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恨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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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這樣,胡斐並肩和程靈素的屍身躺在地下,從上午捱到下午,又從下午捱到黃昏。要知那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大劇毒的毒何等厲害,雖然程靈素替他
出了毒血,但毒藥已侵入過身體,全身肌
僵硬,非等一
一夜,不能動彈。這幾個時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
眼見天漸漸黑了下來,他身子兀自不能轉動,只知程靈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轉頭瞧她一眼,卻是不能。
又過了兩個多時辰,只聽得遠處樹林中傳來一聲聲梟鳴,突然之間,幾個人的腳步聲悄悄到了廟外。只聽得一人低聲道:“薛鵲,你進去瞧瞧。”正是石萬嗔的聲音。
胡斐暗叫:“罷了,罷了!我一動也不能動,只有靜待宰割的份兒。二妹啊二妹,你為了救我命,給我服下麻藥,可是藥
太烈,不知何時方消,此刻敵人轉頭又來,我還是要跟你同赴黃泉。雖然死不足惜,可是這番大仇,卻是再難得報了。”其實此時麻藥的藥
早退,他所以肌
僵硬有如死屍,全是三大劇毒之故。
只聽得薛鵲輕輕閃身進來,躲在門後,向內張望。她不敢晃亮火摺,黑暗中卻又瞧不見什麼,側耳傾聽,但覺寂無聲息,便回出廟門,向石萬嗔說了。
石萬嗔點頭道:“那小子手背上給我彈上了三大劇毒,這當兒不是命赴陰曹,便是一條手臂齊肩切了下來。剩下那小丫頭一人,何足道哉!就只怕兩個小鬼早已逃得遠了。”他話是這麼說,仍是不敢託大,取出虎撐嗆啷啷的搖動,護住前,這才緩步走進廟門。
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見兩個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兩人投去,只見兩人仍是一動不動,當下晃亮火摺一看,見地下那兩人正是胡斐和程靈素。眼見兩人全身僵直,顯已死去多時。石萬嗔大喜,一探程靈素鼻息,早已顏面冰冷,沒了呼,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時,胡斐雙目緊閉,凝住呼
。
石萬嗔為人也當真鄭重,只覺他顏面微溫,並未死透,隨手取出一金針,在程胡兩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們若是喬裝假死,這麼一刺,手掌非顫動不可。程靈素真的已死,胡斐肌
尚僵,金針雖刺入他掌心知覺做為銳
之處,亦是絕無反應。
慕容景嶽恨恨的道:“這丫頭情郎手背的毒藥,豈不知情郎沒救活,連帶送了自己的
命。”石萬嗔急於找那冊《藥王神篇》,眼見火摺將要燒盡,便湊到燭臺上去點蠟燭。火焰剛和燭
相碰,心念一動:“這枝蠟燭沒點過,說不定有什麼古怪。”見燭臺下放著半截點過的蠟燭,心想:“這半截蠟燭是點過的,定然無妨。”於是拔下燭臺上那枝沒點過的蠟燭,換上半截殘燭,用火摺點燃了。
燭光一亮,三人同時看到了地下的《藥王神篇》,齊聲喜呼。石萬嗔撕下一塊衣襟,墊在手上,這才隔著布料將冊子拾起。湊到燭火旁翻書一看,只見密密寫著一行行的蠅頭小楷,果然是各種醫術和藥,但略一檢視,其中治病救傷的醫道佔了九成以上。說到毒藥之時,要旨也闡述解毒救治,至於如何煉毒施毒,以及諸般種植毒草、培養毒蟲之法,卻說的極為簡略。原來無嗔大師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個“毒手藥王”的名號,是以傳給弟子的遺書,名為《藥王神篇》,乃是一部濟世救人的醫書。
石萬嗔、慕容景嶽、薛鵲三人處心積慮想要劫奪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羅萬有、神奇奧妙的“毒經”此時一看,竟是一部醫書,縱然其中所載醫術深,於他卻是全無用處,石萬嗔自是大失所望。
他凝思片刻,對薛鵲道:“你搜搜那死丫頭的身邊,是否另有別的書冊。這一部只是醫書,沒什麼用。”說著隨手扔在神臺之上。薛鵲一搜程靈素的衣衫和包裹,道:“沒有了。”慕容景嶽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師父善寫隱形字體,莫非…”這句話一出口,登時好生後悔,暗想:“該死!該死!我何必說了出來?任他以為此書無用,我撿回去細細探索,豈不是好?”但石萬嗔何等機伶,立時醒悟,說道:“不錯!”又揀起那部《藥王神篇》。
一轉身間,只見慕容景嶽和薛鵲雙膝漸漸彎曲,身子軟了下來,臉上似笑非笑,神情極是詭異。石萬嗔大吃一驚,叫道:“怎麼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難道死丫頭種成了七心海棠?這…這蠟燭…”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想起了少年時和無嗔同門學藝時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師父講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說鶴頂紅、孔雀膽、墨蛛汁、腐膏、彩虹菌、碧蠶卵、蝮蛇涎、番木鱉、白薯芽等等,都還不是最厲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這毒物無
無臭,無影無蹤,再
明細心的人也防備不了,不知不覺之間,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樂。師父曾從海外得了這七心海棠的種子,可是不論用什麼方法,都是種它不活。那天晚上,師兄和他自己都向師父討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種子。師父微笑道:“幸好這七心海棠難以培植,否則世上還有誰能得平安。”瞧慕容景嶽和薛鵲的情狀,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
,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細察毒從何來,突然間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見什麼。一瞬之間,他還道是蠟燭熄滅,但隨即發覺,卻是自己雙眼陡然間失明。
“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虧在進廟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藥,七心海棠的毒一時才不致侵入臟腑,但雙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胡斐事先卻給程靈素餵了抵禦七心海棠毒的解藥,雙目無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見慕容景嶽和薛鵲慢慢軟倒,眼見石萬嗔雙手在空中亂抓亂撲,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衝出廟去。只聽他淒厲的叫聲漸漸遠去,靜夜之中,雖然隔了良久,還聽得他的叫聲隱隱從曠野間傳來,有如發狂的野獸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胡斐身旁躺著三具屍首,一個是他義結金蘭的小妹子程靈素,兩個是他義妹的對頭、背叛師門的師兄師姊。破廟中一枝黯淡的蠟燭,隨風搖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說不出的寒冷,心中說不出的淒涼。
終於蠟燭點到了盡頭,忽地一亮,火焰吐紅,一聲輕響,破廟中漆黑一團。
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這蠟燭一樣,點到了盡頭,再也不能發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萬嗔他們一定還要再來,料到他小心謹慎不敢點新蠟燭,便將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蠟燭先行拗去半截,誘他上鉤。她早已死了,在死後還是殺了兩個仇人。她一生沒害過一個人的命,她雖是毒手藥王的弟子,生平卻從未殺過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後,再來清理師父的門戶,再來殺死這兩個狼心狗肺的師兄師姊。
“她沒跟我說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親母親是怎樣的人,不知她為什麼要跟無嗔大師學了這一身可驚可怖的本事。
我常向她說我自己的事,她總是關切的聽著。我多想聽她說說她自己的事,可是從今以後,那是再也聽不到了。
“二妹總是處處想到我,處處為我打算。我有什麼好,值得她對我這樣?值得她用自己的命,來換我的
命?其實,她
本不必這樣,只須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師父的丹藥,讓我在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時光,那是足夠足夠了!我們一起快快樂樂的度過九年,就算她要陪著我死,那時候再死不好麼?”忽然想起:“我說‘快快樂樂’,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會快快樂樂?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歡袁姑娘,雖然發覺她是個尼姑,但思念之情,並不稍減。那麼她今
寧可一死,是不是為此呢?”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心中思
起伏,想起了許許多多事情。程靈素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當時漫不在意,此刻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情
意,才清清楚楚的顯現出來。
“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王鐵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邊纏繞,“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經死了。她活著的時候,我沒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掛在心上的,是另一個姑娘。”天漸漸亮了,陽光從窗中進來照在身上,胡斐卻只
到寒冷,寒冷…
終於,他覺到身上的肌柔軟起來,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大腿可以動一下了。他雙手撐地,慢慢站起身來,深情無限地望著程靈素。突然之間,
中熱血沸騰。
“我活在這世上有什麼意思?二妹對我這麼多情,我卻是如此薄倖的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齊死了!”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嶽和薛鵲的屍身,立時想起:“爹孃的大仇還未報,害死二妹的石萬嗔還活在世上。我這麼輕生一死,什麼都撒手不管,豈是大丈夫的行徑?”卻原來,程靈素在臨死之時,這件事也料到了。她將七心海棠蠟燭換了一枝細身的,毒藥份量較輕的,她不要石萬嗔當場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報仇。石萬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遠不會再吃他的虧。她臨死時對胡斐說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藥,多半是石萬嗔配製的。那或許是事實,或許只是猜測,但這足夠叫他記著父母之仇,使他不致於一時衝動,自殺殉情。
她什麼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沒料到。胡斐還是沒遵照她的約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際,仍是出手和敵人動武,終致身中劇毒。
又或許,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並沒愛她,更沒有像自己愛他一般深切的愛著自己,不如就是這樣了結。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命。
很淒涼,很傷心,可是乾淨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為“毒手藥王”的弟子,不愧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
少女的心事本來是極難捉摸的,像程靈素那樣的少女,更加永遠沒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麼。
突然之間,胡斐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麼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陳總舵主祭奠那個墓中姑娘時竟哭得那麼傷心?”原來,當你想到最親愛的人永遠不能再見面時,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這麼傷心。
他將程靈素和馬花的屍身搬到破廟後院。心想:“兩人屍身上都沾著劇毒,須得小心,別沾上了。我還沒報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別將兩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
,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隨著火焰成煙成灰,隨手在地下掘了個大坑,把慕容景嶽和薛鵲夫婦葬了。
眼見光西斜,程靈素和馬
花屍骨成灰,於是在廟中找了兩個小小瓦壇,將兩人的骨灰收入壇內,心想:“我去將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孃墳旁,她雖不是我親妹子,但她如此待我,豈不比親骨
還親麼?馬姑娘的骨灰,要帶去湖北廣水,葬在徐大哥的墓旁。”回到廂房,但見程靈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