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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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盡了力氣後,群象忽然解散開,噴出高亢的嗚呼,倆倆廝磨騷亂中,有象終於架起巍峨的前肢搭騎到另只象的背上,模擬,它們要用之顫慄起同伴的生之慾情?將死之象躺在地上,眼睛澹澹平視前方,灌木叢生的大地被它絕望的同類們撼踏得震裂開來。

我亦看過餓死之人對這世界最後凝視的一眼。她耗竭僕在野地裡,濃稠黑眼珠大大睜開著,此時所見地面的小草,離離搖曳像水朝天邊漫漲,靖蜓草上飛,好溫柔晚涼的風把她掩熄了。遠方的雷嗚,薩耶吉雷拍攝的死亡。北部印度一個綠小村,因軍攻佔緬甸阻絕了米糧輸入,有水,有草,人卻苦窮默忍的如柏花萎地而減,印度式之死。婦人說,生時應當快樂,因為死時會死很久。

還有浮士德說,沒有什麼被證明過,也沒有什麼能夠被證明,我傳授的每一個學說,結果總髮現是新的錯誤,確定的只有一點,我們來就是為了走這一遭,其間所有的正是我們所遭遇的。

我狂走於颱風雨裡時,阿堯不在了。

我看到路標明示,清巖院,存心直行去,以為是佛寺或神社。在我毫無一點心理準備之下,柵門內赫然湧現出一大區墓碑,著實驚駭了我,把我雨淚滂沱的濫情頓間收煞。這回,我才看見景物,物中的我自己。我已渾身溼透,骨頭裡都泡了水,仍行禮如儀撐著一傘真是太愚蠢。

但是這回,我清醒的願意愚蠢下去。我開始巡視一座一座墓碑,細看上面的碑文。因為清醒,森森聳。我就抬頭瞭望四方,那邊是橋跟大馬路,這邊是公寓人家,不錯,我正明亮活在現代社會之中。屢屢被我咒罵的現代社會,此刻,竟是多麼親切可愛啊。所以我冷靜讀碑,風雨飄搖的偌大墳場獨我一人。我必須用這種幾近自的巡墓禮程,才能碾平最初的銳利的痛楚。

阿堯已死,意味著生命中我與他集重疊的好大一塊也隨之不在了。無人共知,共享的記憶,有何意義,視同湮滅。我必須淋雨受風寒,大病一場,以此挨度太過沉重的傷悼。

碑上所載,都是衰老善終之人罷,阿堯畢竟嫌少壯,這裡沒有他片席之地。可預見的未來,世界會一批一批死掉更多比阿堯還年輕的男男,女女,甚且蔓延童兒。

去年十二月一憑弔大會,鳥瞰鏡頭攝下廣場上的眾多小螞蟻人抬著一幅浩浩旗幔。

奇麗拼貼布樣的幔子,由家屬捐出愛滋亡者的一衣一毯縫製而成,其面積擴展之迅速,舉世咋舌。阿堯,將找到他適宜的位置,在那錦繡波揚的紀念旗幔上,戰將,阿堯。

我離開清巖院,回到市內。前一家麥當勞,大金字m,都市妖獸蹲踞空中。

我忝列拒吃麥當勞的一員,此時卻像重逢親人跑上去擁抱它,這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吃麥當勞。我恍然大悟,颱風天罕見人跡,原來都聚在這花房般光敞的速食店裡了。

我喝很爛的咖啡,取其熱度焐暖身體。我想脫掉襪子晾乾,猛見鬼藍兩隻腳丫子,嚇一跳。昨天出醫院吃飯在西友買的襪子,無印良品,遇水褪成這副德行,要投書抗議。我傍窗遠眺臺風肆,市街被它打得抬不起頭,而我安全蝸在封閉室內,是充滿體味的人群裡的一份子,不虞捱揍,不遭叱啤,我在活著啊。我像原始初民,又逃過一回閃電襲擊之後,中顧視自己仍舊好手好腳存在著,真慶幸。

我真慶幸我居然,居然,並非hiv帶原人。單單紐約一市,遭hiv光顧者,已近三、四十萬人。阿堯死了,我還活著。

不久前本廣為傳說,kyon得了愛滋病。kyon,小泉今子,第一代廣告女王,銀幕上皆是她巧笑倩兮,舉國披靡。她不作怪也從沒有排聞,再厲害的新聞或週刊記者都抓不到她把柄。誰都別想拉下這位沁入本國民之心的無冕女王,除了愛滋。可怕的謠言,致命殺傷力,末世紀的黑騎士。

我看見小泉今子在巴隆納奧運會場替麒麟啤酒拍的廣告,文案說“會給我巴隆納回憶的人,此刻正在本的某處汗”橫批說“我想喝芳醇的麒麟lager。”我亦遇見金婆婆銀婆婆熱。現住名古屋市的一百歲雙胞胎,成田金,蟹江銀,二人相加兩百歲。金已齒牙盡失,吳儂軟語,銀則尚存稀朗門牙,談吐世故。他們於敬老節被髮掘後,一夕間成為媒體寵兒。她們拍了一支廣告,樸味十足。金說,我從來都不生病。

銀說,我也是一向很健康。

我喜歡紅的生魚片。

我喜歡白的。

我平常都自己洗衣服。

我也是,一直還做主婦的工作呢。

男聲旁白說,這兩位同為一百歲的老婆婆現在仍都是家庭主婦,名字合起來恰是象徵吉利的金銀。獅王公司今年也正好滿一百歲,它創立於明治二十四年,那時還是挽著武士髮髻的人隨處可見。獅王生產的廚房洗滌浴廁用品,陪伴本人迄今亦滿一百年,今後仍將扮演您常生活裡的好夥伴角

金說,今後我還有許多有趣的事要做。

銀說,我也是呀,我覺得人生來方長呢。

而在另一支duskin廣告中,金婆婆答覆記者滿一百歲的慨嘆被用做臺詞,立刻成為年度免費語。金婆婆說,像是歡又像是悲哀的覺。

悲欣集,弘一法師的最後遺墨。

我還活著。似乎,我必須為我死去的同類們做些什麼。但其實我並不能為誰做什麼,我為我自己,我得寫。

用寫,頂住遺忘。

時間會把一切磨損,侵蝕殆盡。想到我對阿堯的哀念也會與消淡,終至淡忘了,簡直,我無法忍受。如果能,我真想把這時的悼亡凝成無比堅硬的結晶體,懷佩在身。我只好寫,於不止息的綿綿書寫裡,一再一再鐫深傷口,鞭笞罪痕,用痛鎖牢記憶,絕不讓它溜逝。

我寫,故我在。直到不能再寫的時刻,我把筆一丟,拉倒,因為我再不會有情有知覺有形體了。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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