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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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英又倒在沙發上狂笑起來了。柳遇秋只是向她瞪著眼睛,不說話。後來他走向曼英並排坐下,驚顫地說道:“曼英,我不明白你…你難道真是在做這種事情嗎?

”曼英停住了笑,輕輕地向柳遇秋回答道:“你很奇怪我現在做著這種事情嗎?我為什麼要如此,這眼見得你死也不會明白。好,就算作照你的所想,我現在是在賣身體,但是這比賣靈魂還要強得幾萬倍。你明白嗎?遇秋,你是將自己的靈魂賣了的人,算起來,你比我更不如呢…”

“你,你說的什麼話?!”柳遇秋驚愕得幾乎要跳起來了。但是曼英似乎很溫存地握住他的手,繼續說道:“你現在是做了官了,我應當為你慶賀。但是在別一方面,我又要哀弔你,因為你的靈魂已經賣掉了。你為著要做官,便犧牲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歷史,拋棄了自己的朋友…你已經不是先前的,為我所知道的柳遇秋了。你已經出賣了自己的靈魂…不錯,我是在賣身體,但是我相信我的靈魂還是純潔的,我對於我自己並沒有叛變…你知道嗎?曼英是永遠不會投降的!她的身體可以賣,但是她的靈魂不可以賣!可是你,遇秋,你已經將自己的靈魂賣了…”

“曼英,”停了一會,柳遇秋低聲說道“你也不必這樣地過於罵我。做了官的也不止是我一個,如果說做了官就是將靈魂賣了,那賣靈魂的可是太多了。我勸你不必固執己見,一個人處世總要放圓通些,何必太認真呢?

現在是這樣的時代,誰個太認真了,誰個就吃老虧,你知道嗎?

什麼革命不革命,理想不理想,曼英,那都是騙人的…”

“遇秋,你說的很對!我知道,賣靈魂的人有賣靈魂的人的哲學,傻瓜也有傻瓜的哲學,哲學既然不同,當然是談不攏來。算了罷,我們還是談我們的正經的事情!”曼英又強做笑顏,向柳遇秋斜著媚眼,說道:“敢問我的親愛的客人,你既然把我引進旅館來了,可是看中了我嗎?你打算給我多少錢一夜?我看你們做官的人是不在乎的…”曼英說著說著,將柳遇秋的頭抱起來了,但是柳遇秋拉開了她的手,很苦惱地說道:“曼英,請你別要這樣罷!我真沒料到你現在墮落到這種地步!”

“怎嗎?你沒料到我墮落到這種地步?那我也要老實向你說一句,我也沒料到你墮落到這種地步呢!你比我還不如呵!

為什麼我們老要談著這種話呢?從前我們倆是朋友,是愛人,是同志,可是現在我們倆的關係不同了。你是我的客人,我的客人呵…”曼英說至此地,忽然翻過身去,伏著沙發的靠背,痛哭起來了。她痛哭得是那般地傷心,那般地悲哀,彷彿一個女子得到了她的愛人死亡了的消息一樣。曼英的愛人並沒有死,柳遇秋正在她的旁邊坐著…但是曼英卻以為自己的愛人,那什麼時候為她所熱烈地愛過的柳遇秋已經死了,永遠不可再見了,而現在這個坐在她的旁邊的人,只是她的客人而已。她想起來了那過去的對於柳遇秋的愛戀和希望,那過去的溫存和甜,覺得都如煙影一般,永遠地消散了。於是她痛哭,痛哭得難於自己…唉,人事是這般地難料!曼英怎麼能料到當年的愛人,現在變成了她的客人呢?

柳遇秋在房中踱來踱去,想不出對付曼英的方法。他到大世界是去尋快樂的,卻不料帶回來了一團苦惱…這真是天曉得!

他不知再向曼英說什麼話為好,只是不斷地說著這末一句:“曼英,我真不明白你…”是的,他實在是不明白曼英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為什麼又說出什麼賣靈魂…一些神秘的話來?為什麼忽而狂笑,忽而痛哭?得了神經病嗎?天曉得!

但是他轉而一想,曼英現在的確漂亮得多了呢,如果他還能將她得到手裡!

柳遇秋一方面很失望,但一方面又很希望:美麗的曼英也許還是他的,他也許能將她獨自擁抱在自己的懷裡。…他想著想著,忽然又聽見曼英狂笑起來了。

“我是多末地傻瓜!”曼英狂笑了幾聲,後來停住了,自對自地說道:“我竟這末樣地哭起來了。過去的讓它過去,我還哭它幹嗎呢?但是,回一回味也是好的呢。遇秋,你還記得我們初見面的時候嗎?來呵,到這裡來,來和我並排坐下,親熱一親熱罷,你不願意嗎?”柳遇秋走向曼英很馴服地並排坐下了。曼英握起他的手來,微笑著向他繼續說道:“真的,遇秋,你還記得我們初見面的時候嗎?那是前年,前年的天…你立在演講臺上,慷慨昂地演著說,那時你該是多末地可愛!當你的眼光到我的身上時,我的一顆‮女處‬的心是多末地為你顫動呵!

從那一次起,我們便認識了,我便將你放在我的心裡。你要知道,在你以前,我是沒注意過別的什麼男子的呵…”曼英沉思了一會,又繼續說道:“遇秋,你還記得那在留園的情景嗎?那是假的一天,我們學生會辦事的人會踏青,你領著頭…那花紅草綠,在在都足以令人陶醉,我是怎樣地想傾倒在你的懷抱裡呵!後來,當他們都走開了,我們倆坐在一張長凳子上,談著這,談著那,談了許許多多的事情。但是在我的心裡,我只說著一句話:‘遇秋,我愛你呵!’…唉,那時的覺該多末地甜!遇秋,你還記得你那時的覺嗎?”柳遇秋點一點頭,低低地說道:“曼英,我還記得。那時我真想將你擁抱起來…”

“呵,遇秋,你還記得你寫信催我到h鎮入軍事政治學校的事情嗎?你還記得我在h鎮旅館初次見著了你的面,那一種歡欣的神情嗎?我想你一定都是記得的。那時你在我的眼光中該是多末地可愛,多末地可敬,我簡直把你當做了上帝一樣看待。那時,我老實地告訴你,我真有點在楊坤秀面前驕傲呢;這是因為我有了你…是的,你那時不是一個模範的有作為的青年嗎?後來,費你的神,把我送進了學校,我的一顆心該是多末你呵!那時,我在人們面前雖然不高興談戀愛的事情,但是我的一顆心已經是屬於你的了。”沉了一會,曼英又繼續說道:“那時,我們該多末地興奮,該多末地懷著熱烈的希望,遇秋,你還記得嗎?我聽了你幾次的演說,你演說得是那末地熱烈,那末地有生氣,真令我一方面覺得你就是我的希望,你就是我的光明,一方面又覺得我們的勝利快要到來了,我們的前途光明得如中天的太陽一樣…後來,我雖然漸漸失望,漸漸覺得黑暗的魔力快要把我壓倒了,但是,遇秋,我還是照常地信任你,我還是熱烈地愛你,一點兒也沒有變…後來,在南征的路上,我一路上總是想著你,一方面希望你不要改變初衷,一方面又恐怕你不謹慎,要被他們殺害…唉,那時我該是多末記念著你呵!

”柳遇秋低著頭,一聲也不響,靜聽著曼英的說話,但是,也許他不在聽著她的說話,而在思想著別的事情。曼英近地望了他一會,又開始說道:“後來,我們終於失敗了…我對於一切都失瞭望…我懷疑起來我們的方法…我慢慢地,慢慢地造成了我自己的哲學,那就是與其改造這世界,不如破毀這世界,與其振興這人類,不如消滅這人類…這樣比較痛快些,我想。不過,遇秋,你要知道,我雖然對於革命失瞭望,但是我並沒有投降呵!我並沒有變節呵!我還是依舊地反抗著,一直到我的最後的一刻…我可以吃苦,我可以被汙辱,但是投降我是絕對做不到的!

不錯,我現在是做著這種事情,在你的眼光中,是很不好的事情…我是太墮落了…這都由你想去。但是,我是不是太墮落了呢?遇秋,我恐怕太墮落了不是我,而是你呵!我不過是賣著自己的身體,而你,你居然把自己的靈魂賣了!

遇秋,我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

”柳遇秋依舊著一聲不響,好象曼英的話不足以刺他也似的。

“但是,遇秋,事情並不是一做錯了就不可以挽回的…將你的官辭去罷!將你賣去的靈魂再贖回來罷!你為什麼一定要作踐自己的靈魂呢?

遇秋,你願意聽我的話嗎?我們討飯也可以,作強盜也可以,什麼都可以,什麼我都可以和著你一道兒做去,你知道嗎?但是,我們決不可投降,決不可在我們的敵人面前示弱!

如果你答應我的話,那我們還可以恢復過去的關係…我也不再做這種事了…我們再想一想別的什麼方法…遇秋,你願意嗎?呵?看著過去的我們的愛情份上,你就答應我了罷!”但是柳遇秋依舊不做聲。曼英將他的手放開了,不再繼續說將下去,靜等著他的回答。房間中的空氣頓時肅靜起來。過了十幾分鐘的光景,柳遇秋慢慢地將頭抬起來,很平靜地開始說道:“曼英,我以為你的為人處世太拘板了。在現在的時代,我告訴你,不得不放聰明些。你就是為革命而死了,又有誰個來褒獎你?你就是把靈魂賣了,照你所說,又有誰個來指責你?而且,這賣靈魂的話我本就反對。什麼叫做賣靈魂呢?一個人放聰明一點,不願意做傻瓜,這就是賣靈魂嗎?曼英,我勸你把這種觀念打破罷,何苦要發這些痴呢?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們得快活時且快活,還問它什麼靈魂不靈魂,革命不革命幹嗎呢?

”他停住了。曼英將兩眼著他,帶著一種又鄙夷又憤怒的神情,然而她並沒有預備反駁柳遇秋的話。停了一會,柳遇秋又開始說道:“你剛才說,恢復我們從前的關係…我是極願意的。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我在法租界租的有房子,你可以就搬進去住。從今後我勸你拋去一切的思想,平平安安地和我過著子。你看好不好?”曼英沒有回答他。慢慢地低下頭來。房間中又寂靜下來了。忽然,出乎柳遇秋的意料之外,曼英立起身來,大大地狂笑起來。狂笑了一陣之後,她臉向著柳遇秋說道:“你自己把靈魂賣掉了還不夠,還要來賣我的嗎?不,柳先生,你是想錯了!王曼英的身體可以賣,你看,她今天就預備賣給你,但是她的靈魂呵,柳先生,永遠是為人家所買不去的!算了罷,我們不必再談這些事情了。讓我們還是來談一談怎樣地玩耍罷…”

“柳先生,不,柳老爺,”曼英故意地笑起來,兩手摸著自己的部,向柳遇秋說道“你看我這兩個xx頭大不大,圓緊不圓緊?請你摸摸看好不好?你已經很久沒有摸它們了,可不是嗎?”

“曼英,你在發瘋,還是?”柳遇秋帶著一點氣忿的口氣說。

“我也沒有發瘋,我也沒有發痴,這是我們賣身體的義務呵。真的,你要不要摸一摸,我的親愛的柳老爺?我們就上睡覺好嗎?”曼英說著說著,便將旗袍脫下,出一件玫瑰的緊身小短襖來。電光映到那緊身的小短襖上,再反到曼英的面孔,顯得那面孔是異常地美麗,嬌豔得真如一朵巧笑著的芙蓉一般。雖然柳遇秋被曼英所說的一些話所苦惱了,但是他的苦惱此時卻為著他的慾所壓抑住了,於是他便將曼英擁抱起來…雖然在上曼英故意地說了些侮的,嘲笑的話,然而那都不要緊,要緊的是這柔膩的雙,紅的口,輕軟的肢…

第二天早晨起來,曼英向柳遇秋索過夜費,這得柳遇秋進退兩難;他真地現在是曼英的客人嗎?給她好,還是不給她好呢?

但是曼英緊著他說道:“柳老爺,你到底打算給我多少錢呢?我知道你們喜歡白相的人,多給一點是不在乎的。請你趕快拿給我罷,我要回去呢…”柳遇秋嘆了一口氣,糊里糊塗地從口袋中掏出幾張鈔票來,用著很驚顫的手遞給曼英,而曼英卻很坦然地從他的手中將鈔票接過來。她又仰著狂笑起來了。如撕字紙一般地她將鈔票撕碎了。接著她便將撕碎了的鈔票紙用腳狠狠地踐踏起來。

“這是賣靈魂混來的錢,”她自對自地說道“我不要,別要汙辱了我,讓鬼把這些錢拿去罷!

哈哈哈!

”柳遇秋還未來得及明白是什麼一回事的時候,曼英已迅速地走出房門去了。

曼英几几乎笑了一路。黃包車伕拖著她跑,不時很驚詫地回頭望她:他或者疑惑曼英發了瘋,或者疑惑曼英中了魔,不然的話,她為什麼要這樣笑個不住呢?

剛進入亭子間的門,小阿蓮便著說道:“昨晚李先生來了呢。你老怪他不來,等到他來了,你又不在家。他等了你很久,你知道不知道?”

“呵,他昨晚來了嗎?”曼英又是驚喜,又是失望地問道:“他曾說了什麼話嗎?他說了他什麼時候再來嗎?”

“他教我認了幾個字。後來他寫了一張字條留給你,你看,那書桌上不是嗎?”曼英連忙將字條拿到手裡,讀道:曼英我因為被派到別的地方去了,所以很久沒來看你。但是我的一顆心實在是很紀念著呢!今晚來看你,不幸你又不在家。我忙的很,什麼時候來看你,我不能說定。不過,曼英,我是不會將你忘記的。我信任你,永遠地信任你。我對你的心如我對革命的心一樣,一點兒也沒有改變…

尚志留字曼英反覆地將李尚志的信讀了幾遍。不知為什麼她的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完全將柳遇秋忘卻了,口中只是喃喃地念著:“我對你的心如我對革命的心一樣,一點兒也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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