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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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那裡,我彷佛看到,人類史上必定出現過許多情國度罷。它們像奇花異卉,開過就沒了,後世只能從湮滅的荒文裡依稀得知它們存在過。因為它們無法擴大,衍生,在愈趨細緻,優柔,
授魂予的哀愁凝結裡,絕種了。
是的,恐怕這就是我們悽豔的命運。
過去的,或是掠逝的,或是要來的,航向拜占庭。
航向情烏托邦。那些環繞地中海,遠古遠古多如繁星的不知名小國,連神話都沒能傳下來的,終結者。我們是,親屬單位終結者。
我把魚先從塑膠袋放出置於面盆內,這種充斥市場紫灰相間寬條紋的塑膠袋,是醜中之醜,惡中之惡,一經制造,萬年不毀。我跑了周遭可能賣容器的地方,不意在一個蕪雜文具店瞥見玻璃魚缸。大小一列,荷葉邊的缸口,盤圖像婦人之的缸身,
間繫著緞帶蝴蝶結,積灰甚多,是好久前一陣飼鬥魚風颳過的遺蹟。魚群移駐缸裡之前死了幾尾,分散扔到陽臺花盆任其腐化。我極有限的丁點常識,裝滿一桶自來水讓氯沉澱,輕舀桶面之水灌注魚缸,少半新水,多半故鄉水,盼它們好生適應,思索它們該吃何物才好。
它們散兵游泳各自漂浮著,自缸上俯瞰灰蚯蚯,側邊平視是扁的,斑紋閃動也有些熱帶魚的意思。度過一夜一天,我詫異它們還好好活著。只有兩尾先後仰身坦腹沉在缸底,我用筷子夾起,一尾太小了不成個魚形,我亦將之抹在花盆土裡,塵歸塵。我專程跑下山去水景店買魚食,就買了最普通一罐磚紅的砂粒,說是蝦粉做的。我且帶回一個很簡單像水晶球的大魚缸,準備長期飼養它們。
我用指甲捺扁一粒蝦砂,捏起撮成粉撒在水上,不料魚們立刻虻集來爭食,我太高興了,大紂此魚甚賤所以好養。我變成地母型的婦人,幸福看著孩子跟丈夫吃光自己煮的食物而加倍供應,源源不絕,不滿足不罷休。它們吃得多,排洩多,混濁了水。我擔心氮過盛,勤勞換水,仍採取留一半舊水換一半新水的方法。新舊替過,魚們總密麻夥成一隊沿著缸壁竄跑,是不習慣呢,是韓淨的水好快樂呢,我察猜不定,必待它們慢慢靜止下來,復取得平衡各個在水域中漂浮,我才心安。我決定剋制住喂量,減低它們騷動的頻率。
一星期過去,魚們與我似乎正摸索出一種相處的規則,忽然,一天之內紛紛死了一批。
徵兆先是失去重心,苗顛躓於途的努力不使身體傾斜。若傾斜超過了四十五度角,魚會抖擻一振朝前衝,藉衝力把身體扳正,平穩浮一刻,又斜了。幾番起落,終將放棄前,魚倒栽蔥的以吻抵住缸底遊遊遊,最後,一鬆口,飄開,像慢動作放映栽一記大筋斗,仰腹跌在缸底,不動了。其生與死之角力過程,石磨般磨苦我的心志。
我恐怕死氣傳染,加緊換水。魚們索繞壁狂奔,繞繞繞,便攪出一層蛋白
霧翳。我揣測也許魚口密度太高導至死亡,就撥部份魚到醜陋的荷葉缸裡。移山倒海,像做化學實驗擾得我好焦慮,恨沒有養魚知識能夠應付。換水不換水,餵食不餵食,刻刻挫折我,到後來我不再撒蝦粉了,魚已不食,粉粒脹泡於水中很像毒菌。
魚一批一批死,我不能再丟到花盆以免腥味引來蟲蠅,端看它們仍然晶亮的斑爛,在水龍頭下冷冷衝去。劫後餘生,兩尾。
大的一尾,不可思議是在窗臺槽溝上發現的,不知多久了,用紙卡剷起來姑且放回缸裡,沒指望它活。它怔怔定在水中好一會兒,居然扇乎扇乎鰭,一擺尾,動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真難相信它有魚躍龍門的神力跳出缸去因而躲掉一場瘟災之後,又捱得過旱劫,活了。小的那尾,我亦致上最高敬意,或許它的遺傳基因帶有某種抗體罷。
總之,我佩服它倆的存活,心甘情願照顧它們。
我幫它們來黃金葛
植,虯亂鬚
布在水裡形成茂美的叢林,桃狀葉湧出紅口覆瀉而下,令人滿意的居住環境。
子稍久,缸壁即生出一膜薄綠,虯
也湮開絨絨的綠,二魚的糞物積底為沃,缸裡已自長成一個生態。
我往往痴看二魚,廢寢忘食。它們出入叢林間,乍爍乍晦像寶石的碎片。有時卻成了清潔工,一整個下午忙碌清理環境,用吻把澱物推推推,攏做一處,用吻細細叮啄葛須使之崢嶸,用吻上上下下磨亮缸壁。偶爾,它們各據一方對峙,劍道高手般蓄著內功好大張力,瞬間,爆發,一衝擦身而過,不明二者接招了什麼,已又各就各位,再一回合,直到我忍不住大笑起來,撼撼水波打亂磁場,否則它們簡直著魔一樣不會停止。它們斂鰭浮在那裡時,彷佛冥想中,謝絕打擾。但只要我一撒粉,馬上,豬羊變出獰惡的面目。
且看,大的那尾佔盡便宜後,掉頭攻擊小尾的把它逐到缸底,隨之快速升空,用吻掃蕩水面粉末。太霸道了,我幾次手干預,公平分配一下。但我聽說
本一位天皇喂鯉魚,或天鵝?也是最壯的一隻擔最多,吃最多,御侍們都不平羅叱起來時,天皇卻也不厭那隻,和悅布食像太陽照好人也照壞人。天皇自幼被教成無所憎,無所懼,他不知世間有什麼恐怖和危險,他如果遇見一條眼鏡蛇亦自會施之以禮的。
天皇之境,非我一介凡夫能及。
我有意讓陽臺一瓦盆裡的孑孓滋生,每舀幾枚倒進缸。痣紅的孑孓在水中
升
降,迅疾得很,二魚像傑出外野手奔逐接殺,好吃得不得了哇。我知太寵溺它們,可是難自
。初夏盛產的季節,一舀滿是孑孓,二魚明顯都長大了,斑彩歷歷如繪表示它們很健康。我好想知道它們是否一公一母,若是就更開心了。
這樣,一我猛發覺大尾的那隻竟傾斜了身體在划水,魂飛魄散。
小尾的用吻去戳它,它會往前奮遊兩下,好像醉漢振作神哂笑說沒醉,沒醉。
小尾的是在攻擊它呢?鼓舞它呢?近兩步,遠一步,戳一口,忙逃。我束手無策,眼看它翻倒出肥白腹部,逐漸變成異類了。小尾的在攻擊它,戳挨一陣以後明白它並不能威脅到什麼,就再也不屑一顧遊開了。
是撐死的,唯有這個原因。我給太多孑孓,它依例要壟斷,吃進去的來不及放出,撐死了自己。這完全是人為之過,我追悔莫及。
僅餘的一尾,活到次年二月大寒來時凍死了。此間,我每每看它一魚,好寂寞的魚啊,我發出像耶和華神的喟嘆“那人獨居不好,我要為他造一個配偶幫助他”我亦認真考慮過是否要去後山溪撈一尾同類來相伴。
球形玻璃缸容納著窗戶外整塊天光雲影,魚和缸的比例,如太陽系裡一顆行星。
魚因著沒有了嬉戲競爭的對象,雖然這個對象也常常欺壓它,它遊擺水中的姿態變了。它像一座發成功的人造衛星,無重力,無意志,不過是放到軌道上就可以運轉自如了。它會一直運行下去,除非我打破魚缸,它不會死的。它浮在那裡的樣子,無嗔無喜,怨愛不興,莫非涅盤。但這樣的不死魚,是否太無聊了呢?我不時伏在缸口吹氣,製造出許多漣漪,甚至牽動到較底層也能起波瀾,讓魚慌亂跑一陣,也好。
缸中一魚,成了我書寫當中每次停筆思索時的視線所在。魚在我可以看見的圓弧景框裡出鏡入鏡,因折角度而變幻。它幻若慧星拖著輝煌的尾巴迤邐出鏡,又變成莫內
出印象裡的暈光現身。隨後消失不見,留下很長的空鏡,長得超過我的等待極限,使我忽
不祥,倉皇爬出座椅,巴到缸前尋找,神經質的害怕它躍出紅掉在不知哪裡了,急出一
髮冷汗,卻見它好端端就停駐水上,與螢灰的表面張力融成一片難以辨識。它仍會跟從前一樣打掃環境,用吻把穢物推攏在缸底,我好可憐它像廣寒宮裡執帚的孤單嫦娥。
我認為它當然會一直活著,跟我終老。它已形成我生活的一部份,久,彼此相後。故那一天我發現它坦腹死時,錯愕不能相信。我才讀到報紙說南部蝨目魚大批凍死,可是毫沒聯想到我溫暖屋裡的魚。死別,便這樣,在我最放心無事的時刻,突然拜訪。
身,脆弱不堪一擊。
我將它埋葬花盆裡用指頭摳開的土坑內,以葉覆之,紀念我們為期一年共處的親密時光。
我留著缸繼續養黃金葛,深嘆植物的執拗的向光,每隔時
,就得把缸移轉面向,教這群葛葉的翠燦臉好歹朝著我罷。生,是也如此之強。
我看過bbc拍到的象之死。象癱瘓著宛如倒塌的城塔,象的同伴們夥成圈在拱它,用碩壯無比的鼻額連結做墩,奮力要把它支砌起來。幾次,幾次,幾乎都要成功了,象又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