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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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兼程飛抵東京,換青梅線到福生,福生病院裡見到凹陷在褥之中的阿堯,和他一起度過他生命的最後五天。我依舊會說,愛滋誠可怖,孤獨價更高。

阿堯在託帶給我的錄影帶裡跟示威群眾呼喊手勢“actup,fightback,fightaids”未曾打動我,說服我。他相信組織和運動,我卻悲觀得從不參加任何三人以上的會談,嘉寶說,讓我獨自一人。我廢然道,世界最好把我忘了罷。阿堯勇猛戰愛滋,生命像沙漏眼看它光,我恍見螢光幕上鳥賊如垣河沙數來不及的盲亂配把海水都熾成霞紅,好像阿堯無法饜飽的雜的一生。

我得出去走走,阿堯的母親端坐邊盹著了,密閉窗外是無聲的颱風雨。阿堯待人熱絡多情,而把所有的亂暴都發在他母親身上。我始終厭惡他用坦白不遮蔽的態度對他母親,堂皇將情人帶回家,我說阿堯,房子不是你的耶。我們屢次為了這種事鬥氣,我怪他侵犯別人的覺,加諸他母親,則本是拿著利器在不斷戳戮一隻沒有防衛能力的無殼蝸牛。我說阿堯,我們的世界,狂野又荒涼,媽媽她一輩子不會理解的。不是不願意,是不能。不能的,一般人都不能,他們秩序的宇宙是也很脆弱的啊。

永無結果的爭辯,花落人亡兩不知。註定了,與時間拔河熱烈投入歡的阿堯,鼓吹同志愛,同志反攻,同志空間,同志權利,他是走上街頭的正片。我呢,我不過是鄉愿的負片,懦弱藏身於幽暗櫥櫃裡,以晝為夜,苟活於綱常人世。

阿堯母親視我如子,早年早年我喊她黃伯母,後來依隨阿堯喊她媽媽。我每說媽媽,一種敘述句的語態,彷佛太尊敬一個人以至不夠資格對話,便託虛像以陳辭。

我離開媽媽和病,安靜如雪的病院,暴於強風大雨裡。傘撐好了,渾身已溼。

但我得出門走走。

我用傘吃力頂住風雨,雨就像風箱吹出的宇宙塵,一股一股,片刻忽止,跟著瀑天瀑地不要命的澆下,又陡然變向,把傘刮翻去像掀掉我整塊頭皮。但我得出來走走。

昨天午前阿堯從耗弱無息中醒來。我說的醒,是他只剩下兩個窟窿的眼睛漸漸汪出水光,聚攏成一淺泉,夠把我映照其上,於是他也看到了我。我守候這一刻過久過長,屏氣凝神,好怕一點呼把它吹散。往事,往事,如亦如電。沒有阿堯,我的少年時代將是一片空白。阿堯醒來的眼睛,從我臉上移開,他是想移往我背後的亮影罷。然而來不及了,颱風前悍暗無雲無灰無垢的白白光線就可以除滅他。他眼中一黯,消失了,昏至今。他醒來的一刻可謂稍縱即逝,可喜我們沒有錯失,剎那敘別了此生種種,我已乾涸無淚。

九o年阿堯冒消瘦去檢查,果然得病。八八年就有了的,彼時他在紐約和舊金山。對象是誰,不復記憶。服azt七個月,掉髮,厭食,嘔吐。停止用藥後病情還可穩定,胃口稍有。去年天我來東京看他,他當時的體力,居然任我跟他聊了兩整夜。都是回憶我們少年和青期,每一部電影,每一條主題曲,像落魄王孫在出太陽的冬裡把綾羅綢緞取出晾曬。我唱著“糾正,無法糾正的錯誤。觸及,無法觸及的星辰。戰勝,無法戰勝的爭戰。實現,無法實現的夢幻。”夢幻騎土,彼得奧圖和蘇菲亞羅蘭,我們總是唱他捫的歌曲,想我們的心事。櫻花開到六分,新聞搶報花訊,我們亦終於解謎了昔年一件公案。

考上大學的暑假,我們騎一輛他家的鈴木一百cc去十分瀑布玩,兩人輪載。

瀑布區常有人烤,燻黑的巖壁左折右拐,爬過前望見裡頭殘餚棄掩很像史前人居。雄武的金狗撐開蕨葉大傘遮蔽了天空,數片陽光倏現倏隱,靈般在林中狡黠嬉戲,忽而停在阿堯發上,忽而飛過他臉頰,忽而撲來蓋住我眼睫使我目盲。我們越走越急促,鞋下厚厚的腐葉踩出泡沫嘰嘰嘰作響。

我們亂了腳步,他追我還是我追他,互相疊沓,狄帕瑪的窒息人的跟鏡把我們到水邊。無路可退,我一步跨出跳上水中巖,定一定,再跳上一個石墩,再一個,回頭顧他。不料他幾乎是踏住我的影子跟過來的,迫我棄地躍出,同時二人落在前面一塊苔石上,險險滑跤,扶持抓住。

水簾從我們頭頂過,陽光靈穿梭而去幻造出萬千虹霓,冰徹的濺在臉上。

我以為要跌到水裡了,會嗤地冒起白煙。但我離石僕在岸邊,爬起來站往一叢闊葉木下面,心如擊鼓,打得我暈眩。有黑甜之香瀰漫,蛇樣的藤物吐放著白蘭花。阿堯沒有跟上來,停留瀑間,仰著臉大口吃水珠。好久,久得把他澆熄,把我歇止。

我未明白期待的是什麼,只到一股結結實實的落空墜得腹底難受。

我們默然走出溼漉漉的林子,我變得更靜,他變得更沮喪。遊人都在玩的時候,我捫就草草折回臺北了。

往後好長子,我不斷追憶。電光石火一瞬間,阿堯的鼻息壓上我臉可是他沒有親吻我,為什麼?

那一瞬間我對同起的強烈情緒,嚇壞了我自己。其驚怖,無異天機洩

我看到不該看到的事實,迅疾掩住,已經遲了。

整個燠熱長夏我捧著我自己的黑暗度過,小心翼翼系維護一盒放元素。它的能量裂裂在我懷中跳躍,只要一去回想瀑布間事,它便發生核爆釋出一片強光,粉碎了所有的前因後果敘述次序。無可追憶,追憶無物。我拋擲於筋疲力竭裡,那個對門大女孩一遍一遍放著tieayellowrib波n練舞步的夏天裡。

面對阿堯,我向自己否認,是的我什麼都沒有看見。我是無辜的,什麼都不知道。我裝成什麼也不曾發生過,如此斷念,竟至記憶也果然漸漸被修改了。我擦去不願承認的真相,重新書寫文本,於是我也真的忘了十分瀑布的實情。遺失的地平線換線,一無蹤,我與阿堯之間從來就沒有過。

直到去年夜談,阿堯悠悠說起,記得嗎,十分瀑布。

是呀,的確有那麼一天,他還健康,我還年輕。

那時候差一點親了你,阿堯說。

啊!有嗎?我很詫異。

阿堯說,可是你沒有起,我一閃神,就過了。起,對的,起。二字如符咒一叫,把失蹤的那從烏何有之鄉叫了出來。瀑布間我們片刻貼著時,我清楚到阿堯的起像只拳頭堅實的抵到我肚子。然一觸即離,使我每在執追想的過程中恨不能有固定劑將這實凍結,如此可以目視,察看,明白。混沌覺醒,乍被我自個嚇退了,藏身地深處,待六年後遇見傑,它破土而出把我噬。當時我怎知,年未二十阿堯已歷盡滄桑。

阿堯告訴我,顛簸山路之上,他那樣放縱想像跨騎在後的我如果與他,他想得手腳麻軟終至必須停車。問我記得不,我們曾靠崖停車,遙望海中龜背般的礁嶼。此崖三貂角,昔年即西班牙人所稱聖地牙哥。歇歇後換我騎上路,他扶住我恍恍滲著汗,風吹即乾無比馴良的,他說,也像做過了一回。

他望著大海的側面,現今我才醒悟,因為據後來我豐富的經驗,那是痛快做過一場之後的臉。是紅限汗退盡但皮膚細胞尚充氣未消時的瞼,白若凝脂。襯出像畫在它上面的墨黑的眉,潤紅的片。以及,眉睫層中的眼睛,渺目煙視,彷佛在看著情的餘溫像天邊晚霞一點一點黯澹下去。這個面容,當時使我好慌張避開,專心極了的望大海。

原來如此,我咀嚼著出土的史料,二十年後回味過來,甘澀如欖。我說阿堯,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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