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血印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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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之間,他身材長高了,力氣長大了,見識武功,也是與俱進。四海為家,倒也悠然自得,到處行俠仗義,扶危濟困,卻也說不盡這許多。只是他出手豪闊,趙半山所贈的二百兩黃金,卻已使得蕩然無存了。

想起,常聽人說,廣東富庶繁盛,頗有豪俠之士,左右無事,於是騎了一匹劣馬,徑往嶺南而來。

這一到了廣東的大鎮佛山鎮。那佛山自來與朱仙、景德、漢口並稱天下四大鎮,端的是民豐物,市廛繁華。胡斐到得鎮上,已是已末午初,腹中飢餓,見路南有座三開間門面的大酒樓,招牌上寫著“英雄樓”三個金漆大字,兩邊敞著窗戶,酒樓裡刀構亂響,酒香氣陣陣噴出。胡斐心道:“這酒樓的招牌起得倒怪。”一摸身邊,只剩下百十來文錢,心想今喝酒是不成的了,吃一大碗麵飽飽肚再說。當下將馬拴在酒樓前的木樁上,徑行上樓。

酒樓中夥計見他衣衫敝舊,滿臉的不喜,伸手攔住,說道:“客官,樓上是雅座,你不嫌價錢貴麼?”胡斐一聽,氣往上衝,心道:“你這招牌叫做英雄樓,對待窮朋友卻是這般狗熊氣概。我不吃你一個人仰馬翻,胡斐便在稱英雄了。”哈哈一笑,道:“只要酒菜美,卻不怕價錢貴。”那夥計將信將疑,斜著眼由他上樓。

樓上桌椅潔淨。座中客人衣飾豪奢,十九是富商大賈。夥計瞧了他的模樣,料得沒甚油水生髮,竟是半天不過來招呼。胡斐暗暗尋思,要生個什麼念頭,白吃他一頓,忽聽得街心一陣大亂,一個女人聲音哈哈大笑,拍手而來。

胡斐正坐在窗邊,倚窗向街心望去,見一個婦人頭髮散亂,臉上、衣上、手上全是鮮血,手中抓著一柄菜刀,哭一陣,笑一陣,指手劃腳,原來是個瘋子。旁觀之人遠遠站著,臉上或現恐懼,或顯冷憫,無人敢走近她身旁。

只見她指著“英雄樓”的招牌拍手大笑,說道:“鳳老爺,你長命百歲,富貴雙全啊,我老婆子給你磕頭,叫老天爺生眼睛保佑你啊。”說著跪倒在地,登登登的磕頭,撞得額頭全是鮮血,卻似絲毫不覺疼痛,一面磕頭,一面呼叫:“鳳老爺,你進一斗金,夜進一斗銀,大富大貴,百子千孫啊。”酒樓中閃出一人,手執長煙袋,似是掌櫃模樣,指著那婦人罵道:“鍾四嫂,你要賣瘋,回自己窩兒去,別在這兒擾了貴客們吃喝的興頭。”那鍾四嫂全沒理會,仍是又哭又笑,向著酒樓磕頭,掌櫃的一揮手,酒樓中走出兩名壯漢子,一個夾手搶過她手中菜刀,另一個用力一推。錘四嫂登時摔了一個筋斗,滾過街心,掙扎著爬起後痴痴呆呆地站著,半晌不言不語,突然捶大哭,號叫連聲:“我那小三寶貝兒啊,你死得好苦啊。老天爺生眼睛,你可沒偷人家的鵝吃啊。”搶了菜刀的那漢子舉起刀來,喝道:“你再在這裡胡說八道,我就給你一刀。”鍾四嫂毫不害怕,仍是哭叫。掌櫃的見街坊眾人臉上都有不以為然之,呼嚕呼嚕的了幾口煙,噴出一股白煙,將手一揮,與兩名漢子回進了酒樓。

胡斐見兩個漢子欺侮一個婦道人家,本氣惱,但想這婦人是個瘋子,原也不可理喻,忽聽得坐在身後桌邊兩名酒客悄聲議論。一個道:“鳳老爺這件事,做得也太急躁了些,活生生死一條人命,只怕將來要遭報應。”胡斐聽到“活生生死一條人命”這九個字,心中一凜。只聽另一人道:“那也不能說是鳳老爺的過錯,家裡不見了東西,問一聲也是十分平常,誰叫這女人失心瘋了,竟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剖開了肚子。”胡斐聽到最後這句話,哪裡還忍耐得注,猛地轉過身來,只見說話的二人都是四十左右年紀,一個肥胖,一個瘦削,穿的都是綢緞長袍,瞧這打扮,均是店東富商。二人見他回頭,相視一眼,登時住口不說了。

胡斐知道這種人最是膽小怕事,若是善言相問,必定推說不知,決不肯但直以告,當下站起身來,作了個揖,滿臉堆笑,說道:“兩位老闆,在廣州一別,已有數年不見了,兩位好啊?”那二人和他素不相識,聽他口音又是外省人,心中均奇怪,但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當即拱手還禮,說道:“你好,你好。”胡斐笑道:“小弟這次到佛山來,帶了一萬兩銀子,想辦一批貨,只是人地生疏,好生為難。今與兩位巧遇,那再好也沒有了,正好請兩位幫忙。”二人一聽到“一萬兩銀子”五個字,登時從心窩裡笑了出來,雖見他衣著不似有錢人,但“一萬兩銀子”非同小可,豈能臂失之?

齊道:“那是該當的,請過來共飲一杯,慢慢細談如何?”胡斐上要他二人說這句活,哪裡還有客氣,當即走將過去,打橫裡坐了,開門見山的問道:”適才聽兩位言道,什麼活生生的死了一條人命,倒要請教。”那二人臉上微微變,正推搪,胡斐伸出左手,在桌底自左至右的一移,已將每人一隻手腕抓住,握在手掌之中,略一用勁,二人“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立時臉慘白。樓頭的夥計與眾酒客聽到叫聲,一齊回頭過來。胡斐低聲道:“不許出聲!”二人不敢違拗,只得同時苦笑。旁人見無別事,就沒再看。

這二人手腕被胡斐抓在掌中,宛如給鐵箍牢牢箍住了一般,哪裡還動彈得半分?胡斐低聲道:“我本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盜,現下改歸正,學做生意,要一萬兩銀子辦貨,可是短了本錢,只得向二位各借五千兩。”二人大吃一驚,齊聲道:“我…我沒有啊。”胡斐道:“好,你們把鳳老爺死人命的事,說給我聽。哪一位說得明白仔細,我便不向他借錢。這一萬兩銀子,只好著落在另一位身上。”二人忙道:“我來說,我來說。”先前誰都不肯說,這時生怕獨力負擔,做了單頭債主,竟然爭先恐後起來。

胡斐見這個比賽的法兒收效,微微一笑,聽那胖子說北方活口音較正,便指著他道:“胖的先說,侍會再叫瘦的說。哪一位說得不清楚,那便是我的債主老爺了。”說著放脫了二人手腕,取下背上包裹,打了開來,出一柄明晃晃的鋼刀,拿起桌上一雙象牙筷子,在刀口輕輕一掠,筷子登時斷為四截。這二人面面相覷,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兩顆心卻是怦怦地跳個不住。

胡斐伸出雙手,在二人後頸摸了摸,好似在尋找下刀的部位一般,將二人更是嚇得面如土。胡斐點點頭,自言自語地道:“好,好!”又將包裹包上。

那胖商人忙道:“小爺,我說,保管比…比他說得明白…”那瘦商人搶著道:“那也不見得,讓我先說吧。”胡斐臉一沉,道:“我說過要先聽他說,你忙什麼?”那瘦商人忙道:“是,是。”胡斐道:“你不遵我吩咐,要罰!”那瘦商人嚇得魂不附體,胖商人卻臉有得

胡斐道:“酒微菜寡,怎是敬客的道理?快叫一桌上等酒席來。”瘦商人一聽處罰甚輕,如逢大赦,忙叫夥計過來,吩咐他即刻做一席五兩銀子的最上等酒菜。那夥計見胡斐和他們坐在一起,甚是詫異,聽到有五兩銀子的買賣,當即眉開眼笑地連聲答應。

胡斐在窗口探頭一望,見那撞四嫂披頭散髮地坐在對街地下,抬頭望天,口中哺哺的自言自語,不知說些什麼。

那胖商人道:“小爺,這件事我說便說了,可不能讓人知道是我說的。”胡斐眉頭一皺,道:“你不說也罷,那就讓他說。”說著轉頭向瘦商人。胖商人忙道:“我說,我說。小爺,這位鳳老爺名字叫作鳳天南,乃是佛山鎮上的大財主,有一個綽號,叫作…”瘦商人接口道:”叫作南霸天。”胡斐喝道:“又不是說相聲,你口乾麼?”瘦商人低下了頭,不敢再言語了。

那胖商人道:“鳳老爺在佛山鎮上開了一家大典當,叫作英雄當鋪;一家酒樓,便是這家英雄樓:又有一家大賭場,叫作英雄會館,他財雄勢大,遊廣闊,武藝算得全廣東第一。鎮上的人私下裡還說,每個月有人從粵東、粵西、粵北三處送銀子來孝敬他,聽說他是什麼五虎派的掌門人,凡是五虎派的弟兄們在各處發財,便得個份兒給他。這些江湖上的事,小的也不明白。”胡斐點頭道:“是了,他是大財主,又是坐地分贓的大強盜。”二人向他望了一眼,心想:“那你與他是同行哪。”胡斐早已明白他們的心意,笑道,“常言道同行是冤家。我跟這位鳳老爺不是朋友。你們有好說好,有歹說歹,不必隱瞞。”那胖商人道:“這鳳老爺的宅子一連五進,本來已夠大啦,可是他新近娶了一房七姨太,又要在後進旁邊起一座什麼六鳳樓,給這位新姨太太住。

他看中的地皮,便是錘四嫂家傳的菜園。這塊地只有兩畝幾分,但錘阿四種菜為生,一家五口全靠著這菜園子吃飯。鳳老爺把錘阿四叫去,說給五兩銀子買他的地。錘阿四自然不肯。鳳老爺加到十兩。錘阿四還是不肯,說道便是一百兩銀子,也吃得完,可是在這菜園子扒扒土、澆澆水,只要力氣花上去,一家兒口便餓不死了。鳳老爺惱了,將他趕了出來,昨天便起了這偷鵝的事兒。

“原來鳳老爺後院中養了十隻肥鵝,昨天忽然不見了一隻家丁說是錘家的小二子、小三子兄弟倆偷了,尋到他菜園子裡,果然見菜地裡有許多鵝

錘四嫂叫起屈來,說她兩個兒子向來規矩,決不會偷人家的東西,這鵝準是旁人丟在菜園子裡的。

家丁們找小二小三去問,兩個都說沒偷。鳳老爺問道:‘今兒早晨你們吃了什麼?’小三子道:”吃我,吃我。’鳳老爺拍桌大罵,說:‘小三子自己都招了,還說沒偷?’於是叫人到巡檢衙門去告了一狀,差役便來將錘阿四鎖了去。

“錘四嫂知道自己家裡雖窮,兩個兒子卻乖,平時一家又很懼怕鳳家,決不會去偷他們的鵝吃,便到鳳家去理論,卻給鳳老爺的家丁踢了出來。她趕到巡檢衙門去叫冤,也給差役轟出。巡檢老爺受了鳳老爺的囑託,又是板子,又是夾,早已將錘阿四整治得奄奄一息。錘四嫂去探監,見丈夫滿身血模糊,話也說不出了,只是胡里胡塗地叫道:‘不賣地,不賣地!沒有偷,沒有偷。’錘四嫂心裡一急,便橫了心。她趕回家裡,一手拖了小三子,一手拿了柄菜刀,叫了左右鄉鄰,一齊上祖廟去。鄉鄰們只道她要在神前發誓,便同去作個見證。小人和她住得近,也跟去瞧瞧熱鬧。

“錘四嫂在北帝爺爺座前磕了幾個響頭,說道:‘北帝爺爺,我孩子決不能偷人家的鵝。他今年還只四歲,刁嘴拗舌,說不清楚,在財主爺面前說什麼吃我,吃我!小婦人一家橫遭不白,贓官受了賄,斷事不明,只有請北帝爺爺伸冤!’說著提起刀來,一刀便將小三子的肚子剖了。”胡斐一路聽下來,早已目眥裂,聽到此處,不大叫一聲,霍地站起,砰的一掌,打得桌上碗盞躍起,湯汁飛濺,叫道:“竟有此事?”胖瘦二商人見他神威凜凜,一齊顫聲道:“此事千真萬確!”胡斐右足踏在長凳之上,從包袱中出單刀,在桌上,叫道:“決說下去!”胖商人道:“這…這不關我事。”酒樓上的酒客夥計見胡斐凶神惡煞一般,個個膽戰心驚。膽小的酒客不等吃完,一個個便溜下樓去。眾夥計遠遠站著,誰都不敢過來。

胡斐叫道:“決說,小三子肚中可有鵝?”那胖商人道:“沒有鵝,沒有鵝。他肚腹之中,全是一顆顆螺。原來錘家家中貧寒,沒什麼東西裹腹,小二小三哥兒倆就到田裡摸田螺吃。螺很硬,小三子咬不爛,一顆顆都囫圇的了下去,因此隔了大半天還沒化。他說,‘吃我,吃我!’卻是說的‘吃螺!’唉,好好一個孩子,便這麼死在祖廟之中。錘四嫂也就此瘋了。”(按:吃螺誤為吃鵝,祖廟破兒腹明冤,乃確有其事,佛山鎮老人無一不知。今沸山祖廟之中,北帝神像之前有血印石一方,尚有隱隱血跡,即為此千古奇冤之見證。作者曾親眼見到。讀者如赴佛山,可往參觀。唯此事之年代及人物姓名,年久失傳。作者當時向佛山鎮上文化界人士詳加打聽,無人知悉,因此文中人名及其他故事均屬虛構。

胡斐拔起單刀,叫道:“這姓鳳的住在哪裡?”那胖商人還未回答,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犬吠之聲,瘦商人嘆道:“作孽,作孽!”胡斐道:“還有什麼事?”瘦商人道:“那是鳳老爺的家丁帶了惡狗,正在追拿錘家的小二子。”胡斐怒道:“冤枉已然辨明,還拿人幹什麼?”瘦商人道:“鳳老爺言道:小三子既然沒吃,定是小二子吃了,因此要拿他去追問。鄰居知道鳳老爺惱羞成怒,非把這件冤枉套在小二子頭上不可,暗暗叫小二子逃走。

鳳老爺的家丁已到處搜拿了半天呢。”此時胡斐反而抑住怒氣,笑道:“好好,兩位說得明白,這一萬兩銀子我便向鳳老爺借去。”說著提起酒壺就口便喝,將三壺酒喝得涓滴不剩,一疊聲催夥計拿酒來。

但聽得狗吠聲吆喝聲越來越近,響到了街頭。胡斐靠到窗口,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從轉角處沒命地奔來。他赤著雙足,衣褲已被惡狗的爪牙撕得稀爛,身後一路滴著鮮血,不知他與眾惡犬如何廝鬥,方能逃到這裡。他身後七八丈遠處,十餘條豺狼般的猛犬狂叫著追來,眼見再過須臾,便要撲到錘小二身上。

錘小二此時已是筋疲力盡,突然見到母親,叫一聲:”媽!”‮腿雙‬一軟,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錘四嫂雖然神智胡塗,卻認得兒子,猛地站起,衝了過去,擋在眾惡犬之前,護住兒子。眾惡犬登時一齊站定,出白森森的牙齒,嗚嗚發威。

這些惡犬只只兇猛異常,平時跟著鳳老爺打獵,連老虎大熊也敢與之搏鬥,但見了錘四嫂這股拼死護子的神態,一時竟然不敢近。眾家丁大聲吆喝,催促惡犬。只聽得嗚嗚幾聲,兩頭兇狼般的大犬躍起身來,向臥在地上的錘小二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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