輕輕撫摸,柔聲道:“小妹妹,男人家都是魯暴躁的脾氣,尤其像咱們皇上哪,南院大王哪,那是當世的英雄好漢,要想收服他們的心,可著實不容易。”阿紫點了點頭,覺得她這幾句話甚是有理。穆貴妃又道:“我們宮裡女人成百成千,比我長得美麗的,比我更會討皇上歡心的,可也不知有多少。皇上卻最寵愛我,一半雖是緣份,一半也是上京聖德寺那位老和尚的眷顧。小妹子,你姊夫現下的心不在你身上,你也不用發愁。待我跟皇上回上京去時,你同我們一起去,到聖德氏去求求那位高僧,他會有法子的。”阿紫奇道:“那老和尚有什麼法子?”穆貴妃道:“此事我便跟你說了,你可千萬不能跟第二個人說。你得發個誓,決不能洩漏秘密。”阿紫便道:“我若將穆貴妃跟我說的秘密洩漏出去,亂刀分屍,不得好死。”穆貴妃沉道:“不是我信不過你,只是這件事牽涉太也重大,你再發一個重些的誓。”阿紫好!”我要是洩漏了你告知我的秘密,叫我…叫我給我姊夫親手一掌打死。”說到這裡,心中有些悽苦,也有些甜

穆貴妃點頭道:“給自己心愛的男人一掌打死,那確是比人亂刀分屍還慘上百倍。這我就信你了。好妹子,那位高僧佛法無邊,神通廣大,我向他跪求之後,他便給我兩小瓶聖水,叫我通誠暗祝,悄悄給我心愛的男人喝下一瓶。那男人便永遠只愛我一人,到死也不變心。我已給皇上喝了一瓶,這還剩下一瓶。”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醉紅的小瓷瓶來,緊緊握在手中,唯恐跌落。其實地下鋪著厚厚的地氈,便掉在地下,也不打緊。

阿紫既驚且喜,求道:“好姊姊,給我瞧瞧。”她自幼便在星宿派門下,對這類蠱惑人心的法門向來信之不疑。穆貴妃道:“瞧瞧是可以,卻不能打翻了。”雙手捧了瓷瓶,鄭而重之的遞過去。阿紫接了過來,拔去瓶,在鼻邊一嗅,覺有一股淡淡的香氣。穆貴妃伸手將瓷瓶取過,上木,用力掀了幾下,只怕藥氣走失,說道:“本來嘛,我分一些給你也是不妨。可是我怕萬一皇上後變心,這聖水還用得著。”阿紫道:“你說皇上喝了一瓶之後,便對你永不變心了?”穆貴妃微笑道:“話是這麼說,可不知聖水的效果是不是真有這麼久。否則那聖僧幹麼要給我兩瓶?我更擔心這聖水落入了別的嬪妃手中,她們也去悄悄給皇上喝了,皇上就算對我不變心,卻也要分心…”正說到這裡,只聽得耶律洪基在帳外叫道:“阿穆,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穆貴妃笑道:“來啦!”匆匆奔去,嗒的一聲輕響,那小瓷瓶從懷中落了出來,竟然沒有察覺。

阿紫又驚又喜,待她一踏出帳外,立即縱身而前,拾起瓷瓶,揣入懷中,心道:“我快拿去給姊夫喝了,另外灌些清水進去,再還給穆貴妃,反正皇上已對她萬分寵幸,這聖水於她也無甚用處。”當即揭開後帳,輕輕爬了出去,一溜煙的奔向南院大王王府。

但見王府外兵卒眾多,似是南院大王在調動兵馬。阿紫走進大廳,只見蕭峰揹負雙手,正在滴水簷前走來走去,似是老大的不耐煩。

他一見阿紫,登時大喜,道:“阿紫,佻回來就好,我只怕你給皇上扣住了,不得脫身呢。咱們這就動身,遲了可來不及啦。”阿紫奇道:“到哪裡去?為什麼遲了就來不及?皇上又為什麼要扣住我?”蕭峰道:“你聽聽!”兩人靜了下來,只聽王府四周馬蹄之聲不絕,夾雜著鐵甲鏘鏘,兵刃鳴,東南西北都是如此。阿紫道:“幹什麼?你要帶兵去打仗麼?”蕭峰苦笑道:“這些兵都不歸我帶了。皇上起了疑我之意,要來拿我。”阿紫道:“好啊,咱們好久沒打架了,我和你便衝殺出去。”蕭峰搖頭道:“皇上待我恩德不小,封我為南院大王,此番又親自前來,給我加官晉爵。此時所以疑我,不過因我決意不肯南征之故。我若傷他部屬,有虧兄弟之義,不免惹得天下英雄恥笑,說我蕭峰忘恩負義,對不起人。阿紫,咱們這就走吧,悄悄的不別而行,讓他拿我不到,也就是了。”阿紫道:“嗯,咱們便走。姊夫,卻到哪裡去?”蕭峰道:“去縹緲峰靈鷲宮。”阿紫的臉登時沉了下來,道:“我不去見好醜八怪。”蕭峰道:“事在緊急,去不去縹緲峰,待離了險地之後再說。”阿紫心道:“你要送我去縹緲峰,顯是全沒將我放在心上,還是乘早將聖水給你喝了,只要你對我傾心,自會聽我的話。若是遷延,只怕穆貴妃趕來奪還。”當下說道:“也好!我去拿幾件替換衣服。”匆匆走到後堂,取過一隻碗來,將瓷瓶中聖水倒入碗內,又倒入大半碗酒,心中默禱:“菩薩有靈,保佑蕭峰飲此聖水之後,全心全意的愛我阿紫,娶我為,永不再想念阿朱姊姊!”回到廳上,說道:“姊夫,你喝了這碗酒提提神。這一去,咱們再也不回來了。”蕭峰接過酒碗,燭光下見阿紫雙手發顫,目光中現出異樣的神采,臉又是興奮,又是溫柔,不由得心中一動:“當年阿朱對我十分傾心之時,臉上也是這般的神氣!唉,看來阿紫果真對我也是一片傾心!”當即將大半碗酒喝了,問道:“你取了衣服沒有?”阿紫見他喝了聖水,心中大喜,道:“不用拿衣服了,咱們走吧!”蕭峰將一個包裹負在背上,包中裝著幾件衣服,幾塊金銀,低聲道:“他們定是防我南奔,我偏偏便向北行。”攜著阿紫的手,輕輕開了邊門,張眼往外一探,只見兩名衛士並肩巡視過來。蕭峰藏身門後,一聲咳嗽,兩名衛士一齊過來查看。蕭峰伸指點出,早將二人點倒,拖入樹蔭之下,低聲道:“快換上這兩人的盔甲。”阿紫喜道:“妙極!”兩人剝下衛士盔甲,穿戴在自己的身上,手中各持一柄長矛,並肩巡查過去。阿紫將頭盔戴得低低的壓住了眉,偷眼看蕭峰時,見他縮身弓而行,不心下暗笑。兩人走得二十幾步,便見一名帥營親兵的十夫長帶著十名親兵,巡查過來。蕭峰和阿紫站立一旁,舉矛致敬。

那十夫長點了點頭,便即行過,火反映照耀之下,見阿紫一身衣甲直拖到地,不大稱身,不由得向她多瞧一眼,又見她刀的刀鞘也拖在地下,心中有氣,揮拳便向她肩頭打去,喝道:“你穿的什麼衣服?”阿紫只道事洩,反手一勾,勾住他手腕,左足向他眼裡踢去。那十夫長叫聲“啊喲”直跌了出去。

蕭峰道:“快走!”拉著她手腕,即前搶出。那十名親兵大聲叫了起來:“有細!有刺客!”還不知道二人乃是蕭峰和阿紫。兩人行得一程,只見面十餘騎馳來,蕭峰舉起長矛,橫掃過去,將馬上乘者紛紛打落,右手一提,將阿紫送上馬背,自己飛身上了一匹馬,拉轉馬頭,直向北門衝去。

這時南院大王王府四周的將卒已得到訊息,四面八方圍將上來。蕭峰縱馬疾馳,果然不出他所料,遼兵十分之八佈於南路,防他逃向南朝,北門一帶稀稀落落的沒多少人。這些將士一見蕭峰,心下已自怯了,雖是迫於軍令,上前攔阻,但給蕭峰一喝一衝,不由得紛紛讓路,遠遠的在後吶喊追趕。待御營都指揮增調人馬趕來,蕭峰和阿紫已自去得遠了。

蕭峰縱馬來到北門,見城門已然緊閉,城門先密密麻麻的排著一百餘人,各長矛,擋住去路。蕭峰倘若衝殺過去,這百餘名遼兵須攔他不住,但他只求脫身,實不願多傷本國軍士,左手一伸,將阿紫從馬背上抱了過來,右足在鐙上一點,雙足已站上了馬背,跟著提了一口氣,飛身便往城門撲去。這一撲原不能躍上城頭,但他早已有備,待身子向下沉落,右手長矛已向城牆去,一借力間,飛身上了城頭。

向城外一望,只見黑黝黝地並無燈火,顯是無人料他會逾城向北,竟無一兵一卒把守。蕭峰一聲長嘯,向城內朗聲叫道:“你們去稟告皇上,說道蕭峰得罪了皇上,不敢面辭。皇上大恩大德,蕭峰永不敢忘。”他攬住阿紫的,轉過身來,只要一跳下城頭,那就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再也無拘無束了。

心下微微一喜,正要縱身下躍,突然之間,小腹中到一陣劇痛,跟著雙臂痠麻,攬在阿紫間的左臂不由自主的鬆開,接著雙膝一軟,坐倒在地,肚中猶似數千把小刀亂剜亂刺般劇痛,忍不住“哼”了一聲。阿紫大驚,叫道:“姊夫,你怎麼了?”蕭峰全身痙攣,牙關相擊,說道:“我…我…中了…中了劇…劇毒…等一等…我運氣…運氣毒…”當即氣運丹田,要將腹中的毒物將出來。哪知不運氣倒還罷了,一提氣間,登時四肢百骸到處劇痛,丹田中內息只提起數寸,又沉了下去,蕭峰耳聽得馬蹄聲奔騰,數千騎自南向北馳來,又提一口氣,卻覺四肢已無知覺,知道所中之毒厲害無比,不能以內力出,便道:“阿紫,你快快去吧,我…我不能陪你走了。”阿紫一轉念間,已恍然大悟,自己是中了穆貴妃的詭計,她騙得自己拿聖水去給蕭峰服下,這哪裡是聖水,其實是毒藥。她又驚又悔,摟住蕭峰的頭頸,哭道:“姊夫…是我害了你,這毒藥是我給你喝的。”蕭峰心頭一凜,不明所以,問道:“你為什麼要害死我?”阿紫哭道:“不,不!穆貴妃給了我一瓶水,她騙我說,如給你喝了,你就永遠永遠的喜歡我,會…會娶我為。我實在傻得厲害,姊夫,我跟你一起死,咱們再也不會分開。”說著刀,便要往自己頸中抹去。

蕭峰道:“且…且慢!”他全身如受烈火烤炙,又如鋼刀削割,身內向外同時劇痛,難以思索,過了好一會,才明白阿紫言中之意,說道:“我不會死,你不用尋死。”只聽得兩扇厚重的城門軋軋的開了。數百名騎兵衝出北門,吶喊佈陣。一隊隊兵馬自南而來,絡繹出城。蕭峰坐在城頭,向北望去,見火把照耀數里,幾條火龍遠在蜿蜒北延,回頭南望,小半個城中都是火把,心想:“皇上將御營的兵馬盡數調了出來,來拿我一人。”只聽內城外的將卒齊聲大叫:“反賊蕭峰,速速投降。”蕭峰腹中又是一陣劇痛,低聲道:“阿紫,你快快設法逃命去吧。”阿紫道:“我親手下毒害死了你,我怎能獨活?我…我…我跟你死在一起。”蕭峰苦笑道:“這不是殺人的毒藥,只是令我身受重傷,無法動手而已。”阿此喜道:“當真?”轉身將蕭峰拉著伏到自己背上。可是她身形纖小,蕭峰卻是特別魁偉,阿紫負著著他站起身來,蕭峰仍是雙足著地。便在這時,十餘名契丹武士已爬上城來,一手執刀,一手高舉火把,卻都畏懼蕭峰,不敢迫近。

蕭峰道:“抗拒無益,讓他們來拿吧!”阿紫哭道:“不,不!誰敢動你一,我便將他殺了。”蕭峰道:“不可為我殺人。假如我肯殺人,奉旨領兵南征便是,又何必鬧到這個田地?”提高噪子道:“如此畏畏縮縮,算得什麼契丹男兒?同我一起去見皇上。”眾武士一怔,一齊躬身,恭恭敬敬的道:“是!咱們奉旨差遣,對大王無禮,尚請大王莫怪!”蕭峰為南院大王雖時無多,但厚待部屬,威望著於北地,契丹武士十分敬服。在人群之中,大家隨聲附和,大叫“反賊蕭峰”一到和他面面相對,自然生出敬畏之心,不敢稍有無禮了。

蕭峰扶著阿紫的肩頭,掙扎著站起身來,五臟六腑,卻痛得猶如互在扭打咬齧一般,眾兵士站在丈許之外,還刀入鞘,眼看他一步步從石級走下城頭。眾將士一見蕭峰下來,不由自主的都翻身下馬,城內城外將士逾萬,霎時間鴉雀無聲。

蕭峰在火光下見到這些誠樸而恭謹的臉口驀地到一絲溫暖:“我若南征,這裡萬餘將士,只怕未必有半數能迴歸北國。倘若我真能救得這許許多多生靈,皇上縱然將我處死,那也是死而無恨。就只怕皇上殺了我後,又另派別人領軍南征。”想到這裡,口又是一陣劇痛,身子搖搖墜。

一名將軍牽過自己的坐騎,扶著蕭峰上馬。阿紫也乘了匹馬,跟隨在後。一行人前呼後擁,南歸王府。眾將士雖然拿到蕭峰,算是立了大功,卻殊無歡忭之意。但聽得鐵甲鏘鏘,數萬只鐵蹄擊在石板街上,響成一片,卻無半句歡呼之聲。

一行人經行北門大街,來到白馬橋邊,蕭峰縱馬上橋。阿此突然飛身而起,雙足在鞍上一登,嗤的一聲輕響沒入了河中。蕭峰見此意外,不由得一驚,但隨即心下喜歡,想起最初與這頑皮姑娘相見之時,她沉在小鏡湖底詐死,水之佳,實是少見,連她父母都被瞞過了,這時她從水中遁走,那再好也沒有了,只是從此只怕再無相見之,心間卻又悵悵,大聲道:“阿紫,你何苦自尋短見?皇上又不會難為你,何必投河自盡?”眾將士聽得蕭峰如此說,又見阿紫沉入河中之後不再冒起,只道她真是尋了短見。皇帝下旨只拿蕭峰一人,阿紫是尋死也好,逃生也好,大家也不放在心上,在橋頭稍立片刻,見河中全無動靜,又都隨著蕭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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